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的賓客大多聚在花池周圍，秦淮名妓的身影隨處可見，文人雅士們則是三五成群熱烈地交談，偶爾有人私下傳遞那本《覺仁錄》，冰月不禁好奇，書中究竟有著什麼內容？讓每個傳閱它的人都故作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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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欲尋尹公子，便沿著花池邊的簷廊漫步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有一道埋花小徑，引向一座清幽的紫藤花園，花架上攀著茂盛的藤蔓，結實纍纍的葡萄與飄逸的紫藤花垂墜而下，自成一方靜謐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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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步入花架，在爬藤植物的掩蔽下，她終於能有片刻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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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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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冰月一愣，她連忙轉身。一名青年男子就站在她身後，冰月猜想他應是受邀的賓客，略微頷首示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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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有幸，紫藤花下，遇見花中仙子。」男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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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抬起頭，男子也同時抬眼，四目交接，冰月才驚覺他是曾在桃葉渡口偶遇的韓王朱仲鋆，接著又想起這是庄靖公徐俌邀集的宴會，韓王身為庄靖公女婿，出現在此也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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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仲鋆立即認出她來，開口問道：「曲小姐怎會獨自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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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漠然地搖搖頭，「家中遭遇變故，如今賣笑維生，為了不辱及父親和祖宗名聲，已捨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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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朱仲鋆仔細端詳她，緊裹的線條，清楚勾勒出玲瓏有緻的身形，輕薄的珍珠紗透出底下白皙的肌膚，這穿著屬於撩撥男人情欲的煙花女子，絕非大家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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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對他的注視略感不快，但她沒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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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小姐是來選花案的，」朱仲鋆傾身靠近，冰月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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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願提起過去，大部分的時候，她逼迫自己把回憶留在遙遠的彼岸，唯有如此，她才能正常地起臥、飲食，一如常往地活下去而不致瘋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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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淡然笑了笑，「沒什麼，只是世事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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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喃喃自語，「世事難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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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紫藤花的掩映，冰月定眼瞧了瞧朱仲鋆，上回相遇是在月夜，模糊了他的相貌，如今有了燦燦陽光的照射，他俊秀的五官一覽無遺，還有眼尾那顆鮮紅的硃砂痣，此刻竟顯幾分陰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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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走了，」無論朱仲鋆有何意圖，冰月都不想和他有任何牽扯，連忙編了個藉口搪塞，「不然我的同伴會掛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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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雖喚做『小桃塢』，卻不至於小到無法容納你我二人，」朱仲鋆快步移動，擋在她的身前，「我以為姑娘也想遠離人群，找一方清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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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不自覺地向後退去，心懷戒意地看著他，「一如我先前所言，世事難料，如今你我身分已大不相同，若是讓徐國公看見王爺和我這般女子說話，恐會招來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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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難道不知道……」朱仲鋆眼神一閃，伸手企圖拉住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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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從他的抓握中溜走，冰冷地說：「王爺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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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朱仲鋆發覺自己的失態，定了定神，躬身一揖，「失禮了，本王並非有意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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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蔓忽然一陣擾動，成串的紫藤花如風鈴般左右搖擺，腳步聲自不遠處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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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仲鋆嘆了一口氣，「我想妳的同伴來尋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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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轉身一望，見尹公子快步走來，於是撥開遮擋在眼前的紫藤，揭示自身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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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煩公子了，」冰月在尹公子逐漸走近時，先行致歉，「我迷了路，又尋你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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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緊，」尹公子似乎走得有點喘，「妳方才在和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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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冰月回過頭去，已不復見朱仲鋆的人影。她不著痕跡地說：「只是一名僕役，我向他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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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該拋下妳，有失伴護之責，」尹公子說道：「我們這就去拜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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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挽上尹公子的手臂，回頭望了望空無一人的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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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霜玉水廳的主桌旁已然半空，諸姬和賓客分散在山水池的四周，也有幾位品貌出眾的名姬坐在花台的席案中，還有樂師在席間穿梭，奏琴吹簫，也有侍從端著黃金酒盞，四處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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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坐在台上的，都是雀屏中選的美姬，最後會選定其中一人為花魁。」尹公子向冰月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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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望向花台上的女子，每個都是萬裡挑一的絕色佳人，她只覺肺腑中彷彿有個硬塊在燒灼，一眨眼，兩人走到長桌前，席間有四名中年文士，他們全都像是看夠了美女而心生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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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是沿尋樓的冰月姑娘。」尹公子引領她沿著長桌，一一向四名男子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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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姑娘？」其中一名身形矮小，修著整齊鬍鬚的評判翻了翻手邊的名冊，瞇著眼問道，「沿尋樓是個大妓樓，怎麼會讓個沒開過花的雛兒來參與評比，這不是開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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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兩人附和似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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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人當面譏諷處子之身，冰月覺著自己像是被剝去一身華服，赤裸裸地站在眾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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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差矣，凡論金陵金釵，一曰品，勝典則者；二曰韻，勝丰儀者；三曰才，勝調度者；四曰色，勝穎秀者。冰月姑娘品韻才色均冠絕諸姬，自當入選。」尹公子表情嚴正，語氣堅定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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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顯兄所言甚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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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仲鋆在齊子紓的伴隨之下，從大廳內走向主桌。眾人立即起身行禮，連花池邊遊人也停下了手邊的活動，向朱仲鋆躬身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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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王爺。」尹公子行了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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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王親自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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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定花案的名人雅士，都只會在決定花魁後現身，不會參與點評。冰月心中詫異，卻還是隨著眾人斂衽為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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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姑娘品韻才色兼具，令人驚艷不已，請上花台。」齊子紓做個手勢，立即有僕役前來，引冰月到花台上的席案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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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坐在主桌的四人也站起身來，步向齊子紓和朱仲鋆，眾人開始低聲交談。冰月坐在花台邊緣的席位，所在位置聽不見他們談話，單就某人提高了聲量，並激烈的指手畫腳看來，六人似乎起了爭執。齊子紓還高聲說了一句，「英雄識人，自有定見。不必待見諸妓後方能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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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豎起耳朵，想聽清他們在爭論些什麼，只是話聲已落，六人轉向後方的主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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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池畔的遊樂依然在繼續，樂班輪番演奏，賓客們聊天、飲酒，偶而有人對著台上諸姬指指點點，大概是在猜哪位名姬會當選今年的花魁。冰月盡可能掩飾心中不安，台上各名姬則是熱烈地攀談，她們應該相互熟識，其中一人還轉過頭來瞄了下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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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坐片刻以後，冰月發現了原本沒看到的東西。主廳左後方，有道小溪穿過，溪邊水榭，竟是一片絢爛的芙蓉花海，花樹緣溪傍渚，絳紅色的花瓣如細雪般紛紛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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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花，在萬物蕭瑟，秋聲淅瀝的時節，唯有傲然拒霜的芙蓉才會開花，因為環繞芙蓉花海，這主廳才會喚做「宜霜玉水廳」。
紅芳曉露濃，綠樹秋風冷，
共喜巧回春，不妨閑弄影，
染露金風裡，宜霜玉水濱，
莫嫌開最晚，元自不爭春。
芙蓉多在清晨時分開花，初開時是淡雅的粉色；過午後，花瓣會在陽光的照射下，慢慢轉為絳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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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天空清朗，午後陽光從雲朵和樹木的縫隙中灑下，盛放的芙蓉閃耀繽紛，紅得有如微醉的美人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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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一道風，向芙蓉樹席捲而去，大風過處，颳起漫天的花瓣，周圍男女的行姿被一團絳紅色雲霧遮掩，只餘下孤絕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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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憶起曾在夢中見過這樣一棵芙蓉樹，在冰霜中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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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命數早已注定，她將如芙蓉盛開，然後寂寞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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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傳出陣陣喧嘩，原來退到廳中的四人，現在依序走了出來，其中三人在主桌坐定，一人執起卷案朗聲誦讀：
己亥歲中秋之夕，韓王大集諸姬於樓臺之會。四方豪賢，車騎盈閭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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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定花案，致秦淮名姝五十餘人，選盡姝之慧麗者，俱擅才調。一時之盛，嗣後絕響。《詩》云：「維士與女，伊其相謔。」非惟「佳人難再得」，名士風流亦僅見之，亦相際為尤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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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定高下，諸姬之中，沿尋樓冰月姑娘，莊妍靚雅，風度超群，清姿雅質，獨殿群芳。皎黠國色，諸姬無出其右者，當以第一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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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芙蓉花魁──雨後霜前著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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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翠樓玉茗姑娘，芳韻依人，媚姿真足，舉止風韻，巧妝勻麗。當許附榜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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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丹桂太史──芳心時向人間開。
頌辭一落，台下眾人同聲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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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在慌亂中被數名侍女簇擁到台前。一名侍女為她披上錦繡霞帔，戴上珠冠。不知何時來到月台下的樂師開始奏曲，悠揚的絲竹蕭管在耳邊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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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子紓走上前來，在冰月身邊低聲說道：「姑娘已被點選為花魁，依禮應向評判致意，接著還得繞行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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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心思紛亂，匆促間望向主桌，只見韓王朱仲鋆也正對著她鼓掌，她壓下心中的不安，依言向韓王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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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侍女引領她往前走，台下已停妥一具以芙蓉花裝飾的輦車，車上的窗軒帷帳全被拆除，是為了要讓沿途觀禮的人都看清她的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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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月登上輦車，不經意的朝後看了一眼，遠翠樓的玉茗姑娘也在侍女們的攙扶之下，坐上另一輛花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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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陣由樂伶前導，花鼓聲響起，輦車緩緩移動，另有戲班在車陣中唱起采苓謠。冰月環顧四週，一名輦夫在前方拉曳，隨侍在車旁的是一名舉著花牌的小廝，後面跟著幾名侍女。參與宴會的賓客也與車陣同行，各自騎馬乘車，浩浩蕩蕩地朝向城中鬧區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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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聲響起，開道的鼓樂迴盪在金陵的街道，兩旁人聲鼎沸，萬頭鑽動，彷彿為了爭睹今年花魁的風采已等待了許久。冰月很快就注意到她所吸引來的目光，年輕男子激動地呼喚著她花名，或向車陣拋擲鮮花，車行之處均響起一陣歡呼。而在街道兩側的高樓上，紗窗齊啟，深居閨閣的女眷們露出了怨妒又鄙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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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響的樂聲、讚嘆聲、歡呼聲，讓冰月第一次感到一絲希望在心中升起，或許她的仇敵也正在某處看著她，等著接近她，那麼她離復仇之日，又更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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