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發現屍體的現場環境實在很糟糕。
華城地少人多、貧富懸殊，彩鳳樓所處的舊區完全體現了這一點。
這裡大部分舊建築都拆卸重建了，建成全新的商業住宅區，只剩七、八幢孤伶伶的舊樓被高樓大廈包圍，對比之下更顯得日久失修。
這幾幢舊樓的外牆掛滿廣告招牌，被風雨蠶食多年，鏽跡斑駁，只剩幾塊勉強看得出「擦鞋SHOE POLISHING」、「配鎖開鎖電話XXXX-XXXX」、「麗菲時鐘酒店」等字眼。
附著紅白轉筒的髮廊廣告牌在寒風中搖搖欲墜，摩登女郎宣傳尼龍絲襪的廣告褪成濁黃色，在零星閃爍的霓虹燈中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無情。
當中的彩鳳樓是幢標準的華城舊公寓，八層，沒有升降機，不少業主將裡面數百平方呎的單位劃分成四到五間「劏房」出租，用簡陋的塑料隔板分隔，每個隔間僅能容納一張床和一丁點雜物。
住在這裡的大多都是貧困基層，還有一些非法移民。
7樓C單位的劏房驚現腐爛裸屍，所有住客都驚惶失措地逃到樓下，卻被警方封鎖線攔住出不去，在地面擠成一團，人聲「嗡嗡」響成一片。
「我遠遠看了一眼，嚇人得很……真是造孽哦。」一個穿著舊棉襖的老人猶有餘悸地摸著心口。
「媽的，好不容易找到租金便宜一點的地方，卻原來藏著個變態殺人魔！」有人叫嚷抱怨，「我一家六口有老有少，要是出事了怎麼辦啊？你們警方能不能快點抓到人？」
「稍安無躁，警方正在調查……」
維持現場秩序的警員剛開口，又被幾個情緒激動的住客打斷。
「查查查，查三小，都查半小時了，怎麼還不解封？我要外出打工，遲到沒領到時薪你們賠嗎？幹拎娘！」
「別阻礙我們這些無辜住客進出啊！一直拉著封鎖線是怎樣，把所有人都當成殺人犯了嗎？」
人聲嘈雜，一名女住客的尖銳叫聲格外突出。
「喂，拉拉扯扯的做啥？快放手！」
她大概三十歲，只穿著件廉價紗質睡裙，半透的料子裡隱約可見俗艷的紅色蕾絲胸罩和丁字褲。
她臉上和身上都髒兮兮的，沾著慘綠色的污水，臭不可聞，薰得人人退避三丈，卻還有好幾個住客正在和她拉扯糾纏。
「你這女人，賊喊捉賊！這一身又臭又髒的，分明殺了人碰了屍體，這就是證據！別以為大家都不知道──」
「我草泥馬，都說了那個臭婊子死掉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再碰我一下，我告你們性那啥……性騷擾！對！性騷擾！」
那個女人尖叫怒罵著掙開了，在人群中推擠，跑到封鎖線邊緣，在行人路上漏水的消防栓處接了水，胡亂擦了把臉，眼線、胭脂和唇膏登時像亂七八糟的油彩，抹得一臉都是。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時，瞄到一個中年人向她投來打量的目光，馬上掄眉豎目地瞪回去，再度操著不鹹不淡的本地話破口大罵。
「死猥瑣男，看三小，平常用望遠鏡還看不夠？！想『辦事』就給錢，不給錢就滾遠點！」
那個中年人嚇得一哆嗦，磨磨蹭蹭地擠到封鎖線另一邊，向一名女警招手示意，指了指女人的方向，壓低聲音說：「誒警官，我要提供線索，你們趕緊查一查那個女的。」
女警問：「怎麼？」
「我住在7C斜對面的7B單位，通過窗子看到她蹲在屍體前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做什麼，『砰』的一聲，過了好一會才站起來報警，整個人也變得髒兮兮的。7樓的大家都知道，她和那個死掉的女人有仇，人肯定是她殺的……」
女警趕緊上前截住嫌疑人，出示員警證：「重案組刑警。這位女士，麻煩出示身份證，協助警方調查。」
女人臉色一僵，警惕地倒退幾步，連連擺手。
「不是我！你們找錯人了！」
重案組技術員在女警身旁捧著平板支援：「報案的號碼沒有實名登記，我剛把號碼和她樣貌放進人面識別系統裡查詢，有匹配的入境紀錄和急診室求診紀錄，報案人應該就是她沒錯了。」
女警一看平板，女人叫苗美蘭，沒有華城身份證，四年前手持鄰國護照以旅遊名義入境華城，逾期逗留至今。
非法移民？女警覺得事不尋常，皺起眉頭，正要向這個苗美蘭好好問話，卻見苗美蘭趁著這空檔已經彎腰鑽過封鎖線，拔腿狂奔。
「喂，喂，站住！別跑！」女警急忙招呼一個同袍追上去。
刑警愈喝止，苗美蘭愈拼命逃跑。兩名刑警不斷地試著包抄圍堵，好幾次距離苗美蘭兩米不到，但每一次都被巧妙地迴避了。
苗美蘭鑽進一條陰暗的小巷裡，頭也不回地狂奔。
大街上的街燈僅能勉強照亮半條小巷，深處黑漆漆的，霉味和餿水的惡臭味在狹窄的空間裡瀰漫。
煙蒂垃圾隨處可見，外牆無人清理，密密麻麻的塗鴉一層疊一層。水渠被堵死了，積水和非法傾倒的廚餘油污滋生出大量蚊蟲，在長滿斑駁青苔的人孔蓋上打轉。
苗美蘭對逃跑和惡劣的環境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穿著拖鞋仍然跑得飛快，順手推倒了一掛靠在外牆上的棚架竹枝。
「嘩啦！」
十多支兩米多的竹枝如同骨牌倒塌，迎面砸來，女警只得後退躲開。
一陣炒豆子似的「噼啪」聲中，竹枝滾落一地，還有些卡在兩堵外牆之間，像張複雜的大網一樣堵死了路。
不過短短的一個小插曲，苗美蘭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靠，這女人……」女警忍不住咒罵了一句，卻也只得轉出大街，改找別的路線追捕。
她一邊跑，一邊在對講機裡和同袍溝通：「目標剛進了彩鳶街街尾的小巷！我這邊的路堵住了，要繞路，你那邊能截住人嗎？」
「我看是看到……喂別跑！站住！」對講機那邊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雜音，伴隨著男警的怒罵聲，「給我站住！誰給你的膽子扔東西襲警？……人呢？人跑哪兒去了？」
苗美蘭十分熟悉四周的大街小巷，這裡一鑽，那裡拐個彎，很快拉開了一段距離，眼看快要離開視線範圍。
兩名刑警在大街上會合，來不及折返駕駛警車追趕，看到馬路邊停泊了一輛計程車，一個夜更司機坐在車裡吃三明治，急忙趕上前敲車窗。
「師傅，我們是重案組的，正在追截嫌犯，麻煩幫個忙，載我們一程！」
這個司機和華城普遍高齡化的計程車司機不太一樣，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男子，五官端正，短髮梳得利落整齊，穿著印外國球隊徽號的深藍色POLO衫，看起來幹練大方而不失蓬勃朝氣。
他聞言爽快應了，放下宵夜，打開車門：「行，上車吧，這一帶我很熟。指一下方向，馬上幫你們截住！」
等兩名警員一坐進計程車，司機用力一踩油門，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發出尖銳的「嘎吱」一聲，傳出一股焦味的同時，整輛車如箭脫弦竄了出去。
車外的夜景瞬間變得模糊不清，街上的建築、街燈和路牌都像被無形的力量撕扯得變形，彼此交錯拼湊在一起，飛快地後退。
行人路上種著一排常青樹，枝條在寒風中狂亂地舞動，暈染成大團深綠的墨汁，樹葉「沙沙」作響，彷彿一齣嘈雜的快進電影。
司機扭方向盤來了一個華麗的飄移拐彎，將時速加到最快，如同游魚般在大街小巷裡高速穿梭自如，還有餘暇左右打量行人路。
「哇，這車技不得了！」女警的同袍忍不住豎起大姆指，「有沒有想過當交警？」
年輕司機把著方向盤，隨口回答：「當然有，但是我很早就輟學了，還有紋身，就大家口中的8+9啊，警校不收，警方公開招聘也不會收的。」
「怎麼會？入我們這行最要緊的是有正義感，學歷不夠可以進修，紋身跟黑道沒關係就行。等下你留張卡片，以後報考警校遇到困難，我們重案組可以幫你說幾句公道話。」
「多謝你們的好意，不過不用了，我這人沒什麼志氣，只要生活過得去就行，哈哈，不改行啦。」
計程車司機笑了笑，婉拒了，在小小的舊區裡高速繞了半圈，幫助兩名刑警鎖定目標。
女警指著前方，急道：「就是前面！那個穿睡裙和拖鞋的女人──就是她！」
司機再度加速追趕，在苗美蘭正準備穿過馬路跑出舊區範圍時，他操作著計程車衝紅燈，再猛地煞車，讓車子剛好堵在馬路中央，同時用力一拍方向盤響號。
「嗶──」
「啊！」苗美蘭尖叫一聲，摀住耳朵煞住腳步，跌坐在地。
兩名刑警隨即打開車門，衝下車制伏了人，鎖上手銬。
「別抓我！別抓我啊！我沒殺人！」苗美蘭慌張地掙扎大叫，「那個臭婊子死掉跟我沒半毛錢關係！真的！」
女警寒了臉，警告她：「哼，抗拒警方調查、逃跑、襲警、現在還辱罵死者？苗小姐，提醒你一下，你被拘捕後所說的每句話都可能會成為呈堂證供！」
另外那名男警也說：「有沒有殺人不是你說了算的，我們回頭就好好調查你！」
計程車司機降下車窗，探出頭來：「喂，兩位，車費還沒付。就算是警察也不能坐霸王車的。」
男警急忙掏錢包：「啊對，這個當然，這個當然……剛剛這一段路應該沒跳錶吧？50塊對嗎？」
計程車司機還沒回答，先隨手接了一通召車來電，語氣中的禮貌和熱情平衡得恰到好處。
「李先生？叫『師傅』太客氣了，叫我『阿添』就可以。這回去哪裡旅行？我小時候也做過環遊世界的夢呢，可惜沒那個富貴命，哈哈……沒問題，一分鐘內到彩榮街碧璽豪庭。」
司機阿添掛線後，再看了看尖叫掙扎的苗美蘭，臉色沉了沉，嫌惡地「嘖」了一聲。
他對兩名刑警說：「兩位別嫌我多嘴，我們這行整天跟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一看就知道她是出來賣的。這種女人比詐騙慣犯還會演，你們調查時千萬小心一些，別被她騙了。」
「行了，我們會好好調查的。」
「那我先走了啊。」
女警想起來還沒付車費，伸手一攔：「啊等等，剛才那程車費多少？」
司機重新升起車窗，在車窗後對兩名刑警笑了笑，又是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難得可以像警匪片那樣午夜飆車追捕逃犯，我過這把癮比什麼都值，就不收兩位警官的錢了！」
兩名刑警抓到人，又難得碰到熱心市民，心情大好。他們分工合作，一人看管苗美蘭，一人用無線電聯絡進入彩鳳樓現場的隊長和其他隊員。
「邵隊，剛抓到了一名嫌疑人，等下押回去問話。你們那邊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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