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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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四日,理當照例前去洗腎的我,因為某些私事而錯過預約時間,使得療程時間推遲至下午五時。為了延續生命,連寶貴的平安夜都拱手奉送;話雖如此,本就孑然一身的我,在這個因時代變化而專屬戀人的節日中,沒有任何安排。
一定程度上,聖誕節之於中華民族,既是外來物,又是商業陷阱,除了並非國定假日而無指定假期外,更是周遭社群聚集能量,合法壓迫人際弱勢族群的日子。此類必須騰出空閒與人相處的節日,對我這種必須定期支付時間代價,換取健康與壽命的人,更是沉重的無形壓力。
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孤身一人,成為與世界脫節的外來者。
這樣的人生形同嚼蠟,不要也罷。心中瀰漫令人窒息的負面思維,凝視左臂上一深一淺的血液導管,不禁咬起下唇,兀自憤恨。「為什麼是我」的自憐問題,在心中浮現不下千萬次;然而,即便負面念頭不斷盤旋,卻也始終狠不下心讓自己死。
想活,卻不想承受苦痛,人就是如此狡猾卑劣的生物。
不確定是週四平常日的影響,抑或聖誕節的緣故,台北醫院血液透析中心的病人比往常少。堆疊整齊的空床,更加凸顯接受治療者的少數,同時增幅瀰漫心窩的相對剝奪感。
護理師前來為我拔針,數小時的自憐之情,讓我連那雙熟悉的和善眼眸,都看成充滿嘲諷的惡意目光。察覺心理狀態有異,連忙撇過頭去,不與任何人的視線相接。
然後我看見那名披著黑髮、身穿洋裝的調皮女孩。
小官身上的服裝始終如一,不同的是,上頭的皺摺變多了,顯然沒有經過往常那般細心的整理。她稚嫩的臉蛋幾無血色,蒼白的雙頰明顯消瘦,能夠清楚看見突出的顴骨。露出袖口的白皙臂膀,骨瘦如柴,幾乎無法想像那是人類的手。
儘管渾身上下散發出虛弱的不健康氣息,小官的臉仍舊泛出無所畏懼、沒大沒小的俏皮笑靨。
「你又來打針了。」
我放棄糾正「打針」這個錯誤百出的詞語。
「我很常來,只是沒見到妳罷了。」
小官來到我身邊,倚著病床,有些痛苦似的微皺眉頭,緩緩坐下。她瘦弱的身子驀地搖晃,我伸手扶住,將其輕輕放在右肩旁側。
我說今天是聖誕節,小官挑起眉來白了我一眼,糾正我的說詞,指稱今天其實是平安夜。我說這兩個東西不是一樣嗎,她輕笑一聲,罵我笨蛋。
在我準備離開時,小官拉住我的袖口,似乎想跟著出去。我不認為她的狀況適合外出,虛弱不堪的軀體甚至連正常步行都十分困難,加上關節等處令人在意的紫青瘀血,實在不像能夠獲准離開的模樣。雖看得出她一臉不悅,挾帶痛楚的五官卻讓人讀不出心思。嘆了口氣,出於共同行動容易引人疑竇,我要她先到距離大門最近的機車停放區等候,並設法轉移大門警衛的注意力。
「把他打昏不就好了?」
「真這麼做,別說回到醫院,能不能離開警局都是問題。」
「你打算怎麼做?」
我默不作聲,努了努下巴,要她乖乖聽從指示,到停放區等。
來到服務台,找了個年紀特別大的志工攀談,出於心虛之故,言談中不住口吃,像個和陌生人對話會緊張的社會邊緣人。隨口詢問門診位置以及時間之餘,我微覷雙眼,仔細詳閱壓於桌面透明墊板下的分機表。順利找到目標號碼後,胡亂說句托詞,在志工阿姨狐疑的視線目送下,掏出手機離開大廳。
小官已經在機車停放區附近待命,一見到我,漾起笑容大幅揮手。為避免受人注目,我咬著牙,雙臂交錯,向她比出打叉的禁止手勢。確定周圍並無他人,我按下剛才記下的分機號碼,等候接通。
撥打的是醫院大門警衛室的分機電話。
不一會兒,聽筒發出噗滋細聲,低沉成熟的語調清晰入耳。
隨口詢問關於停車場出口的事,由於是個粗淺無意義的提問,對方明顯展露不耐煩的語氣,卻仍細心回覆我的問題。與此同時,我揚起左臂,朝小官揮舞,伸長食指向著門外。
嬌小的女孩邁開腳步,甩起秀麗黑髮,盡其所能地朝門口跑。
說是跑,恐怕只比我的步行速度快一丁點。
確定小官穿越醫院大門,躲入候車亭的遮板後方,我無視正在說話的警衛大叔,逕自掛斷通訊,三步併作兩步地回到女孩身邊。小官一邊喘著短氣,一邊散發呵出白煙,她的笑容更形燦爛,顯然相當享受剛才的小小冒險。她說自己並不是犯人,其實不用這麼小心,我沒應答,畢竟一時間不明白她的住院理由,為避免潛在的疑慮,掩人耳目才是上上之策。
不知是否自認做了壞事,出於某種奇異情緒,心跳比往常快,氣息也比平時亂,像個作弊或蹺課因而害怕被師長教訓的學生。會合之後,小官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彷彿行動時本該如此一般,毫不猶豫,毫不矯作。
不經詢問,心中所想的指定公車抵達後,我不發一語地牽著她上車。小官沒有詢問目的地,也沒問我是不是要帶她出遊,就這麼笑容滿面,伴在我的身邊。細思一想,我對小官這名女孩的理解少得可憐,除了姓名,年齡、學校、住所、住院理由等事一概不知;她就像個乍然出現的曙光,會在分離那時果斷消逝,融入名為未知的夜幕之中。
「你是不是覺得,活著並不開心,死了可能比較好。」
望向抬起眼來凝視我的女孩,我猶豫半晌,說:「我認為那是某種惡性循環。人們總是為了延長生命而付出自由的時間,又為了自由時間而付出健康的生命;以我為例,為了健康的活下去而花費自由的時間洗腎,又為了擁有自由的時間而付出健康的身體進行勞動,最終只是毫無意義的循環,自討苦吃。」
小官眨了眨眼,歪著頭,板起蒼白不已的面孔說:「我連想這些無聊東西的時間都不夠了。」
公車沿著熟悉的路線走,跨越夜晚亮起燈來猶如星點般美麗的大漢溪,穿越板橋區的第二交通樞紐新埔站,轉上車潮、人潮都多得讓人咋舌的縣民大道,朝最繁華也最熱鬧的新板特區前進。行車途中,她專注望向窗外,屢次為商家佈置的聖誕燈飾感到驚奇,對我而言稀鬆平常之事,在她眼裡似乎全是瑰寶,伸長脖子、趴上車窗的模樣彷彿想將一切盡收眼底。
小官興奮的舉動讓我想起數周前出遊的光景,差別在於,此時的她實在太憔悴、太虛弱了。
我們在板橋車站下車。小官踏下公車之後,摀著頭,似乎略感暈眩,全身重量倚向我,輕聲喘息。就連乘車都成負擔,難以想像這副嬌小的身軀,究竟乘載多麼難熬的病痛。歇息片刻,她才緩緩移開緊靠我臂膀的身子,嘗試獨立行走。
小官的步伐很小,幾乎每走幾步就得停歇數秒,數百公尺的距離,走起來儼然像數千里遠。唯獨此時,由衷感謝板橋縣民大道長達一分多鐘的行人穿越時間,漫長的枕木線秒數,竟是負載年歲、背負苦痛之人的微小救贖。
緊緊將她牽牢,深怕一不注意,虛弱的她便會倒下。
進入市民廣場,色彩繽紛、種類繁多的懸吊燈飾,讓期待許久的小官看得目不轉睛,瞠目結舌,一時沒能回神。新北耶誕城亮起燈來的夜晚,五花八門的節慶裝飾,包羅萬象,美不勝收。她曾闖入玩耍的南瓜馬車也打起白光,炫麗外觀宛如置身童話世界,與日間所見全然不同。
越過零零散散的人群,我們來到廣場中央,直面那棵準備展開平安夜最後主燈秀的高聳聖誕樹。
音樂與燈光同時消失,靜謐的空間,細微人聲伴隨清風拂來。周圍人潮遮掩住最佳的觀賞點,我抱起瘦弱單薄的小官,讓她坐上雙肩。
我仰起頭,與她一起等待點燈。
幾滴濕熱的水珠落到我的額前,沿著眉毛流往兩頰。
小官說,小學時因發燒不退和異常瘀血等症狀,在校方的安排下接受詳細檢查,診斷出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因為很難記,被人問起時她總是簡單回答「白血病」。就我所知,罹患白血病的孩童若是發現得早,及時接受靜脈化療等療程,數年之內沒有復發的話,有很高的機率能夠治癒。
然而,小官是極為罕見、屢次復發的特殊案例。
印象中,特別嚴重的類型,仍有骨髓移植這項選擇,並非無路可走。道出心中所想,乘在肩上的小官悄聲罵我笨蛋,說自己沒有兄弟姐妹;追問父母,她又罵我一次笨蛋,說自己什麼親人都沒有了。
對她來說,最好、最適合也最有機會的治療手段,全都沒了。
這次因復發住院,無論是她抑或醫師,都明白背後的意涵。所以她想胡鬧賴皮,想出去玩耍,想離開醫院,多看幾眼外面的景致。對這個女孩來說,所謂的時間,比什麼都更奢侈。
時間是不可逆的,那是付出一切也無法追加,只減不增的有限籌碼。
有人說,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客觀時間是公平的,這時我才理解,所謂的公平並非誰都一樣多,而是全都一樣少。正如我耗費時光換取壽命那般,小官正在用有限的壽命,把握僅有的時間。從平安夜跨至聖誕節的短短一秒,對小官與我來說也許同樣漫長,背後的意義卻截然不同。
她不需要禮物,只想要去接近、去感受,親自的聖誕主燈收入眼底。
抒情柔美的音樂悠悠奏起,高聳的主燈打起明亮的潔白底光,旋即散出五顏六色的炫彩。視野中的燈光逐一暈開,由中心處向外散開,原以為是既定效果,才發現原來氤氳的並非周圍冷冽的空氣,而是我濕潤的眼眶。
「喂,」小官氣若游絲的聲音聽來格外遙遠。「你說過,這棵假的聖誕樹,比真正的樹幹輕,對嗎?」
我抿起唇辦,點了點頭。
「那你覺得,這棵樹要是長了翅膀,飛得起來嗎?」
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假設性問題。即便如此,我仍使勁點頭,擠出殘留眼角的淚珠,給予肯定的答覆。
我想,這才是她喜歡棘龍的真正原因。棘龍的身軀比暴龍長,論咬力、論速度,恐怕無法與享有白堊紀霸主之名的後者相比;然而,棘龍擁有更輕的體重,看在小官眼裡,更長的身軀卻有更輕的重量,生有翅膀的話,一定飛得起來。
她所不知道的是,無論哪種恐龍,歷經末日浩劫之後,都將生出羽翼進化成今日的鳥類。
換句話說,最終牠們都飛起來了。
握緊那雙冰冷的小手,我對她道了聲謝,她問為什麼,我答道這是頭一次並非孤身一人度過的平安夜。小官輕聲笑了,環住我的脖子,說自己未曾見過如此可憐的大人,接著悄悄罵了聲笨蛋。
主燈完全黯淡之時,不發一語的她,身子變得有些沉重。
她的手還有溫度,我想,這是靈魂依然留存其內的象徵,也是眷戀世界的一點點掙扎。救護車抵達時,我拒絕想要接手的醫護人員,將她抱進車廂,輕輕放上純白的床架。
白熾燈光映照於她的臉龐,剎那間,幾乎以為自己看見一絲笑靨。
微微揚起嘴角的她,好似沒有苦痛,兀自朝純白的世界前進
左手緊握並未歸還的棘龍模型,右手握住逐漸失去溫度的小手,我仰起頭,凝視窗外即將熄燈的炫麗耶誕城。視線跟隨發散的燈束向上移動,望著一切色彩都將隱沒的深邃夜空,僅此一瞬,我明白了。
她已張開夢寐以求的羽翼,度過屬於自己的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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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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