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游戏

一个黑子。两个黑子。三个黑子。

“——咔嚓。”

时间开始了。

氷室辰也猛地睁开眼睛。鼻尖上细细密密地附着一层冷汗。

他慌乱地伸手在身边一摸，黑子翻了个身，露出半个瓷白漂亮的额头，哼唧一声。他才松口气。

他俯身在黑子睡得乱七八糟的额发上吻了一下，然后起床去洗了个澡。

他从半年前开始，就一直做一个奇怪的梦。与其说奇怪，不如说是惊悚。那梦里尽是些乱七八糟长短不一的镜头，他看到雪，学校，教室，怀里抱着课本脚步蹒跚的少年，街头小混混之间的决斗……像一帧帧残缺不一的默片，色彩陈旧而艳丽。有些光明，有些晦暗，毫无头绪。他甚至不愿意回想那些梦境的内容，它们仿佛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然后用嗡鸣的、巨大的噪音向他不停地传达着同一个信息。

——黑子死了。

他在水下闭上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年轻的爱人好好地躺在卧室里的双人床上。他们五年前认识，三年前搬到这个以浪漫著称的城市，这里人烟稀少，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在这里领了证，在教堂里接吻，接受陌生人的祝福。

除却黑子的身体状况叫人担忧以外，他们的生活几乎可以用无忧无虑来形容。

氷室猛地扎出水面，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把湿漉漉的头发别到耳后。浴室的门响了一下。黑子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走进来。

他眯着眼睛挤了牙膏，咕噜咕噜地吐出一口水，机械地重复着刷牙的动作。然后后背一凉，一个湿漉漉的身体贴上来，又亲又舔地在他脖子上吸出好几个红印子。

黑子顿时就醒了。他身后腰上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他了。

黑子口齿不清地说：“氷室君，等一下，我在刷牙。”

氷室把下巴搁在少年乱七八糟的发顶上，从镜子里长久地打量着他的爱人。黑子的面色很苍白。他记得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一直在以比常人快数十倍的速度不断老化，一天一天的瘦下去。半年前起，随着他的身体机能大幅度下降，这些问题逐渐变得很明显。

记忆力减退，免疫力下降，胃口不好，头晕目眩，耳鸣，突然间的视力减退……一次简单的感冒都有可能让他在床上躺大半个月。

氷室带他去做检查，到处走访了好几个国际著名的医院，也造访了好几个据说是妙手回春的世外高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他的爱人是怎么了。

他的身体机能几乎可以和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相提并论……尽管事实上，他才不到二十五岁。

氷室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镜子里那个荏弱的、面色苍白的少年，他的此生挚爱，和他梦境里那个抱着课本步履蹒跚的少年的脸重合在一起。他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地旁观着他们一天天地虚弱下去，最后消失在他的人生里。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今天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黑子诚实地回答他：“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突然心绞痛了……”

氷室从他的身后拥抱着他，因为害怕和心酸而声音颤抖：“别怕，哲也，待会儿我们去看医生……”

“我没有害怕，氷室君。”黑子从镜子里看着他的眼睛，伸出左手安慰地在他湿漉漉的脸颊上蹭了一下，“我不想去医院了……也不想吃药。”

氷室沉默地把脸藏进他的脖颈里。

他知道即便去了医院也无济于事。他的每一个症状，单独检查的话都能查出是得了什么病，也都能按照病理对症下药。但是他的身体，怕是好不了的。

就像没有哪一个医生可以让人返老还童。

正常人需要六十年，甚至更久才能服老。

而他仿佛只用五年，就即将走完一生。

氷室吸了吸鼻子，在他的颈窝里闷闷地说：“好，我们不去医院了。也不吃药。”

北国的初冬。

氷室站在地铁站的拐角，看着那个少年慢吞吞地抱着课本从不远处走过来。

他身后的雪地里有一串长长的脚印。

“黑子。”他听到自己叫他的声音，然后对他挥挥手。

“氷室前辈。”黑子冲他点了点头。

氷室辰也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走路的样子也不对，是不是发烧了？”

……

他看到自己站在楼道的阴影里，对着电话低声道：“帮我找一个叫做灰崎祥吾的人……找到了之后，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给我……弄死他。”

……

画面抖动了一下。

氷室站在医院的走道上，颤抖地伸出手揭开了少年脸上的白布。

医院墙上的挂钟在走廊上发出“咔嚓”一声嗡鸣而空洞的巨响。

氷室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直起身来。

他越来越频繁地做这个梦，甚至午休的时间，或者是躺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都有可能被惊醒。

这个梦实在太过于真实，简直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以至于他的四肢到现在都还动弹不得，保持着身临其境的僵冷。心口被生生挖出一个洞来，属于北国之冬的寒风不断地在心室之中鼓噪撞击着，流进全身每一条血脉里。

他抬起一只手，慢慢地按在自己的心脏上。

他决定去看心理医生。

下楼的时候，他看到黑子正折着双腿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见他下来，黑子起身问道：“氷室君去哪里？”

“我去趟超市。”

“买什么？”

氷室掰着手指说：“呐，套子用完了要买，还有润滑剂，香草味的用完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黑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再见。”

氷室关上门，又仔细的检查了门锁。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氷室先生？”

他转过身，看到隔壁的罗杰斯夫人坐在轮椅上对他打招呼。

罗杰斯夫人已近六旬，有一头花白的头发，看上去很慈祥。

“你好，罗杰斯太太。”氷室弯下腰，在她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黑子先生还好吗？”她问道。

“他很好，谢谢关心。”

“年轻真好啊……”罗杰斯夫人絮絮叨叨地说，“我和约翰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充满热情。当时约翰还是个穷木匠，在村边的厂里做事。他很英俊，有一头非常迷人的金色的卷发。但是我的父母不允许我们在一起。”

“后来呢？”

“后来我们离开了家。两个人在这里结婚安家，又生了孩子。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三十多年。五年前约翰去世了……”罗杰斯夫人眯起眼睛看着远方的天空，“我相信他一直在天堂里看着我。”

“是的，罗杰斯太太。”

“你和黑子先生也很不容易吧？两个男孩子能在一起，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真想知道你们当初是怎么开始恋爱的呢。”

氷室恍惚了一下。

他记得他和黑子是在工作时认识的。一个是宠物店的老板，一个是给家里养的小狗买玩具的高中生。他们认识之后顺其自然地恋爱，彼此忠贞，矢志不渝。

但是他突然觉得这份记忆被蒙上了一层白雾。有另一段回忆正逐步地取而代之。他一瞬间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是什么样的梦，能跟我说说吗？”

心理医生怀里抱着文件夹，温和地问道。

“准确地说，更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我自己。”氷室慢慢地说。

“你的大脑曾经经受过猛烈撞击吗？或者药物刺激导致失忆什么的？”

“……不可能。”氷室犹豫了一下，然后断然否决道，“那个梦不可能是真的。梦里的我和我的爱人都是高中生，年纪差不多大。但事实上我比他大十一岁。”

心理医生思索了一会儿，在文件夹上记下了他梦里出现的大致情节和片段，又停笔问道：“可以接受催眠治疗吗？我认为还有一些碎片掩埋在你的潜意识里，或许我可以通过催眠触发你更多的记忆。”

氷室同意了。

氷室醒来的时候，看到女医生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歉意地对他说：“很抱歉，氷室先生……催眠治疗失败了。”

“……没成功？为什么？”

心理医生把文件夹放在一边，给他倒了杯水：“我也很奇怪，先生。催眠治疗对大部分人都应该是有效的。打个比方来说，如果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一个玻璃盒子，有的记忆在盒口，有的记忆埋在盒子最下面。催眠的过程，可以让你受到暗示打开那个盒子，整理你的记忆，一点一点深入地探寻出你的盒子最底下隐藏着什么。”

她换了个坐姿，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但是先生，你的盒子上了密码锁。”

氷室愣怔地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没有说话。

他的思绪非常混乱。就好像有什么巨大而可怕的怪兽被封在冰层下面。他们在厚厚的冰层上一无所知地生活着，直到这层冰逐渐融化，越来越薄。

就像下一秒，他们就会被怪兽吞噬掉。

心理医生翻开文件夹，用笔反覆地对他的梦境片段进行了归类分析，然后抬起头告诉他：“但是我想，还有另外一个突破口。”

氷室抬起头看着她。

她用红笔在一个人名上重重打了一个圆圈，然后竖起文件夹问道：“这个叫做灰崎祥吾的人是谁？”

氷室回去的时候已近傍晚。残阳如血，正是逢魔的时刻。

他把车开进庄园，远远地看到罗杰斯夫人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她的玫瑰园里，给她种的那些玫瑰花浇水。

黑子坐在床上用平板玩游戏。氷室推门进去，他把游戏退出了，对他说：“你去了好久啊。”

氷室把买回来的套子和润滑剂放进柜子里，然后俯下身，伸出一只手揉他的头发：“去之前陪罗杰斯太太说了会儿话。”

黑子弯起食指，用指关节在他眼角的那颗泪痣上触碰了一下，“我去给你倒杯水吧，你看上去有点累。”

他把平板扔在床上。正面朝上，屏幕上正显示着网络搜索界面。

氷室鬼使神差地拿起那个平板，在输入栏里打了“灰崎祥吾”这几个字。

“氷室君，你要不要喝气泡水？”

黑子站在房间门口问他。

男人冲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按下了“搜索”。

网上叫“灰崎祥吾”的人还挺多。氷室一页一页地往下面翻。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找到这个人还是不想找到这个人。他希望这个人不存在，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证明这个人不存在。

词条精确度逐渐下降，一直翻到十多页的时候，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一个新闻网页。

十五年前的刑事案件。十八岁的高中生，就读于福田综合学园。杀人之前不到一个月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用锐器捅死或捅伤三名同龄男生，被警视厅当场抓获，经法院审判处以无期徒刑。

这种街边小混混相互斗殴闹出人命的案子，即便是在十五年前也算不上什么大案，整条新闻只写了短短两页。新闻的右上角附着一张当事人的照片，是在被逮捕了之后，头发剃得短短的，肉眼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

氷室情不自禁地用食指用力地抠紧了平板的边缘。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缩略图上那个十八岁少年的脸，以至于指节痉挛泛白都浑然不觉。

直到平板的屏幕因为无人操作猛地暗了下去，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氷室君，来喝水吧。”黑子推开卧室的门，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气泡水噼里啪啦地炸着泡泡。黑子抽了张纸擦干净玻璃杯外侧流淌下来的水珠，直起身来的时候，看到氷室辰也站在床边上死死地盯着他。

那目光及其陌生可怕，几乎看得人心里发毛。

黑子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不安地微笑了一下，轻声叫道：“氷室君？”

男人像是猛地回过神一样收回了目光。黑子走上前去，踮起脚看他手里的平板：“你在看什么？灰崎祥吾？是谁？”

他抬起脸问道。氷室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少年面色如常，水色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疑惑和关心。

氷室按灭了屏幕，冲他微微笑起来：“没什么啊，随便看看。”

他心里的某个地方轰鸣着崩塌得厉害。他听到那层脆弱的冰层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他看到了怪物不怀好意的眼睛。

南半球的夏天。

炙热的阳光烘烤着机场的水泥地面。

黑子把车停在路边，氷室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拿起行李，转过身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去亲吻他的脸。

“真的不能一起去吗？”

“你的身体不好。”氷室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那边现在是冬天。你去的话我担心你适应不了温差会生病。”

黑子鼓着腮帮子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他很少撒娇，氷室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微微嘟起的嘴唇上啄了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啊，最多不超过五天好不好？”

“你到底要回去干嘛啊……”

氷室抚摸着他脸颊的手指僵了一下，然后缩回手掩饰地笑着：“回去见一个……故人。”

飞机从跑道上缓缓起飞，一大群白鸽“呼啦”一下从舷窗外掠过。

飞机上的显示屏里开始一首几十年前的老歌。

氷室往毯子里缩了缩，疲惫地闭着眼睛。

他第一次见到黑子哲也的时候，是在自己开的宠物店里。当时黑子还在上高中，穿着板正的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遮住半个下巴。

那是一个相当温柔的人。他轻手轻脚地把不满意的玩具放回货架上的样子，他小心地握住小狗毛茸茸的前爪的样子，还有那张极其温柔秀致的脸，氷室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甚至情不自禁的产生一种“啊，终于找到你了”这样的感觉。

他们在这五年之间彼此相爱，相互视对方为宿命。即便是此时此刻，氷室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也能感觉到自己对那个少年浓重的、几乎可以满溢出胸口的爱意。

这么多年的、这样深刻的感情怎么可能不是真实的呢。他想。

但如果灰崎祥吾是真实存在的。如果那个梦境是真的，那么什么又是假的呢？

第二天下午四点，氷室坐在厚厚的防弹玻璃外面，见到了从监狱里走出来的灰崎祥吾。

氷室看过他的资料，常年的牢狱生活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沧桑很多。

那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是他的面相非常阴狠蛮横。他的头发短得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右侧的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让他显得几乎有点亡命之徒般的穷凶极恶。

氷室知道那是在监狱生活中摸爬滚打太多年的缘故。因为在那个梦境里，即便当时是个小混混的灰崎祥吾，也曾拥有着少年柔软天真的眼神。

但是就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氷室就确定了是这个人。

他心脏一沉。他甚至觉得自己生动形象地听到了“咚”的一声。

那种碎裂的感觉又泛了上来，催生出一种由心底散发出来的寒意。像冬天最深处凛冽的寒风，不可一世，无孔不入。

“你来了。”

那男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他的面前，伸手拿起话筒，淡淡地说。

“你认识我？”

灰崎挑唇笑了笑，那是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就好像某种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他们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彼此对视着，互相观察揣度着彼此在过去未曾见面的时光里是否过得还好。氷室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让人不确定的缅怀或是沉痛的色彩，这让他看上去又苍老了许多。他们明明是同龄人，外貌却已经有了相当显著的分层。

“每隔五年，你都会来这里找我。”他说，“从他死去那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十五年了。辰也。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生活在自己编造的谎言里，比起我这样的日夜煎熬，你看上去最起码大部分时间都是幸福的。”

灰崎对着话筒说。

“但每年你来找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事实上你选择了一条比我更加难走的路。”

氷室思绪混乱地坐在他面前，觉得两个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

他的心脏面临着某种残酷的、呼之欲出的事实负隅顽抗地搏动着。他声音沙哑地问：“谁死了？”

“黑子死了。”

氷室激动地站起来双手按着桌子：“怎么可能？昨天我们还……”

灰崎像是不屑地嗤笑了一下，打断了他：“那不是黑子。”

氷室有点激动，他生活在一个周而复始的游戏里。那个游戏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情节都只不过是为了最终的结局而设定的固定程序。那种整个生活都像漫天雪花一样分崩离析的恐惧感席卷了他。他在彻骨寒意中如履薄冰地挣扎着：“怎么可能？”

“那不是黑子。黑子只有十八岁。”灰崎重复了一遍，低声说，“……他永远只有十八岁。”

他用了一个非常俗套的开场白。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的冬天……”

是的，那是一个极其罕见的、寒冷彻骨的冬季。

灰崎从便利店提着两袋速食走出来。天空突然飘落细小的雪。

那是那一年的初雪。他满不在意地往前走，没想到雪越下越大，天色阴沉，很快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漫天都是白色的。他冷得受不了，就躲进市立的图书馆。

他对除了黄色杂志和漫画之外的书籍没有任何兴趣。他把东西寄存在储物柜，冷得缩手缩脚地走到中央空调下面取暖。

他的MP3里放着一首老歌，滨崎步的《together when...》

他的身边是文学类书籍区域。他透过书架，看到一个少年站在他的对面，踮着脚去够书架上层的一本书。

他长得那么小，还穿着当地某所著名高中的校服。皮肤薄薄的，被空调的热风吹得脸颊通红，像只兔子一样软绵绵的暖洋洋的。灰崎看着他就觉得很可爱，就走到他身后去，伸出手去轻轻松松地帮他拿下了那本书。

那少年微微受了惊，一下子转过头来。他们当时贴得那么近。灰崎低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听见他用少年清冽的嗓音说着：“……谢谢你。”

他走了神。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种像只灰老鼠一样的、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人，根本没必要在意自己的生日，也完全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日，包括他自己。

但是他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一直虔诚地觉得，那场初雪给他带来了生命中最美好的生日礼物。

当时他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到那个萍水相逢的少年。那天晚上他在酒吧里抽烟，距离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礼拜。守在门口的几个小弟跑进来，对他汇报说：“崎哥，外面有个人找你。”

灰崎以为是仇家上门闹事，带着身边几个手下走到酒吧门口，一眼就看到那个兔子似的男孩子穿着校服等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支花。

是那种包装的很俗套的玫瑰，外面包着一层粉红色的亮晶晶的塑料纸。场面千年难遇。灰崎非常少见的惊愕了，还听到他身边的一个属下情不自禁“卧槽”地爆了一句粗口。

那少年往前走了两步。一般人在这种时刻都是要么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要么吞吞吐吐娇羞无限的，但他很沉静镇定，把那支花往前一递，什么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语气沉稳地说：“那天谢谢你，灰崎君。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你。我叫黑子哲也。灰崎君，我很喜欢你。”

他真的好可爱。灰崎情不自禁地想。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放纵自己。他有无数个契机这么做。黑子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看上去那么柔软的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他对他的喜欢居然那样的直接而坚持。无论是他们认识的哪一分哪一秒，只要他稍微回一下头，都可以看到那少年像一个影子一样满怀热情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但是他没有。

他像一个戒毒者一样小心翼翼地一边伤害着他一边伤害着自己，拼尽全力地掩饰着自己生活在黑暗中的、本能的对光的渴望。还沾沾自喜地庆幸着自己抵抗住了诱惑，以为可以用伤害换回他光明的前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悬崖边的石头，摇摇欲坠，一旦被撬动，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他无数次庆幸自己只给过他伤害，从来没有给过他回应，一次也没有。

“崎哥~任务完成啦~”

有人猛地在灰崎肩膀上拍了一下。灰崎像是猛地惊醒一样回过神，问道：“他到家了？”

那小弟挤眉弄眼地拍马屁：“当然啦，我小六出场崎哥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出什么状况吧。”

“有是有，”小六说，“就是几个瘪三拦着嫂子要钱。不过都被我小六带人打跑啦。”

灰崎漫不经心地表扬他：“做得好。以后再接再厉。”一边赏了他一支烟。

小六美滋滋地坐在他身边，大着胆子道：“不过崎哥，咱们兄弟几个都不明白。您既然那么喜欢嫂子，干嘛当初不干脆答应他呢。多少人想在一起多不容易啊。”

小六真挺小的，初中在读。估计撑死了读到初中毕业就得出来混社会。

灰崎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雾，说：“你小呢，懂个屁。”

他那会儿真的觉得自己是为了大义为了爱情牺牲自己的圣人。情圣。谁也比不上他伟大，谁也不知道他窝囊的晦暗的生活下面还有着这样一颗深明大义高风亮节的心。他不愿毁掉他爱的人。他和黑子明明是同龄，但是单从外表上就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差距。如果不是那天他一时脑抽进了市立图书馆，他们的人生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集。

他知道黑子有许多比他强太多的追求者。他一边妄自菲薄地认为自己配不上他的喜欢，也不配跟他在一起，一边因为那个清冽少年对自己一意孤行的爱而彻夜难眠沾沾自喜。

他对小六说：“以后你就懂了。喜欢一个人不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你说他那么前途光明的一个人，跟咱们这种人混在一起合适吗？他跟我在一起不是自毁前程吗？我知道他那么温柔的人，就算我真的毁了他他也不会恨我责怪我，但是我会恨我自己啊。

他无病呻吟地说：“喜欢一个人，就是看着他幸福就好了啊。”

灰崎被人盯上了。

他知道这次不是一般的闹事。对方可能真的是想给他个教训，或者出气，或者警告。总之凶多吉少。

他一个人被堵在一条细长的小巷子里，手机被来人搜出来砸在水泥地上。灰崎有点心疼，那手机里还有几张他偷拍的黑子的照片。

“唷，灰崎，好久不见了。”

灰崎认出了他：“皮虾？唷，不错嘛，混成老大了啊。”

“少他妈不知死活了，”皮虾阴狠地说，“你知道你这回惹上谁了？——氷室辰也，那可是真正的黑社会。你知不知道全城的打手都在找你？警视厅那边都疏通好了，我要你一条命，最多进去关几天，出来照样好吃好喝。”

灰崎沉默地看着这个曾经自己的手下。

皮虾说：“你的命还挺贵。不知道吧？你一辈子就是个窝囊废，干过最牛逼的事儿就是泡了人黑社会大哥的马子。”

灰崎二话不说抄起一个啤酒瓶子就冲着他脑袋砸了过去。皮虾身后的小混混一哄而上。灰崎身上挨了几脚。他像疯了一样揪住皮虾的脑袋拼命往砖墙上磕，一边被人抡了好几棍子。简直脑充血。他觉得自己在玩儿命，就为那句“黑社会大哥的马子”。

这时他突然听到巷子口传来一声惊呼，抬起眼就看到黑子惊慌失措地朝他跑过来。他直觉要把这个小白兔从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撵走。他冲他大吼了一声：“你他妈又来干什么？？给我滚出去少给老子添乱！！”一边头上挨了一闷棍。

黑子置若罔闻地冲上来把围在他身边的人往旁边一推。然后像个勇敢的守护者一样站在他身前，对皮虾说：“你们别动他。除非杀了我。”

皮虾知道他是谁。几个骚动的小混混都停手待命。皮虾闷声说：“你们几个把嫂子带下去。”

几个手下上前把黑子的手反押到他的身后带到一边。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小六的声音：“快点！！崎哥他们在这里！”

“操！”皮虾骂了一句，阴狠地朝黑子看了一眼，低吼道，“贱人！”

灰崎一听就冲上去死命掐住他的脖子往死里打，简直要把他脑袋硬生生从脖子上拧下来。两路人马狭路相逢一通混战，所有人杀红了眼。皮虾被灰崎掐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两眼发黑，他觉得自己今天估计是要交代在这儿，完全没想到这么大好的一个邀功机会居然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拼尽全力地把灰崎往外一推。灰崎脚下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灰崎君！！”

就在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声惊叫。那声音是如此凄厉，几乎到了让人心口泛酸的地步。简直就像午夜时分撕碎夜空的夜枭，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灰崎的后背撞在一个柔软的身体上。他听到轻微的“噗”的一声。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一片寂静。

他怔怔地回过头，看到黑子挡在他身后，清秀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那是锐器没入肉体的声音。一根高高翘起的、扭曲的钢筋从他的背后深深扎进了他的身体里。血从他的身后慢慢流到地面上。滴滴答答的。流了好多好多。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被支在那根钢筋上。

如果忽略他身下逐渐漫出来的鲜血的话，他看上去就像是靠坐在那里歪着脑袋睡着了一样，鲜活研丽，栩栩如生。

灰崎在那一瞬间觉得全世界都在旋转着离他远去。他什么都听不到，眼前一片血红，无数个空间扭曲挤压着发出尖锐的刺耳的笑声，控诉着他的浅薄，他的无知，他那些年少轻狂的自以为是和懦弱退缩。他发出一声野兽一样暴烈的、让人胆寒的怒吼，他想杀了所有人为他的此生挚爱陪葬。包括他自己。

他咆哮着用一根长长的钢筋扎进了皮虾的腹腔。没有人敢拦着他。真冷啊。他想。冬天的钢筋像一条冰块那样凉。他的爱人被钢筋扎进身体里去的时候，会觉得冷吗？

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交替响起在冬夜的上空。

灰崎被强行扭送进警车里。他挣扎着回头望向他的爱人，大声嘶吼着他从来都不敢叫出口的名字：“哲也——！哲也——！！！”

他看着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寂静无声地停留在原地，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

那团白绒绒的光亮逐渐暗下去，最后“噗”的一声熄灭了。他的世界就此一片黑暗。

再也没有任何光亮。

“……我一直留在这里。有好多次我希望自己能早点死在这里。至少不用再承受时时刻刻生活在煎熬里的痛苦。但是我想，我不能死。”

灰崎看着氷室的眼睛，轻声说，“我要在这里一直等着你。等着告诉你这段过去。”

“有时候我想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他顿了顿，指尖泛白地掩饰住自己从胸腔里发出的哽咽声，声音颤抖地说，“我希望他不要再遇到我。”

氷室从监狱里走出来。注视着远处白茫茫的天空。

北半球冬天的寒气流窜在他的血脉里，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罗杰斯夫人惊慌失措地告诉他：“氷室先生，您还在日本吗？黑子先生今天晕倒了，现在还在昏迷中……”

那不是黑子。那是培植体1103号。

他的保质期到了。

氷室麻木地听着她的声音。分不清自己的心脏到底是在为谁而刺痛着。

这就是他为自己设置的游戏结局。他一直生活在虚假的程序中。每隔五年就要承受一次失去爱人的痛苦。

那种感觉将永刻心间。毕生难忘。

氷室慢慢地在担架上盖上白布，把死亡的培植体推进了焚尸炉。

地下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问他：“请问您还是选用五年保质期的培植体吗？”

氷室点点头。

“好的，那请您坐到椅子上去，我们会给您安排洗脑手术，然后……”

“我知道的。”氷室抬起手打断了他，“不用再重复了。”

“咔嚓——”

地下实验室的挂钟在走廊上发出一声嗡鸣而空洞的巨响。

时间开始了。

一个黑子。两个黑子。三个黑子。

四个黑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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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不知道有没有人看了《小时代灵魂尽头》。构思阿哲……咳的时候，想起了小时代里面席城死掉的那一段。所以就这么写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介意。

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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