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軒讀新界某間官校,穿通身雪白的校服,每日準時四點半下課。星期三除外,因為學校規定每位學生都要參加一樣課外活動,聽聞棋藝學會最頹,五半準時落堂,阿軒就拉了幾位朋友一起報名。其他人會報名管弦樂隊、童軍、藍球足球田徑,阿軒自小運動神經虛弱,九分鐘跑也是拖着碎步草草繞了個平均數,但已經大汗淋漓,運動還是不適合自己。無音樂底、運動底,加上為人腼腆,中學的中辯比賽、演講比賽,所有面對大眾的事他都拒絕,在老師眼中,他就是一個不太説話、不用操心的乖學生。放學後,阿軒返歸跟朋友打LOL,JG凱瑞升上大師,這段是罕有覺得自己有用的時間。有一陣子,他覺得自己的才華都按爆在打機上,之後不如靠打機揾食。
中學畢業後,阿軒沒有回過中學了。大學同學問起他讀甚麼中學,回答後別人都是茫然一句:「哦,未聽過。」「正常,野校嚟。」後來他自我介紹時索性説:「新界野校,你唔知邊間㗎啦。」然後一笑置之,轉而開玩笑説自己平日都是騎牛返學,大家也沒意追問下去。當身邊有人説自己來自喇沙、男拔、聖乜聖物、乜仁乜華,他潛意識裏覺得跟他們説話不投契,不想跟他們説話。上到大學,講乜中學啫!阿軒對自己的中學歸屬感貼近零,難得入到八大,他寧願自稱某某大學生,也不願提起中學的事。中學的事,隨着新生活的開展逐漸變得模糊。所有人都推崇大學五件事,阿軒覺得大學應該要作些新嘗試,身邊的組爸媽也鼓勵自己上莊,便去了招莊茶聚,過campaign,然後莊內出pool,搞Ocamp,GPA低飛。四年來,阿軒不覺得日子磋砣,反而充實得廢寢忘餐。每日從宿舍醒來,走堂通宵飲酒打牌,日程擠得滿滿,連家人也少見。人好似從制度解脱出來,不用承受生命的重擔,明日的事,明天再算。
當俊軒再感到人生的壓力,是在填寫履歷,四年的大學生活即使笑聲滿滿,又也空空如也,一項也寫不進履歷表。傳送數百份履歷給大大小小的公司,過了幾回面試,他比想像中更快受聘。安定下來時,他慶幸自己最後一個學年發奮圖強,自己面試也出乎意料地冷靜,可能,將來能夠在公司升遷成為管理層。畢竟,他上過莊,還不是同一回事嗎?勞勞碌碌工作了五天後,試用期還未過,他已經在公司看不到上升的希望,公司的辦公室文化被那一群老屎窟弄得烏煙瘴氣,阿軒工作時滿腦子就是想轉工,但又害怕找不到新工,日月磋砣,志氣磨成粉沬,一做,便在同一個位置做了三年,薪水上升少許,職位不變。
廿十中,他開始要納稅,買份儲蓄保險,而賣他保險的中學同學衣冠楚楚,不用説也看得出比自己風光。兩老向他催婚,俊軒笑了笑也敷衍了事,自從跟大學的前女友分手後,他一直沒找到心上人,公司裏的女同事沒一個看得上。他曾經考慮過玩交友軟件,轉念一想,拍拖還不過是為了取悅兩老,結婚生子。我想結婚生子嗎?在香港生仔,別説笑了。賺到錢再説吧,難道有錢找不到伴嗎?所以他一直沒下載交友軟件,將近三章,他收到朋友一張張婚禮邀請函,別人跟他説他大學的前女友也快要結婚了,你呢⋯⋯幾時揾返個呀?他迫於無奈地下載了交友軟件,翻揭着一帖又一帖的淪落人。俊軒沒大財政壓力,但跟軟件結識的人出街吃餐得體的晚餐,紳士風度少則簽下五百元。他覺得不值得,大家都已經三章,不過是想找個伴做愛,還玩甚麼幼稚遊戲,弄得自己像隻狗。所以,約會幾位剩女後,俊軒徹悟不婚,當個留在伊甸園,沒有夏娃的阿當。
俊軒看到,自己現在到六十五歲,只是大同小異的模樣。他會成為一個老屎窟,別人口中的單身寡佬,生活過得枯燥乏味的百姓,和無人問津的廢佬。俊軒以前對電影沒甚麼感受,也不會哭,但他開始會在午休時間蛇黃睇戲,然後獨個在黑不見五指的戲院裏飲泣。生命的光在螢幕上不停地閃,俊軒在每一個悲慘的角色看到自己。一個沒有理想、家庭的個體在世不留痕跡地等待身體火化的一天。當父母死後,會是誰替他按下火化的鍵呢?會是誰為他哭呢?他不想別人在光天化日下看見他哭,所有悲傷都留在戲院裏流,散場時他都會留到最後,裝作沒事地走出去。三十七的他愛穿白色T恤,順眼又易襯,也很符合自己空白的人生。
朋友介紹,陳𩓙晴,比陳俊軒少兩年。𩓙晴被父母催婚,幾番轉介後搭上陳俊軒,一個跟自己同行,家境相近,同一間公司做了二十年的男士。別人都説他不煙不嫖不賭,誠懇殷勤,是一個可靠的人。這些形容詞都不會在交友軟件上看到,就算看到,從別人的口裏説出來才有説服力。約了兩回,他們相約了中環一間西餐廳。陳𩓙晴找的,就在她辦公室附近。兩人自我介紹後,也不轉彎末角,直接談婚論嫁、自己的期望。陳𩓙睛想兩年內生育一子一女,自己有些少積蓄,可以辭職當家庭主婦,她問陳俊軒可不可以負擔得起一頭家。這是一道數目問題,陳俊軒輕輕地點了點頭。埋單時,陳俊軒下意識地拿起帳單,陳𩓙晴搶了過來,跟老闆娘點點頭,打了個八折,才交給陳俊軒:「我哋下次食平啲。」
挨近四十歲的陳俊軒,猶豫要不要跟這個女人結婚。她人確實不錯,價值觀相近,跟她一輩子確實沒錯了。這是愛嗎?陳俊軒自己也笑了,才約會了兩三次,放工時一起吃餐便飯,感情還未培養出來,説甚麼愛情呢?對一個中年人老説,所有關係都是一場交易,只在乎那是一埸好交易,還是壞交易。陳𩓙晴的確是一個好交易,所以俊軒沒猶豫許久。他跟兩老交代後,兩老開心得拍起手來,俊軒沒見過母親如此快樂,手舞足蹈説要宰隻雞來慶賀。兩邊親家約在屯門的一間酒樓相見,定於年尾搞場簡單的婚禮,租婚紗、影相、訂場、派帖⋯⋯陳俊軒搬出舊居,換了一輪七人車,多買份人籌保險,讀幾本父親指南,準備好迎接新生的到來。自從陳𩓙晴搬進自己的生命後,連起居飲食都健康了許多,餐餐在家吃,少盬少油少糖,陳俊軒直覺自己的身體猶如回春,性慾連綿。
四十歲,陳俊軒終於見到一張骨肉的掃描報告。夫婦的心臟好像重新活過來,人生重拾希望。陳俊軒每日上班都顧念着十個月後妻子產子的日子到來,工作起來也有氣魄。陳𩓙晴沒想過生命會到中年綻放,本來對媒人的介紹早已失去了信心,怎粒天施憐憫,給自己一個好丈夫,一個好歸宿。她每日撫摸着日益長大的胎兒,祈求一切順利平安,她的希望,所有的心力,都放了在兒子上——她望是兒子,不過不要緊,她約定陳俊軒後年再生,下一個是兒子就好。一子一女,一女一子,有甚麼分別呢?到自己六十二歲,他們都讀完大學了,他們會有自己的世界,他們也會結婚生子,組織自己的家庭,然後到自己抱孫——想到此處,陳𩓙晴不禁激動落淚,陳俊軒立即放下手中的指南,過來安慰她。
「老公啊,我哋叫佢咩好啊?」
「男嘅陳俊軒,女嘅陳𩓙晴?」
「你唔好講笑啦,我哋個名咁普通。」
「普通人有普通嘅好。」
「咁如果兩個都係仔,唔通又叫陳俊軒啊?」陳𩓙晴哭笑不得地凝視着愣住的陳俊軒。
陳俊軒會跟陳𩓙晴結婚,然後生下陳𩓙晴和陳俊軒,陳𩓙晴和陳俊軒各自會找到自己的陳俊軒和陳𩓙晴,代代如是,直到找不到陳𩓙晴的一天,然後跟前面的陳𩓙晴和陳俊軒一樣寂寂無名地死去。這全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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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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