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 （完）

　　眾人嘈雜的交談聲讓原本不安的徐鈺然顯得更為焦慮，他不停地在容納了十幾人的小空間裡來回踱步，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的到來。

　　「鈺然弟啊，你不坐一下嗎？」一個蓬頭垢面、衣冠不整，滿嘴鬍渣的大叔問道。

　　「現在這個樣子要我怎麼好好坐著？」徐鈺然對著他說道。

　　「也是啦，你老婆和女兒還是沒有消息嗎？」大叔問道。

　　大叔的問題回答了徐鈺然內心焦慮的原因，「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存活的機會大概也很低吧。」大叔無奈的說道。

　　「我就是不希望這件事發生。」徐鈺然垂頭喪氣地說道。

　　「現在為您播報最新消息。凌晨1點47分，台灣發生芮氏規模7.3的大地震，震央在南投集集，震源深度8公里，全台持續晃動102秒。雲林以北地區停電，台北縣市及雲嘉地區有多處房屋倒塌，各地陸續傳出災情。地震發生後三分鐘，內政部立即成立災害應變小組，目前救難人員依然努力搜索生還者中⋯⋯」避難所裡的唯一一台小電視持續播報著新聞，幾乎一半的人都擠在電視機前，想知道關於最新災情的消息。

　　「感覺北部的災情也很嚴重呢。」大叔下意識的想從口袋裡掏出菸盒，才想起自己逃生時什麼也沒帶。

　　「是啊⋯⋯」徐鈺然嘆了口氣道，「勇叔，你家那邊還好嗎？」

　　被徐鈺然提問的大叔再度開口：「我住的那棟房子倒了，但是我是一個人住，所以沒有太大問題，我目前還可以先住在這，不過我有一位住在南投的親戚聯絡不上。」

　　徐鈺然沉默了，現在這個情況他任何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徐鈺然的兒子蜷縮著身子坐在角落，不與任何人交談，事實上，他早已被稍早的地震嚇得不知所措，對他而言，能夠從斷垣殘壁之中逃出，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時，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孩走了過來，坐在他身旁，主動伸出手向他開口道：「你也是被緊急撤離的居民嗎？」他停頓了下，「我叫吳以皓，你叫什麼名字？感覺我們兩個差不多大。」

　　「徐少云。」徐少云也禮貌的和他握了握手，簡短回道，「我12歲。」

　　「這麼巧，我也12歲。你家也倒塌了嗎？」吳以皓好奇問道。

　　「嗯。」徐少云像是被戳到痛處一般，原本鬱悶的樣子顯得更憂鬱了些，「我和爸爸逃出來了，但是我媽和我妹還在裡面⋯⋯」

　　「這樣啊，對不起，我不該問這麼多的。」吳以皓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家住在台中的山區，地震發生後房子呈現半倒的狀態，由於怕發生危險，村長將我們緊急撤離，我們可能得在這裡待上好幾天。」

　　徐少云再次以沉默代替回應，待在這個地方讓他感覺很沒有安全感，即使地震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但他仍餘悸猶存，建築物倒塌的聲音、散落在瓦礫堆之中的屍體、屍塊、房屋坍塌、傾斜、倖存者嚎啕大哭的畫面，在他的記憶中似乎已形成無法忘懷的陰影。

　　避難所裡收容了來自各個地方的台中縣民，大多數是處於青壯年的男士，也有已屆古稀之年的爺爺奶奶，圍成一個圓圈閒話家常，彷彿幾小時前的地震沒發生過一樣，從容的聊天；還能看到懷孕的婦女正安慰著被稍早的地震受到驚嚇的小孩。

　　「真不曉得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希望能快點回復到像以前一樣的生活。」吳以皓嘆了一口氣。

　　「不要！不要！媽！」徐少云在夢裡哭喊著。

　　「怎麼了？」聽到徐少云的哭聲，睡在他身旁的吳以皓立刻驚醒，他一睜開眼便看到好幾個人已經被吵醒，不耐煩地看著徐少云。

　　「徐少云！」吳以皓搖了搖他的身子，「你沒事吧？」

　　徐少云慢慢睜開眼睛，他坐起身，眼神呆滯地望著前方的牆壁。

　　「又做噩夢了？」吳以皓擔心的看著他，徐少云早已被噩夢嚇出一身冷汗。

　　「嗯，自從發生地震後每天都這樣。」徐少云不帶任何感情的說道。

　　「你這樣子下去，我們每天晚上要怎麼睡覺啊？」隔壁床的少年不高興的抱怨，「麻煩你控制一下自己好嗎？」

　　「對不起。」徐少云愧疚的說。

　　「別理那個傢伙。」吳以皓小聲的在徐少云耳邊說道，「胡孟天沒有失去任何家人，他根本不能理解你的痛苦，這不是你的錯。」

　　聽到徐少云的道歉，胡孟天什麼也沒說，只是瞪了他一眼便怒氣沖沖地躺下。

　　「是不是我太懦弱了？」徐少云自責的流下眼淚，「都已經長這麼大還這麼愛哭。」

　　「你沒有錯，哭並不是小孩的專利。」吳以皓安慰道，「趕快睡吧。」

　　不到一分鐘後，屋內又安靜下來，但徐少云的心情遲遲不能平復。

　　自從來到避難所後，一個禮拜過去了。

　　對於十四歲的胡孟天來說，每天都過得枯燥乏味，他恨不得離開這個地方，尤其徐少云每天晚上都因做惡夢而大哭，這讓他覺得非常不滿。

　　「⋯⋯由於台灣發生大地震，美國、日本、俄羅斯、香港等多個國家紛紛對台灣伸出援手，派出搜救隊抵達台灣，協助救難人員搜索瓦礫堆之中的屍體及尋找生還者。而總統李登輝也在災後快速發布緊急命令，為加速救災速度，立法院於今日追認並通過。多數國軍也陸續投入災區救災，不分晝夜的工作。」

　　胡孟天坐在地上，托著腮幫子，看著電視打發時間。

　　「⋯⋯現在為您播報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前天上午位於台北市的東星大樓救出兩名生還者，為正在就讀高中的孫啟峰與孫啟光雙胞胎，兩人被困在東星大樓廢墟長達6天，這個消息不僅讓搜救隊十分振奮，也讓部分仍有家人被受困在瓦礫堆之中的家屬重新燃起希望⋯⋯」

　　原本躺在地上的徐少云，聽到這則新聞連忙坐起身來。

　　「媽媽和妹妹有可能到現在還活著嗎？」他在心裡想著。

　　胡孟天像是猜到了他的心聲似的，用嘲諷的語氣說道：「你放心吧，都過那麼多天了，就算找到了，也只會找到兩具屍體而已。」

　　原本沉默的吳以皓，聽到這句話，怒不可遏的瞪著胡孟天：「你說什麼？」

　　「難不成你覺得我應該要告訴他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光是被活埋就很難存活了，你認為過那麼久了，他家人還有可能存活嗎？」胡孟天冷笑道。

　　「你正在做的根本就不是告訴他事實，你讓一個本來還抱持著一絲希望的小孩，因為你的嘲諷而讓希望再次毀滅。你應該做的是鼓勵他才對。」吳以皓不甘示弱的回道。

　　「我憑什麼要那樣做？」胡孟天惱羞成怒的吼道。

　　「好了！你們不要為我吵架了！」徐少云大吼，「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的遭遇！」

　　語畢，他一語不發的站起身來，大步往門外走去。

　　此時的他早已流下憤怒的眼淚，不只是因為胡孟天的嘲笑，另一原因更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在別人面前展現出懦弱的樣子。

　　「少云！」徐鈺然在不遠處叫著他的名字，一邊朝著他走來，徐少云連忙將眼淚擦乾。

　　「爸，你剛剛去哪裡了？」徐少云問道，他看見徐鈺然的手上提著袋子。　

　　「我們的家。」徐鈺然停頓了一下，「地震過後變得滿目瘡痍，瓦礫堆之間還有屍體，根本無法辨認罹難者的容貌。」他嘆了一口氣。

　　「媽媽和妹妹⋯⋯找到了嗎？」徐少云提出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

　　「還沒。」徐鈺然望著遠方山頭，又重重嘆了口氣，「所以現在我要帶你去找她們。」

　　徐少云嚇了一大跳，他根本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心理準備重新面對毀於一旦的家園，他也不希望自己在現場看到她們兩人的屍體，即使他知道媽媽和妹妹不一定會死亡，但他也知道存活的機率幾乎是零，只是他仍不想接受事實。

　　「我可以不要回去嗎？」徐少云猶豫的說道。

　　「不行，」徐鈺然看著他，「把這個戴上，免得等等被砸到受傷。」他從袋子裡拿出兩頂安全帽，把其中一頂拿給徐少云。

　　徐少云伸手接過安全帽並戴上，將扣環扣上的那一刻，竟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失落感。

　　明明要回去的是自己的家，卻變成得戴著安全帽，才能進去的家，想到這裡，徐少云心裡有一種心酸的感覺。

　　半小時後，兩人回到了家；但與其說是家，倒不如說是坍塌一地、大量的鋼筋水泥。

　　即使過了一個禮拜，在空氣中似乎仍能嗅到那股令人作嘔、聞起來似是鐵鏽的血味，以及那令人感到不安的氣味，那是屬於地震過後，人心惶惶，一種說不出的感傷的味道。

　　在不遠處有幾十位民眾正在徒手整理家園，一旁停著一台橘色的怪手，將半倒屋內的家具清出，三位年約三十歲的男士，抬著沙發從斷垣殘壁之間走了出來，三人臉上露出疲憊的神情，那眼神像是表達了無奈、不捨，甚至是懊悔的情緒。

　　等徐少云再次回過神來，徐鈺然已經開始拿著和他手臂差不多長的鏟子，賣力的把瓦礫堆挖開，像是想找出什麼東西來，徐少云見狀也連忙跑過去幫忙，他戴上手套並蹲下，使盡全力將沉甸甸的土石搬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兩人停下動作時，都已汗流浹背。

　　「累了吧？需要休息嗎？」徐鈺然關心的問道。

　　徐少云沒有回應他，望著瓦礫堆一會兒後又繼續永無止盡的重複動作。

　　徐鈺然有點不捨的一邊挖著一邊看了看徐少云，然而，徐少云只是一直凝視著眼前的瓦礫堆。

　　忽然，他似乎挖到了什麼堅硬、呈球狀的東西。

　　徐鈺然愣了愣，從鏟子碰到的觸感判斷，以他對這個家的了解，那不像是家裡的家具，而是──

　　「啊！」徐少云突然大叫起來，「偲兒！」

　　那是一顆人頭，即使已不能辨識出容貌，但徐少云從髮色來看便能知道那是妹妹的頭髮。

　　徐少云著急地將手套脫下，直接用手把土石搬開，沒了手套的保護，徐少云的指尖很快就破皮並滲出血，但徐少云根本來不及在乎自己了。

　　一個閉著眼的女孩就這麼呈現在兩人面前，且屍首已經分離，頭部受到重創，血跡由於時間關係，已經乾涸成咖啡色。

　　徐少云望著屍體發愣，隨即痛哭失聲，緊擁著已經和頭分開的屍體，眼淚不停的掉下，滴落在徐偲兒的肩膀上，須臾又被強烈的陽光照的不留任何痕跡。

　　此時的徐少云，已經聲淚俱下，他將妹妹放在一旁的地上。徐少云往妹妹原本躺著的地方一望，微弱的光線照射進洞口，洞口深處是一具女人的屍體，雙手呈現環抱的姿勢，看起來應是與徐偲兒抱著死去的。

　　徐少云的眼眶再度盈滿淚水，他用力抿緊嘴唇，不願讓眼淚滑下，然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滑落。

　　「為什麼？」徐少云悲憤的大吼，「不是說好要陪我長大的嗎？為什麼你們都離開我了？」

　　他重新站起身，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咬緊牙關，雙手握拳，指尖刺入掌心。

　　「這種事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徐少云顫抖的抱著頭，扯著自己的頭髮。

　　徐少云一拳又一拳的打在自己的腦門上，隨後拔腿狂奔，被一顆石頭絆倒，撲倒在瓦礫堆之中，不到幾秒鐘再度爬起，放聲大哭，胡亂的丟著石頭。

　　「我不要妳們離開我！」

　　徐鈺然看著他發洩的模樣，不禁鼻頭一酸，也掉下淚來。

　　此時此刻，有上百個、甚至上千個家庭亦是這樣的狀態，然而他們卻無力改變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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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紅色的鐵門緩緩打開，一具遺體被放了進去。

　　機器的按鈕被殯儀館人員按下，像是訴說著告別，永遠回不去的過去，既熟悉卻又陌生，既冷漠無情卻又被在乎著。

　　「妹妹！回來喔！」、「妹妹！回來喔！」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喚醒了徐少云沉痛的記憶，那不願回首的過去。

他面無表情的望著發出「轟隆」聲的焚化爐，即使心裡非常難過，卻一滴淚也掉不下來。

　　徐鈺然神情悲痛的注視著焚化爐，右手摀著嘴，盡力讓自己情緒和緩下來，但眼淚怎麼樣也停不下來的在兩側臉頰滑落，他的頭髮似乎白了許多，看起來更顯得蒼老了。

　　「偲兒，我好想你。」徐少云在心中說道，即使他知道妹妹不會再回來了。

　　夜深人靜，當家家戶戶都熄燈就寢，徐少云卻遲遲無法入眠，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失眠了。

　　徐少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瞄了身旁的吳以皓一眼，熟睡的他還微微發出打鼾聲。

　　大約又輾轉了一個多小時，他才開始有了睡意。好不容易終於睡著，已經凌晨一點多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隱約感覺到建築物在搖動。

　　「喀啦……喀啦……」鋼筋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大，徐少云立刻睜開了眼，然而睡眼惺忪的他，卻完全爬不起身。

　　「是地震！又來了！」幾個月前的災難，似乎又再度重演，他想站起身卻使不上力，只是害怕的抱著頭，不停的顫抖。

　　徐少云的雙眼因恐懼而張大，雙手不斷拉扯著短髮，縮著身子，地震卻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他感覺到建築物已經開始傾斜，並朝地面方向倒下。

　　天花板的電燈終於支撐不住，往徐少云身上砸去，在他放聲大叫前──

　　　醒了過來。

　　「是夢。」徐少云睜開眼，立刻坐起身，驚慌地望著四周，額頭滲出冷汗，身邊的一切依然完好如初，就和他睡著前沒什麼太大改變。

　　他疲累的再度躺下，闔上眼睛。

　　他望著天花板，眼淚最終還是掉了下來。

　　「為什麼我還是忘不掉那場地震……」

　　自從告別式草草結束後，又匆匆過了兩個多月。

　　正當避難所裡的電視播報著新聞時，吳以皓和徐少云正在看書。大人們都出去採買物品了。

　　徐少云突然望向電視，當吳以皓用眼角餘光發現時，他已經掉下眼淚。

　　那是關於地震的新聞。

　　「你還好吧？」吳以皓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少云沒有回應，而是又再次像之前那樣拉扯自己的頭髮，嚎啕大哭。

　　「等等！別這樣！」吳以皓連忙拉開他的手，「徐少云，冷靜一點！」

　　「我好怕！」徐少云抱住了頭，將頭埋在雙臂之間，「不要！快點離開！」他開始胡言亂語著。

　　吳以皓忽然領悟到了什麼，他走到電視機前，拿起遙控器將電視轉台。

　　「沒事了，沒事了。」吳以皓拍拍他的肩膀，試圖讓他的情緒緩和，「別怕，我在這呢。」

　　徐少云的呼吸不再那麼急促，情緒也在吳以皓的安撫下漸漸平靜下來。

　　「嘖，膽小鬼。」吳以皓耳邊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他將頭轉了過去，怒目瞪視著胡孟天。他正翹著二郎腿，雙手撐在腦後，一副高傲自大的樣子。

　　「胡孟天！你到底夠了沒？」吳以皓終於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無可忍的吼道：「你究竟到什麼時候才會理解自己有多無知？他已經很努力了，而你從頭到尾只會諷刺他！」

　　胡孟天聽到這番話，也惱羞成怒的回道：「那又如何？我只是說出事實罷了，那是心態的問題──」

　　「啪！」屋內響起了響亮的回聲。

　　胡孟天話未說完，吳以皓便衝上前，抓住他的衣領，賞了他一巴掌。

　　他楞在原地，摸了摸疼痛的臉頰。當徐少云回過神來，兩人已經打了起來。

　　「你們在幹嘛！不要這樣！」徐少云著急地叫著。

　　但兩人並未停手，在地上扭打成一團。

　　徐少云跑出大門，跑去找大人求助──兩人為了他而打架不是他樂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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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分鐘後，門外響起兩名男子的聲音，「你們兩個在幹嘛？快住手！」

　　兩人聽到嚇了一大跳，連忙放開彼此的手。站在門外的是吳翔允和胡聖凌。

　　「爸！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自己先挑釁我！」胡孟天急著向爸爸解釋，但胡聖凌勃然大怒的望著他，「不用解釋了。」

　　胡聖凌坐了下來，氣到額頭爆出青筋，「兩個多月前發生了如此嚴重的地震，你們應該做的是彼此扶持，互相打氣才對，怎麼可以打架？」

　　「他說的沒錯。」吳翔允雙手抱胸，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他的話。跟胡聖凌相較之下，吳翔允顯得沒那麼憤怒，「以皓，你有沒有要說什麼？」

　　「是胡孟天先嘲笑徐少云的。」吳以皓回答道，「徐少云因為看到跟地震有關的新聞畫面而害怕，胡孟天便說徐少云是膽小鬼。」

　　「是這樣嗎？」吳翔允瞥了瞥胡孟天。

　　「是。」胡孟天低下頭，不再說話。

　　「那這樣便是你的不對了，徐少云一次失去了兩個家人，他的傷痛不是你可以嘲笑的。你想想看，有誰可以輕易忘記自己失去家人？每個人在創傷後的反應都不同，你不可以用自己的感受去評斷他。」

　　「胡孟天，我對你很失望。」胡聖凌低聲吼道，「過來。」

　　他推著胡孟天走出屋外，在兩人出去後，聽到胡聖凌打了他一記耳光，聲音清晰而響亮。

　　「對不起，害你們被罵了。」原本沉默的徐少云開了口。

　　「不是你的錯，我早就看不慣他的行為很久了。」吳以皓安慰他，「沒受過傷的人，才會嘲笑別人身上的傷痕。」他意味深長的說道。

　　徐少云沒有回答，只是感激的看著他。

　　「他會嘲笑你，是因為他沒經歷過這種傷痛，所以才不懂得尊重。」吳以皓凝視著徐少云眼睛裡倒映的自己的影像，「你的壓力一定很大，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當你的情緒垃圾桶。」吳以皓對徐少云投以一個溫暖的眼神，笑了笑說道。

　　徐少云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流下感激的眼淚。

　　「謝謝你。」他走過去，抱了抱吳以皓。

　　「你已經很勇敢了，不需要感到自責喔。」吳以皓微笑說道。

　　這天是2000年9月21日，徐少云起了個大早。

　　「你要去哪？」身後傳來吳以皓的聲音，他似乎早就料到徐少云會選在這天早起。

　　「去看我媽和我妹，我好久沒看到她們了。」徐少云背對著吳以皓說道，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裡還是泛起一絲悲傷，即使已經過了一年。

　　「那你爸呢？他也要去嗎？」

　　「他今天要上班。」

　　「那你自己一個人去，沒問題嗎？」吳以皓試探性的問道，「呃，我是說，你看到她們會不會很難過？要不要我陪你去？」

　　「好啊。」徐少云立刻答應。

　　兩人小學畢業後就讀同一間國中，於是吳以皓跟徐少云便和學校請了假，一起去看徐偲兒和王嫣亭。

　　「今天應該算是她們的忌日吧。」徐少云說道。

　　「嗯，如果她們地震過後沒多久就過世的話。」

　　徐少云將散落一地的書整理好，放進一個水藍色的書包裡。

　　「那是誰的？」吳以皓好奇問道。

　　「偲兒的，這是在家找到的，發生這麼大的地震，它們竟然還能保存得這麼好。」

　　「書包裡裝的是課本嗎？」

　　「對，我想帶這個去看她們。」

　　三十分鐘後，兩人梳妝完畢，走出避難所。

　　即使過了一年，對偲兒和媽媽的懷念還是放不下，偲兒水汪汪的大眼睛，總是讓他想起還沒發生地震時的快樂時光，全家人坐在沙發上聊天的光景已不復存在。

　　對他而言，偲兒不僅是他的妹妹，也扮演了「開心果」的角色，徐少云常常幻想著偲兒可以再出現在這世界上，再笑著和他撒嬌，偲兒就好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小精靈一樣，隨時帶給他快樂。

　　想到這裡，徐少云的眼眶又紅了。

　　兩人來到公車站前，這附近的一切在這一年還尚未修復完成，有些大樓已經被拆除，夷為平地；有些大樓還正在修蓋中。

　　十分鐘後，吳以皓看到公車駛近，向司機招了招手，表示欲搭乘公車。

　　公車靠近站牌，穩穩停住，司機打開車門讓兩人上車。

　　吳以皓挑了公車後方的兩個座位，讓兩人都能坐在一起，這舉動也是為了想多陪伴徐少云而做的。

　　在到市立的靈骨塔路上，經過了市區，十五分鐘後上了山坡，車流量沒有再像市區那樣大，但由於今日正好是地震經歷一周年，山坡上都是要前往祭拜在地震中罹難的親人的家屬。

　　徐少云覺得都坐在一起卻不說話似乎有些尷尬，於是轉過頭，看向窗外的風景，連綿的山巒與蔚藍的天空形成對比。

　　這讓他不禁想起，在地震發生前的一個禮拜，全家人一起去爬山的時光。

　　「沒想到那竟然是全家人最後一次出遊了……。」徐少云喃喃自語道。

　　心裡有點酸酸的。

　　公車在十分鐘後抵達靈骨塔，當兩人下車時，車上大部分的乘客也紛紛走下車，帶著一股悲傷的氣氛。

　　雄偉的建築物呈現在兩人面前，這是徐少云第二次來這個地方了，上次來是偲兒和媽媽剛過世不久的時候。

　　兩人先到王嫣亭的牌位前，徐少云雙手合十，在心中說道：「媽，我來看妳了，妳過得好嗎？」

　　媽媽的照片放在骨灰罈前面，那是徐鈺然挑的一張媽媽生前的照片，照片已明顯泛黃，但在照片中的笑容卻不因時間流逝而消逝。

　　「媽媽，希望在遙遠的妳可以過得很開心，也希望天堂那邊沒有地震。」徐少云在心中默念道，此時的他鼻頭又不禁酸了，這一年來沒了媽媽的陪伴，很多困難他都是獨自一人度過的。

　　「媽，我好想妳，妳知道嗎？」徐少云對著照片小聲說道。

　　他望了照片最後一眼，便快速離開。

　　接著，兩個人來到偲兒的牌位前，徐少云看著照片中妹妹的燦爛笑容，忍不住笑了笑。

　　「偲兒，我來看妳了喔，有沒有想哥哥？」徐少云對著照片輕快的說話，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但其實他比任何人都在乎徐偲兒。

　　他伸出手把徐偲兒的照片立好，對他來說這舉動就像是輕撫妹妹的臉頰一般親切。

「要是偲兒還在，她一定會說：『哥哥，很癢啦。』吧。」他溫柔的對著照片微笑。

　　吳以皓注意徐少云的舉動，細心的他開了口：「需要給你一點時間獨處嗎？」

　　「嗯，可以啊。」

　　吳以皓聽到後，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終於可以放心的跟偲兒說話了。」

　　他半蹲著，看著徐偲兒的照片，照片中的徐偲兒留著一頭咖啡色的長髮，那是媽媽遺傳給她的。

　　「去年發生地震後，看到妳的屍體，我嚇了一大跳。」徐少云覺得對著照片說話好像有點奇怪，他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後才繼續說下去。

　　「我一直以為妳可以像啟峰、啟光哥哥那樣，在地震過後還能活著，所以當我看到妳的屍體時，很難過也很生氣。」徐少云吸了吸鼻子後繼續說：「妳一定覺得很好笑吧？為了這種事情生氣，其實我只是不希望妳離開我而已。」

　　徐少云含著眼淚，帶著哽咽的語氣說道：「偲兒，答應我，在天堂要活得好好的喔，我也會為了妳，在接下來的每一天繼續努力活著。」

　　說完他便站起身，注視著徐偲兒的照片幾分鐘，轉身往門口的方向離去。

　　雖然有些話好像還沒說完，但徐少云覺得這樣就夠了，內心的深處的話他不方便在這裡說。

　　吳以皓正站在門口等著他，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

　　「這麼快就要走了嗎？你應該還有什麼話想說吧。」

　　「沒關係，有些話我在心裡面留著就好。」他又不捨的往內看了徐偲兒的照片一眼，才跟著吳以皓離開。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吳以皓從外套口袋中取出一封信，「這是胡孟天拜託我轉交給你的。」

　　「這是……？」徐少云看了白色的信封袋一眼。

　　「胡孟天說，想為當初的自己道歉，他覺得自己太不應該了。」吳以皓將信放在徐少云的左手，「但他說，如果直接當面跟你說會有點難堪，所以寫了這封信給你。」

　　「這樣啊。」由於手上沒有美工刀，他用手直接撕開信封袋，一張紙從裡面掉了出來，徐少云在它落到地上前就把它接住了。

　　徐少云將對摺成四半的紙打開。

　　「親愛的徐少云：

　　寫這封信給你似乎有點奇怪，但因為我想為當時的我贖罪，又不好意思當面說，所以寫了這封信。

　　其實我對當時講出的話感到很抱歉，我實在不應該以自己的角度去評斷你的感受，以及嘲笑你，因為這件事情想必你一定受傷了很久。

　　我必須承認我是一個很無知的人，我根本從未失去任何至親過，嘲笑你後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對於這件事，我實在感覺到自己非常愚蠢。

　　這封信就先寫到這裡了，如果你不想原諒我也沒關係，因為原諒一個犯錯的人，本來就是個艱難的決定，而且當時的我實在做錯太多事情了。

　　希望你能節哀順變，也希望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你能快樂的過著每一天。

胡孟天」

　　徐少云在心中念了好幾遍信件的內容，雖然覺得自己還是無法輕易原諒胡孟天，但他決定先放下對胡孟天的憤怒與不滿。

　　「怎麼樣？你會原諒他嗎？」吳以皓問道。

　　「有可能會，也可能不會，畢竟他對我的傷害實在太深了。」

　　「沒關係，你可以慢慢決定，你不用逼著自己要原諒他。」

　　兩人安靜的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腳步踏在紅色地毯上，回音不斷的傳來。

　　走出靈骨塔後，又重新見到豔陽，徐少云有種重獲自由的感覺。

　　「對了，我問你喔。」

　　「怎麼了？」

　　「為什麼你當初會選擇接納軟弱的我？而不是像胡孟天那樣子對待我？」

　　「這需要理由嗎？」

　　吳以皓又繼續說下去：「打從一開始你就不是軟弱的，你只是真實呈現了你對這件事的感受而已，所以你不需要覺得自己懦弱。」

　　徐少云像是明白了什麼，微微的點著頭。

　　「你還記得一開始我對你說什麼嗎？」吳以皓問道，「『哭並不是小孩的專利』，因此，要是你想哭就哭出來吧，不需要覺得因為自己長大了，而將負面情緒隱藏，這對心理是不好的喔。」

　　「有你這個朋友真好。」

　　「我對我每個朋友都很好，包括你喔。」

　　「那我可以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嗎？」徐少云問道，「你為什麼願意陪伴著我？我是說，這樣子做的動機是什麼？」

　　「因為啊，我始終相信，我的朋友──徐少云，會答應我他會連同媽媽和妹妹的部分好好活下去，而我知道他會因為這件事情難過，是正常的，他需要一個人守護、陪伴著他。」

　　吳以皓說完這句話後，兩人不約而同的對視，靦腆一笑。

　　「沒想到竟然已經過一年了呢。」吳以皓望著天空說道。

　　兩人搭上回程的公車後，徐少云看著窗外，一輛輛的汽車在視線中不停閃過，綠油油的草原在清風吹拂下，不停搖擺，像是在對徐少云點著頭。

　　徐少云深吸一口氣，從前那種在心中透不過氣的感覺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欣慰，因為他已經把想對偲兒和媽媽說的話講出口了，即使他不知道她們兩人是否能夠聽到。

　　對他來說，之前的悲傷與痛苦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偲兒，媽媽，要答應我，在天堂要過得好好的喔。」

　　和往常一樣沒有回應，但是徐少云知道，她們兩人一定會在遙遠的天國默默照顧著他，想到這裡，徐少云心中湧起一股溫馨的感覺，和以往的悲痛已經截然不同。

　　「媽媽、偲兒，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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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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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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