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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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上午,按例前往台北醫院的血液透析中心,支付名為時間的籌碼。
由於週日門診不提供治療,週六的病人比平常多,廊道間壓低音量卻依然清晰的交談聲,分外刺耳。對我來說,醫院就像一座白色的監牢,雖未犯罪,卻必須定期拘禁於此,看似可以反抗實則不能,軟性的強制力比鐵製的枷鎖還更堅固。
終於熬過令人煩躁的四小時,為我拔針的護理師前腳才剛走,沒大沒小的黑髮小公主便已現身。
「今天也來找妳的恐龍玩具嗎?」
「那才不是玩具,是模型。」女孩鼓起腮幫子,舉起右手,秀出掌中的綠色棘龍,說:「我又不是笨蛋,哪會一直把玩具弄丟。」
才糾正那是模型,又立刻說是玩具,這女孩的語言邏輯真不得了。
視線轉回天花板,打算無視這個沒禮貌的孩子,她卻湊上前來,整張臉遮掩我的視線。週六的透析室內病人很多,她的存在雖然突兀,卻沒引起注意,大概是被當成我的家人了。
女孩問我的名字,回答後見她滿臉疑惑,拿起一旁的鉛筆,在掛號單背面寫了一遍。她問那個姓氏該怎麼念,我說,那是作祟的祟。穿著精緻洋裝的女孩道出自己的名,很珍稀、很成熟也很合適,但她不喜歡那個名字,要我以「小官」稱之。
「剛才從你手上拔出來的針,粗得像烏龍麵條,超級可怕。」
「是啊。」
我跟她說那是血液透析用的針頭,一共兩枚,一進一出,用來幫我換血。小官眨眨眼睛,問我血液透析與洗腎二詞的不同,我答道兩者完全相同,她追問為什麼,我當然不知道所以答不上來,她便罵我笨蛋。
準備離開時,女孩理所當然地跟在我身後。
「我要回去了。」
「我知道。」她露出小惡魔般的笑靨,「帶我去玩。」
二話不說果斷拒絕。她便鼓起腮幫子扯住我的袖口,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揚聲嚷嚷,將場面弄得像被欺負的妹妹。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拽起她的手,低著頭飛快離去。
雖然要我帶她去玩,詳加詢問,卻也沒有特定目標,就只是臨時起意。
小官很有活力,踏出醫院,一蹦一跳地朝候車亭跑。長年居住台北的我,一時想不到新北市區有什麼遊玩的好選擇,注視琳瑯滿目的站牌名稱,嘗試找到相對適切的地點。
原想帶她去御儀宮走走,卻被批評「哪有人會帶小孩子去廟裡玩」,只得作罷。查找之間,冷冽的寒風從身後拂來,讓我打起哆嗦。最近幾年,入冬冷得很快,才十二月初便已套上保暖的厚重大衣。
小官身上除了那件長袖洋裝之外,沒有其他可供禦寒的衣物。
仔細一看,那件洋裝與先前所見並無不同,顏色、款是、花紋等,如出一轍。她說自己特別喜歡這件洋裝,因為那是母親留下來的禮物,正欲追問,看見她令人意外的低落側臉,便打消念頭。
搭上公車,沒有座位的我倆,倚著車道的鐵桿站。小官沒有出言詢問,逕自牽住我的手,像個隨處可見、伴著家長外出的女孩,利用大人的身軀穩住身子。沒有拒絕的理由,我稍加施力,收起指頭,以恰到好處的力道輕輕握住那溫暖的小手。
車輛駛上大漢橋,小官圓睜雙眼,踮起腳來眺望橫亙其間的溪流。
我跟她說,那是大漢溪,公車輪下、橫跨兩端的橋樑因而得名大漢橋。小官閃動的雙眸,讓人以為是未曾見過溪流的反應,她否定我的想法,說自己沒有看過那麼藍的溪水。
事實上,大海的寬廣和無邊的靛藍才真正壯觀。聽聞此言,她眨眨眼,問我今天能不能去看看海,即使面對充滿好奇的澄澈雙眼,我也必須屈服於距離與時間的限制,給予否定的答案。
下橋後,車輛沿著高架橋走,在一個特別長的紅綠燈拐彎右轉。
由於對她處處好奇的反應感到疑惑,詢問最近外出的場所,小官猶豫半晌,悄聲答道「醫院、車子和學校」。過於狹隘的答覆讓我更為不解,繼續追問住處與居所的問題。小官噘起嘴尖,起初似乎不想多談,最後淡淡說了句「最近就住在醫院」。我想,她大概患有某種需要長期治療的慢性病,外觀看上去一點問題也沒有,行動也很正常,猜想可能是心臟病或糖尿病之類的,但這兩種病症好像不用住如此長期的院。
思忖之間,公車經過板橋火車站,往新北市政府的方向駛去。
小官冷不防地衝向左側車窗,趴在玻璃上,指向外頭說:「喂,那個高高的是什麼東西?」
順著她的指尖望去,是板橋後站正對面的市民廣場,以及聳立於中心處、尚未亮燈的人工耶誕樹。由於鄰近聖誕節的緣故,周圍樹幹已經掛起五花八門的燈飾,波浪形的燈串連綿至行道盡頭,中間偶而穿插的垂燈和星星狀的小燈交織構築,營造出令人舒心的節慶氣息。
下午二時,太陽依然高掛上方,燈飾顯然沒能發揮應有的作用,像個處境尷尬的外來者,兀自等候夜幕的降臨。小官使勁拉扯我的衣角,拗不過她,只好按鈴下車,放棄前往熱鬧繁華的府中捷運站商圈,往日間人潮稀少的市民廣場行去。
小官特別喜歡擺在道路轉角,純白塗裝、做工細緻的南瓜馬車。我不明白南瓜馬車這樣一個童話元素如何與聖誕扯上關聯,放寬心胸綜觀來看,確實是相當有趣的設施。她絲毫不顧周圍攝影的人,擠過身子,鑽進那小小的馬車中,朝我揮手。當然我是進不去的,一邊向旁人致歉,一邊朝她白眼;笑容燦爛的她根本沒注意到我尷尬的處境與譴責的視線,逕自玩耍,活像個趕在午夜之前把握美好時光的仙度瑞拉。
我取出手機,偷偷拍下她玩得起勁的模樣。自然不造作的俏顏和手中存在感強烈的棘龍模型,就這麼化作數位資訊,成為精美的相片圖檔。
來到廣場中央,小官抬起頭來,專注端詳那高得驚人的聖誕樹。
「為什麼明明是聖誕樹,卻不是一棵樹呢?」
「如果是真正的樹,」跟隨她的目光,望向樹頂的那枚星星。「大概就不會一直擺在這裡了。有生命的東西,總得面臨生老病死,總得耗費龐大資源維持健康──樹當然也不例外;若是植於廣場中央,冬天有沒有葉子不提,聖誕節後能不能保持完好也是個問題。」
「所以用沒生命的假東西,取代有生命的真正樹幹?」
小官若有所思的神情,讓人有點在意。我說:「人工製造的聖誕樹,不只比真正的樹幹輕,也能屹立於此長年使用,更能求新求變,讓新北耶誕城的燈光秀更有特色。」
身旁的女孩轉過頭來,注視我的雙眼。她放鬆五官的表情,散發挾帶隔閡的氣場,予人一種空洞的飄渺感。半晌之後,才將視線挪回眼前的聖誕樹。
「活著,比較好。」
悄聲語畢,她凝視一燈未亮、空無一物的樹形物體,輕抿下唇,不發一語。雖不認同這句話,她那副略顯悲傷的面孔,讓我不自覺地嚥下反駁之語,緊闔唇瓣,凝視女孩令人不安的異樣神情。
回程時,她也沒有如先前那般,用沒大沒小的態度胡亂發言。
姑且充作緩和氣氛,我問她今天的行程開不開心,小官稍微掃除陰鬱的表情,揚起嘴角,給我一個迷濛可人的微笑。與來時相同,她牽住我的手,將全身重心移了過來;不同的是,我默不作聲地輕輕攬住她嬌小的肩,隨後在她默許之下接手保管手掌大的棘龍模型。
回到台北醫院門前已是下午五點,與耶誕城的點燈時間,只差三十分鐘。
告別之前,我問她,有沒有什麼想要的聖誕節禮物。小官側著頭,嘟起小嘴,思忖半晌,給出簡單至極的答案。
「我想去看那棵大聖誕樹亮起燈的樣子。」
雖然是稱不上禮物的期望,我仍確實暗記心中,聊作未來行程之用。
小官搖晃那頭烏亮黑髮,邁步前行,最終消失在醫院大廳的人群中。
正欲離去,才發現自己手裡握著她的棘龍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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