我驚醒,天搖擺於存在與虛無。痛苦地嘗試回到夢裏,那段純粹的中學日子,那時筆記只有英文單詞,簿皮被我畫得滿滿,又豪邁地寫下一句九把刀的對白,老師依舊結巴巴、不流暢地授課,坐在後頭的女同學向我埋怨老師不敬業,我回頭贊成,整堂課,我倆一唱一和,放聲大笑,女同學格格嫣笑,笑聲迴盪在潮濕的房間。我驚醒,人搖擺於存在與虛無。
或因戒斷狀態,或因腦殘,我的夢越發散亂,只是一帖帖亂鏡拼湊出來的短片。我不時回想中學的時光,因為那時的感覺尙未梗塞,委屈和快樂如若烙印了一組組的相片。儘管我一直抗拒提及中學的快樂,但「純粹」是一劑安眠藥,每夜,夢裏重播那些散亂的情感,散亂的回憶。三年前的中學,感受到畢業後一去不返的歡樂。大家穿着一樣的校服,在樓梯上下穿梭。一長一短的小息、一個小時十分鐘的午休,大家擔心那份完全不影響十年後工作的小測,若無小測,午飯後多是𥄫女打波的體育堂。浸淫在無憂的歷史,白光斜照,頓時悲從中來,我醒來,拭臉——手上的淚影,是在現實活着的感覺,卻使我反胃。
自從發燒後,慢慢步向枯萎的身體不斷地從夢中驚醒,温度、引力和光線都把這身體嚇呆。夢醒,「我」重新載入這身體由夢中到現在所經歷的人事,及後「我」感到無比虛空,我的存在如若甫生雛鳥,虛無如雛鳥不知有翼何處飛。關於生命的迷惘,我粗讀西方哲學後更為困惑,與人傾談,也談得愁雲慘霧霧沉沉。存在與虛無、現實與虛構、生與死⋯⋯我思緒再容不下更多哲理,所以我放棄了記錄。
迄今,我仍後悔曉讀文憑試內儒內道的十二篇範文,竟將我的生活的熱忱化成無為,恍似我每朝獨酌遊古國,每夜逍遙遊西山,與萬化冥合。我曾説,人生某刻,我只記得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忘掉地鐵的網絡,甚至遺留理想。我相信世界唯我,相信順應自然,相信滄海一粟。但是,一隻剛懂展翅,尚未離巢探索穹蒼的雛鳥,應該抛開虛空的思想,逆風展翅,讓風吹起翅膀。沒風也好,也得拍個半死。我陷入思想的僵局,虛無飄渺地反思人生意義,觀察人己的日常,配以思想實驗的自證,沒有數據,沒有證據,一切可能是偏誤統計,然後假定。
太多太多反思,我連思考也覺得疲累。人可以見到靡爛,但不可能見到「虛無」;我可以見證偉大和犧牲,但不可能見到「意義」。我們所在浪費了太多心力推敲前因後果來定性人的行為、事物和情感。
發燒後四天,腦霧消散,邏輯返航,但我厭倦邏輯在生活上的壟斷,失去情感。當生活訴諸邏輯,我們不自覺地乏略了不理性的情感,情感不能沙盤推演,用邏輯衡量。討論道理、對錯及悖論時,嘗試從字面意思拉扯出對立、因果、程度的關係。「定義」這個行為本來就是用新的詞彙包裝,我們先得定義所有詞語,才有同一組思想框架討論哲理,否則討論只會是無䀆的定義之爭。哲學的討論就似不停地熨平所有複雜的情感,然後構畫一幅棒形圖,卻忘記當中的血肉和温度。所有人事只不過是一篇論文。明白我意,我也不想再推論下去,反正情感不是字典,字典也不會找到真理。
「想做就去做,是旦啦。」我驚醒,涙水的觸感是多感涼快冷爽,天光天黑,我不思我還在。如果,陽光普照時我會去清水灣游四回溏,八號風時我會在海濱撐傘追風。天昏地暗,唔洗日日講太多經。我放棄語言,因為語言無法消除孤單感,反而令孤獨感更強烈;我放棄説教救贖人,因為我連自己也救贖不了,反正我的論述反道德。我接受世界的空虛荒謬,也不是克服荒謬,carpe diem。即使我們喜愛回到以前的盤古開天,但回顧自身時都不過是零散的片段,凌亂中的幼稚給人一種安全感,但現實中我藐視中學時反射出來的醜陋。我驚醒,完整地看到時間對我的打磨。
我糾纏於存在與虛無的論述,我在夢中見到死人,我不會再見的人,他們是我的意識所虛構出來,我亦會出現在別人的夢,我甚至在很多人的生命中已經死掉,我夢醒後,太迷戀於了解自己,從別人的嘴勾勒自己的面向,從文字上理解自己的思想。我訴諸邏輯的真理後,失去了所有的心性的瘋狂,感覺不了血性,倒頭來煉了一個似人不人,似神不神,的動物。我喜愛驚醒後的淚與潮濕,現實的道理不應該被記錄,應該由笑聲和淚水記錄。我驚醒,似嬰兒。
ns 172.69.59.7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