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開眼皮，敦瞪著眼前雪白冰冷的天花板有些呆滯

發生了什麼事？

「你醒啦」

病床因敦的動作吱呀作響，驚動了同樣待在醫療室的與謝野晶子

「與謝野醫生？」

「啊啊，覺得好些了嗎？」

輕輕點了點頭，敦仍然感到有些恍惚

那天的場面對第一次看見的敦來說太過恐怖，狀似地獄的場景如詛咒般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當下頭暈目眩的敦猛力地想嘔出不適感，最後不支倒下昏了過去

「我…昏了很久？」

「一整天」

瞥見與謝野手上的報紙，自責感與挫折攀上敦的後背，亮晃晃的標題大字殘忍地提醒著他的失敗，感覺到身旁站著從未離去的孤兒院院長，毫無溫度的視線讓他內心劇烈地顫動，揮之不去的話語在腦中縈繞

——無法拯救他人的傢伙，沒有生存的價值

「敦？」

「啊…！抱歉！與謝野醫生，我不小心發呆了」

難為情地撓頭，敦帶有歉意地笑了笑

狐疑地挑起單只眉梢，與謝野盯著舉止怪異的敦許久才移開視線

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桌，與謝野隨性地靠上軟椅再次閱覽起手上的報紙

「醒了就出去吧，外面有人找你」

用慵懶的語調說著，未抬起頭的與謝野將目光鎖在大疊的紙報上，靜謐的醫療室只有紙張沙沙摩擦及女醫生輕聲抱怨著沒有重大病患的聲音

好奇著這時找自己的人，敦稍稍整平了皺褶的素襯後便離開了診療室

一抹意料之外的橘紅佇立門口，敦愣了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出聲

「中原中也…先生？」

矮小的男人聞聲後轉過頭，憔悴的臉龐失去了平時威風凜凜的模樣

中也緊抿唇瓣，明明下定決心要說了卻還是開不了口

掛著深黑的眼袋，雜亂的蜜糖色髮絲任意翹起使得港口黑手黨的幹部大人顯得些許狼狽，看似弱不禁風的身子讓敦不禁感到擔憂

緊咬牙根，連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實要怎麼傳達？更何況是不願意相信的

沉默瀰漫著偵探社的長廊，中也低下頭焦躁地重複彎折口袋中的香菸，隨著動作垂落的豔橙掩蓋了他飄忽不定的湛藍瞳仁

下定決心般用力握緊被自己折的佈滿皺痕的香菸，因完全斷裂而發出的啪嚓聲打破安靜的氛圍

「小鬼，你仔細聽好…」

*

「敦？還有…芥川？」

看著堵在屋舍門口的兩人，悅子疑惑地微微偏頭

顫抖著緊擁住自己的敦原先縮起的臉部在聽見悅子的瞬間綻開，從地上跳起，敦露出摻雜喜悅及歉意的笑容

「抱歉我們這麼突然地來打擾你，但我現在真的很想要來這邊喝杯茶」

像是被打趣了地勾起嘴角，悅子上前開啟門扉

「沒關係，進來吧，而且我才抱歉呢，讓你們在外面等了那麼久」

「不會啦！我們也是自作主張來的！」

隨著少女的腳步進入房舍，敦習慣地在木椅上坐下

瞅了眼雪色身影，芥川也坐上椅座

「我現在要煮晚餐了，你們要順便一起吃嗎？」

動作輕柔地走入廚房，悅子將塑膠袋中的食材一一拿出並放於料理台上

「啊…不用了，我等等回去應該有晚餐可以吃」

「芥川呢？」

「不餓」

冷酷的眼神並未收斂，芥川用不冷不熱的語調說著

「芥川怎麼會突然想來這裡？」

「啊…因為在路上剛好遇到了芥川就一起來了」

有些害怕芥川會說些不善的言語，敦代替冷若冰霜的搭檔回答

「話說，剛剛悅子去了哪裡？」

「去買了晚餐的食材，還有見個老朋友」

「老朋友？」

對悅子好友的身份感到好奇，敦開口提問

「嗯，而且是芥川認識的人喔」

「誰？」

捕捉到了關鍵詞，芥川低著的頭顱頃刻間便抬起，疑問的目光直盯著純粹的少女

嗆辣的味道隨著瓦斯關火的咔嚓聲自廚房傳出，刺激的氣味讓芥川難受地捏起鼻頭

「悅子…那是？」

「咖哩啊，要試吃看看嗎？」

「不…不用了」

對於自己不久前拒絕了悅子的提議感到欣慰，敦感覺幾滴冷汗沿著側臉滑落

「天色已經很暗了，敦家裡還有人在等，今天你們就先回去吧，很抱歉沒有讓你們喝到茶」

悅子邊用帶有歉意的聲調說著邊將手上的瓷盤端上木桌

「哈哈，沒關係啦，那麼我們就先…」

「你還沒有回答在下」

原先溫馨的氛圍被突然的語句崩解，芥川冷漠的瞳仁直望著悅子

像是絲毫沒有被突地冷卻的氣氛影響，悅子溫柔的笑容依然掛於臉龐

「下次見面時我再說吧」

不滿地哼了聲，芥川皺起淡眉勉強同意了少女的提議

*

嗡嗡的聲響傳入敦的耳內，睡眠極淺的敦起身接起不遠處的手機

『敦，抱歉，我知道今天你放假，但Parasitic Paradise的據點找到了』

「沒關係，國木田先生，我馬上去」

擔心地皺起眉間，國木田猶豫著是否應該開口關心

「沒事的話我就先掛斷了」

『等…』

嘟聲在國木田耳畔響起，知道自己錯過時機了，他嘆了口氣

別太勉強自己啊，敦

拉開紙門，敦穿上了平時的吊帶白襯，沉重的眼袋被刻意地掩蓋，垂著頭思考些什麼，敦無意識地緊抓褲管使之產生皺痕

今天，一定要做個了斷

*

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廢棄教堂長滿了藤蔓，陽光透過西式的彩繪玻璃點亮了斷電的內部，破朽的長椅堆了重重一層灰

仔細地掃視一次便可發現的地下門吸引了敦和芥川的目光，算了算眼目所及的就有五個

獸化了的敦閉上虎瞳，細心地聆聽著聲音帶來的提示

許多的門後傳來槍械撞擊的喀鏘聲，唯有一扇不同，靜謐地除了徐徐風聲外無一聲發出

直覺告訴他那裡就是Parasitic Paradise的首領所在地，敦將地板門強硬地拉開

摸黑地走下階梯，兩人豎耳聆聽著動靜

忽然出現地強勁光線刺痛了他們習慣黑暗的雙瞳

是一個廣大空蕩的圓形空間，炎日從上方灑下陽光，高大的土壁告示著不可能攀爬出去的事實

確認了附近沒有任何敵意抑或者人類的氣息，敦緊咬下唇準備釋放壓下許久的憤怒

「芥川———！」

虎爪狠戾地朝脆弱的頸子揮去，過去學習的體術讓芥川勉強躲過

「你瘋了嗎！人虎！」

「不，我沒有，我很清楚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攻擊未果助長了敦的怒火，朝芥川奔去，蓄力的爪子撕裂了試圖防禦的黑獸，刺入血肉的觸感滾上了敦的神經，涓涓細流般的鮮血止不住地順著芥川的手臂滴落地面綻放了一朵朵的曼珠沙華

「是你殺死了太宰先生！！！」

*

單手端著茶杯，悅子朝著杯中透澈的茶水輕吹了幾下，夕陽般烈紅的水波輕微晃盪著，她小心翼翼地嚐了口紅茶

——依然燙的舌根發疼

將垂下的鵝黃髮絲勾至耳後，悅子柔柔地開口

「敦小時候是在孤兒院長大嗎？」

為被道破的事實感到驚訝，忘了合上的嘴此時都不顯得違和，敦瞠目好奇地直望對面的少女

「你怎麼知道？」

「因為敦總是在紅茶中加很多紅糖啊」

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敦尷尬地咧開笑容

「因為以前在孤兒院時得到食物的機會不多，而像糖這種稀少的東西甚至被孩子們當作錢幣使用，所以…看到了這樣免費的冰糖一不小心就出現了壞習慣」

如風鈴被薰風吹拂而發出的清脆，悅子的笑聲讓敦著迷，小小的醉意漆上心房

「那敦以前有偷拿過嗎？」

不知是否為此刻紅茶香溢滿空間的緣故，敦的戒心早已放下，原本關著悲痛過往的門扉被輕易撬開，坦然在悅子面前任她走訪

對自己願意開口談起宛若步入煉獄的歷程感到訝異，原以為震盪不了的聲帶意料之外地動彈了

「…有，而且最後還被院長抓到，我被狠狠打了一頓後又被丟進冰冷的監禁室裡去」

瞳眸蒙上一層陰影，厭惡的回憶跑進腦中讓敦感到反胃，勉強撐著嘴邊的苦笑，他不願破壞此時此刻舒爽圓潤的氛圍

「敦都沒有反抗嗎？」

「嗯？」

「只是一味的忍耐和原諒不太好吧」

憂慮擠滿眉間，悅子擔心的聲調讓敦開始思考

「什麼意思？」

「一路這樣走過來的敦，人生有什麼改變嗎？」

「…沒有」

恍然大悟般發現了這點，敦像是暮春初醒仍未完全褪去睡意的枝芽，猶豫片刻後才逐字逐句緩慢而輕聲地回應，他些許不甘自己竟不是第一個發覺的

「敦以前在孤兒院時，都是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冬天洗碗洗到寒瘡撕裂時不能停下，被燒紅的鐵鉗鞭打肉身時不能逃跑，在禁閉室多天未吃東西時不能呼救」

不堪回首的瘡疤被揭開，敦的語音顫抖著，心臟好像被抓住一般難以呼吸，愈描述愈激動的情緒促使敦恐懼地抱著頭

「要是沒有遵守這些會變得更慘！每次經過墓園看見翻開的泥土我都很害怕下一個被埋入的就是我！如果沒辦法忍受這些痛苦最後只會被毫無聲息地抹去…！」

「那現在的武裝偵探社呢？」

輕柔卻不容置疑的語調阻止敦繼續講述苦不堪言的過去，愣了一下，敦微微勾起嘴角

「偵探社是個…很棒的地方，特別是太宰先生，對我真的很溫柔」

「太宰先生？」

「啊…那是我的前輩」

「敦有個很好的前輩呢」

微瞇起不知何時變得黯沉的瞳眸，悅子露出柔媚的笑容

「真好，敦雖然經歷了這樣痛苦的過去，最後還是遇到了溫柔的前輩呀」

「哈哈，謝謝」

指尖刮搔著淡淡緋紅的側臉，敦靦腆地笑笑

瞅了幸福的敦一眼，悅子將好看的眉眼彎至新月狀

「啊啊，他一定是一個對敦非常重要的人吧，要是沒有他，敦現在可能還在地獄裡呢」

「啊…是呀」

是啊，太宰先生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重要呢，如果我那天沒有遇到他，我可能早就喪命了，甚至連橫濱是如此美麗的城市都未能在生前覺察

清晰地思考著，敦感覺這輩子從未這樣清醒過，但不知怎麼的，卻有種似有似無的茫然，是錯覺嗎？

「可以讓我認識這位前輩嗎？」

春風拂面般柔爽的聲音使敦回過神來，砂色的身影在腦中一閃而過，些許的落寞染上臉孔

「但…他已經很多天沒來上班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欸？怎麼會這樣？該不會有什麼不測吧？」

「這…」

心中的猜想被道出，敦無法控制地往不好的方面幻想

「怎麼沒有保護好呢？明明是對敦那麼重要的人」

悅子不急不緩的聲調輕拍著敦的耳膜

思緒變得紊亂，敦的呼吸下意識地急促了起來

「敦，如果太宰先生被人殺死了你會怎麼做？」

平靜而柔順的聲音和敦的心情成為強烈對比，強迫自己大口呼吸，敦試圖冷靜下來

怎麼做？怎麼做？

話語如魔咒般在腦中迴盪著，倏地，敦的情感不自然地冷卻

「殺了那個傷害太宰先生的人」

冰冷的聲音似乎不是自己的，敦紫水晶般的瞳仁透澈無掩

「而已嗎？」

仍然柔和的語調摻雜著難以察覺的嗜血，悅子加深了掛在臉上的笑

「會將兇手碎屍萬段，屍骨無存」

被勾出的憎恨讓敦緩慢地握緊拳頭，無處發洩的怨氣使他身體不住顫慄

「我絕對不會讓他痛快的死去，要慢慢地、慢慢地使他後悔自己所做的事」

「啊啊，沒錯，就是這樣喔」

細柔的語調高高揚起，悅子溫暖的笑容早已因過度壓抑癲狂的情緒而變得扭曲，陶醉地輕哼著愉悅的小調，悅子輕快地喝了口杯中的紅茶

——啊啊，已經不再燙口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