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77 花火

車門閉合，車廂緩緩升上漆黑的夜空。玻璃窗內漸漸顯現出樂園縮小的面貌。

夜色中的樂園七彩華燈熠熠生輝，如以揉碎彩虹與星辰的光建造而成的夢幻仙境，美麗得失真。

七色彩光淡淡映到張輕玉清秀的側臉上。他並沒有去看窗口裏那漂亮的景色，而是正入神思索著些甚麼，戴著歪掉的貓耳蹙著眉、雙臂抱著小熊的模樣天真稚氣。

高辛伸手點一下少年的鼻尖，渙散的眼神就聚焦了，黑漆漆的眼睛疑惑地盯著自己。

「在想甚麼？」高辛扶正他頭上的貓耳，溫聲問。

張輕玉抱緊懷裡的小熊，張了張口，卻是眉毛打結也沒能說出話來，最後氣餒地搖頭。

「難得可以在摩天輪上看夜景，煩憂的事情就暫且忘掉吧。」高辛瞧他這副苦惱的模樣，不由得微笑，握住他擱在膝上的手。

隨著車廂節節上升，人間樂園的喧嘩與音樂逐漸淡去。車廂陷入清寂的昏暗中，兩人沉默地並肩坐在椅子上，轉頭看著窗裏緩緩變小的輝煌樂園。

高處不勝寒。張輕玉身上有些冷，剛抱住自己的手臂搓兩下，高辛已經脫掉身上的墨綠色薄棉外套，披在他肩上，將垂落的兩條袖管挽起，綁成一個鬆鬆的結。

沾染淺淡香氣的寬大衣服裹住身體時，能感覺到衣料上仍留著大人的體溫。張輕玉從敞開的前襟探出手，低頭摩挲衣襟上的鈕扣，陷入恍惚。

外頭隱約傳來轟隆的甕悶聲響。

「輕輕，你看。」高辛伸臂攬住他的肩膀：「放煙花了。」

張輕玉望向玻璃窗。

下方張燈結綵的城堡頂端如噴泉，將炫麗的金色煙花噴上漆黑的夜空。八道金光竄到高空，綻放成瑰麗的巨大花朵。

轟隆隆。

五光十色的煙花輪番綻放又敗落，在震天的爆破聲中燃燒到極致，各色光芒打亮摩天輪內兩人依偎的身影。

金光，紅光，藍光，綠光。

隆隆的響聲震動心神，炫目的光彩迷亂雙眼。轟烈華麗的煙火似曾相識，夜幕中璀璨的繁花彷彿是從上一場煙花的落瓣中抽枝吐芽而生，接續那令人全心沉溺的美麗舊夢。

張輕玉靠著溫暖的胸膛，將手伸向冰冷的玻璃，觸碰璀璨奪目的煙火。閉上眼睛，就回到鍍著彩光色澤的十歲夜晚。

小玉，煙花是不是很漂亮？

飆升，爆炸。轟隆悶響中，明亮的光輝照亮左右兩邊父母熟悉的笑臉。

下次再考第一的時候我們再陪你來玩。

說好了喔。他聽到自己稚嫩的嗓音大聲說：不可以食、食言而那個甚麼......說謊會變胖！

父母響亮的笑聲被煙花轟然的爆破聲壓下，尾音漸漸隱沒於煙霧中。

轟隆。

隨著悶雷般的響聲，父母的身影煙消雲散。唯有張輕玉睜開眼睛，獨自從那遙遠的夜晚醒來，看著今晚最後的煙花盛放。

浮華花火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燦爛光華，遙遠的高空的雲霧也映出浮華顏色，美麗得叫人想盲目地將這一瞬的耀目當成永恆的美滿。然而黯淡的殘火終究還是如金粉般紛紛揚揚地灑落，沒入黑暗之中。

煙花易冷，人如煙散。

最後總是，空虛。

「輕輕。」

一隻手臂攬緊張輕玉的肩，將他抱到懷中。在晦暗的車廂裏，高辛將他抱在懷裡凝視，彷彿是烏鴉注視著從人間掠奪到巢穴的珍寶。

「說起來，你還沒有跟我說過那句話。」高辛伸手撫摸少年的額頭，彷彿用指尖在沙上作畫般，指腹輕柔地沿著臉頰滑到下巴。

張輕玉懵懂地眨了眨眼睫。高辛微笑，循循善誘：

「只是三個字而已，並不難說。」

低沉而纏綿的語調像地龍，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暗暗地燒的焰，灼人的熱氣四處瀰漫，卻無法找到焰光所在。

氛圍曖昧得彷彿空氣也在升溫。張輕玉仍陷在煙花熄滅的冷寂裏，因此覺得這種溫度格外燙人，不由得往窗邊挪了挪。

但面對畏縮，高辛向來都是乘勝追擊。張輕玉挪遠，他就貼近，直到少年背脊已經貼到玻璃窗上，像蝴蝶標本。

高辛像說秘密一樣，俯前，嘴唇湊近他耳邊輕聲細語：

「之前我都跟你說了好幾遍了。這樣公平嗎？嗯？」

公平？

張輕玉用力抓著懷裡的小熊，一剎有種徹骨心虛的顫栗。像陷入那些沒有溫習過半頁卻面臨突擊測驗，變成令人失望的壞學生的惡夢。

炙熱的呼吸鑽進耳裏。大人的唇輕輕地觸碰他的耳根，接著稍為後退。張輕玉看到高辛飽含暗流的眼睛，感覺到有隻手扶著自己的後腦勺，然後那張顏色淺淡的唇逼近。

熟悉的感覺陸續襲來。

麻木，空白，抽離。眼神渙散，壓在視線最近處的男人變得模糊，遠處另一端窗口裏的景色反而無比清晰。夜幕低垂，遊樂園景物緩緩地往上移動，摩天輪車廂正慢慢落地。

張輕玉的神魂忽然歸位。在思考之前，身體率先行動。他搶在親吻真正發生之前撲進大人懷裡，臉埋在高辛胸前，抱緊那寬厚的肩膀。

「......生日快樂。」

小熊從少年的懷裡跌落到車廂地上，傻氣的笑容朝著被鞋底踩踏過的地面，沾上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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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摩天輪後，高辛再也沒有牽他的手。但到底是有大人的風度，在散場的人潮中仍是伸出手臂擋開撞向張輕玉的胳膊。

他們穿過愜意地喧嘩的人群，來到金碧輝煌的酒店，直到出了升降機也仍是沉默，一前一後地走著。

張輕玉單手抱著小熊，踏上暗紫色的地毯，抬頭便覺得自己正走向某個華麗歌劇院：走廊黑色木質牆面上掛了各式油畫，轉角處的陳列櫃擺放了骨董。兩側的壁燈上切割成優美形狀的水晶折射著光芒。

但他並沒有甚麼心思去仔細觀賞，只是亦步亦趨地跟隨著高辛，隨他停在某個房間門口。

「嗶。」感應器閃一下綠光，房門應聲而開。高辛收回房卡，推開門，張輕玉連忙跟上。

諒是少年滿腹心事，甫邁進房間也不由有進入夢幻奇境的新奇感覺，四處張望。

天花板垂懸著設計華麗的藍綠雙色水晶吊燈，燈光照亮無比寬敞的客廳。吊燈之下三組法式沙龍沙發圍著一張矮雲石桌，桌上擱著一瓶紅酒與一隻高腳玻璃酒杯，明顯是為高辛準備的。

高辛沒有立即品嚐美酒，而是走到客廳角落的留聲機前，熟練地換上一張黑膠唱片，輕柔地將唱針搭在唱片上，柔美女聲便悠悠地自黃銅喇叭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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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辛垂下眼睛看了一陣在唱盤上轉動的黑膠唱片，才轉身走到沙發那邊坐下，開了酒瓶，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站在門口的張輕玉遲疑再三，在空靈的娓娓歌聲中慢慢走過去坐到他對面，將小熊放到自己旁邊。

Meet me where all wrongs turn to right 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cGlLViogv

（在所有錯誤變成正確的地方與我相遇）

Meet me where the light greets dark 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mN6oGX9SB

（在所有光與影相接的地方與我相遇）[1]

高辛仍是自顧自地喝著酒，沒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張輕玉不知所措，只好找東西盯著看。

酒瓶旁邊有一張卡片，珍珠紙封面印著酒店的標註，從張輕玉的角度看去，能見到打開的卡片裏寫著生日祝福，以及「希望您喜歡這瓶精心挑選的酒」。

張輕玉低下頭不再看。在柔和的音樂中，兩人沉默以對。

Let's watch the last rays fading out 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2JRlqSiCH

（一起看最後的光芒淡去吧）

Entwine our bodies on common ground 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LRESJIS4K

（我們的身體在共同的土地上交織）[2]

「你是真的連幾個字都不願意說。」高辛驟然開口。

張輕玉心中一緊，抬頭看著坐在對面的大人。

高辛左手肘搭在沙發脊上，右手輕輕晃動酒杯，側頭看著酒杯裡蕩漾的漣漪，神色懨懨：「看我唱獨角戲很有意思？」

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玻璃清脆的輕鳴讓張輕玉全身一顫，口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只得低頭抓著衣角。

高辛嗤笑，又替自己添了杯酒，舉杯仰頭喝完。

「睡、睡前還要吃藥，不要喝那麼多酒......」張輕玉鼓起勇氣勸諫，卻只得了一個沒有溫度的眼神。

高辛冷冷瞥少年一眼，慢悠悠地添了特別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他用手背擦去唇邊的酒水，然後站起，轉身往陰暗的內室走去。

無視。冷漠。厭棄。

監護人轉身的動作剎那間觸發張輕玉巨大的恐慌，他未及思考就已經跌跌撞撞地奔去，便是腰側撞到了沙發的邊角也不管，撲上去抱住高辛。

「對不起！」張輕玉抱緊大人的腰，驚慌失措地道歉：「是我不好，你生日也惹你傷心，對、對不起......」

大人站在房間門口，大半身體陷在陰影裏，不動也不說話，像無動於衷。

像有麻繩綁緊張輕玉的心臟，勒得發疼。少年的手臂越發用力地勒住大人的腰，聲音繃緊且微微發顫：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有你了......別不要我......」

高辛背對他發出一聲低歎，沉沉道：「輕輕，你甚麼都拒絕，我也會累。」

拒絕。我拒絕了甚麼呢？摩天輪裏的親吻，黑暗車廂裏的欺近、撕扯、撫摸、~~侮辱、侵害~~——

難道我要接受那些恐怖的東西才能算是及格地愛你嗎？

棉花糖、熊布偶、在世人目光中能光明正大交握的手，這些足夠美好又溫暖的東西為何不能是全部？

濃烈的委屈與悲憤驟然如山洪洶湧傾瀉，張輕玉收緊手指，在高辛前胸的衣服上攥出兩朵花。

「為甚麼你非要那樣、那樣吻我，摸我？」淚水浸透少年的嗓音，字句崩裂，語調走形：「我們做普通的、正常的家人，不好嗎？」

話音剛落，少年就被推開。

「所以你只想享受我對你無條件地付出，卻不想負絲毫責任，也不想付出任何東西？」高辛轉過身，面目落在陰影裡，無從分辨表情。

「原來你這麼自私。」

像有顆子彈飛入心臟，爆開，碎片卡在跳動的心房裏，每跳動一下就帶來劇痛。張輕玉忍受著心口強烈的疼痛，看著房門在他面前關上。

好痛。

啪搭。水珠滴落地板。他低頭，見到自己淚水濺落地板，碎成晶瑩細珠。

少年雙手抵著關上的門，腿腳無力地跪坐在地，無聲地流淚。

啪搭，啪搭。

客廳角落的留聲機仍舊播放著幽美的歌聲，遮掩了垂淚的聲音。

Meet me in the gentle after light 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MZXSJriJx

（在溫柔的餘暉裏與我相遇）

Where your world falls apart 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YPWrxvVbD

（那是你的世界分崩離析之處）

Where do lovers go when they are tired? 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TA7PJRD6a

（戀人疲憊時會去哪裏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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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地洗漱後，高辛關上房間的燈。躺到床上時他才想起還未服藥，但雙人床褥實在太舒適，躺上去就覺得骨頭都鬆了，不想動彈。

剛剛是不是逼得太緊了？

但追究這個問題毫無用處。輕輕和小暄不一樣，終究是天真，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奇怪想法：世上哪會有接吻擁抱上床的家人？

他總不能這樣任性下去，遲早要接受現實。

高辛懶懶地側過身看夜景。

南側與西側都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彩光熠熠的遊樂園與海面的景色一覽無遺，夜晚的暗色越發彰顯那些如夢似幻的斑斕色彩。睏倦地瞇起眼時，彷彿毫無阻隔地置身於那些璀璨美麗的光影之中。

倦意無聲地將他一寸寸拽入睡眠。但剛剛陷入淺眠，便有些微動靜驚醒了他。

有人開門。

高辛無聲地翻過身仰躺，瞇起眼一瞟：房間的門悄悄敞開，有道人影正躡手躡腳地溜進來，站在床邊。

確認了是誰，高辛便再次闔眼，假作輾轉反側，不動聲色地往床的左側挪了挪。但身側空出的位置沒有人躺上去，反而有東西壓住他的腳，然後沿著他的身體往上爬，像隻明知故犯的頑劣大貓。

這是在玩甚麼不讓人睡覺的花樣？

高辛沒辦法再裝睡，睜開眼睛，心臟頓時漏跳一拍。

淡淡的玫瑰香皂味圍繞身周。跨坐在腰上的少年穿著一身簡約的白色浴袍，身上還帶著洗浴過後的清爽水氣。

「......輕輕？」高辛乾澀地喚。

張輕玉沒有回應，僅是眼睫閃了一下，伸手解開腰間的布帶結，肩膀一抖。白色浴袍輕巧地沿著他的肩背滑落，盤盤疊疊地在大腿與臀迤邐一圈。

少年赤裸的身體展露在高辛眼前。

玻璃落地窗裏樂園的彩光遙遙照來，靡麗如珍珠寶石的光，於柔膩光滑的皮膚上柔柔地暈開，猶如畫家沾染飽滿顏色，塗抹少年線條優美的身體。

肩膀仍大致保有年少的圓潤，但也隱隱顯出幾分男性筋骨稜角的影子；平坦的胸膛單薄皮肉下見到隱隱起伏的肋骨形狀，未至於嶙峋卻顯得伶仃。

他那麼美，像珠寶盒裏用天鵝絨包住也無法隱藏光芒的稀世寶物。即使做出坐在身上這種異常煽情的動作，也不覺低俗放蕩，而是如同天鵝垂愛降臨般令高辛心蕩神搖，呼吸也不敢重半分，生怕驚飛這純潔生靈。

高辛伸手握住他的腰，胸膛裏有火在燒，只覺肺腑全都要融化，煙霧輕輕地湧出喉嚨，呼出沙啞的讚美。

「你好美。」

天鵝垂首，獻上純潔的吻。

黑夜中，慾望的烈火在床褥被單之間燃起，熊熊燃燒。一根根雪白的羽毛燒成飛灰，在打烊樂園的彩光中紛紛揚揚地飛舞，如同花火熄滅的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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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摘自Ghostly Kisses的歌 Where do lovers go 的歌詞，中文版本由本人翻譯。

[2] 同上

[3]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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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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