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輯 - 《第十七次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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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是從數學課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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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課的粉筆灰在光束中懸浮，我盯著小森的後頸，像在解一道無解的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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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馬尾總是綁得鬆垮，幾縷髮絲逃出黑色髮圈，隨著寫字的動作輕顫。陽光從窗外斜切而入，將她頸後細小的絨毛染成金色，皮膚下的淡青血管微微起伏，像葉脈在晨霧中舒展。她抬手撩髮時，制服領口與後頸間會露出一彎月牙狀的陰影，那裡的肌膚比周圍更蒼白，彷彿被陽光遺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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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動筆尖卡在橡皮擦裡，留下一個深坑。喉嚨發緊，卻控制不住用餘光丈量她後頸與我課桌的距離——二十七公分，剛好是鉛筆盒到保溫杯的間隔，是富士山五合目觀景台的欄杆寬度，是心臟在胸腔裡失衡跳動的振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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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的投影螢幕突然閃爍，原本播放著三角函數的光點扭曲成詭異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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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食嗎？」有人推開窗戶，其餘的人都起身擠到窗戶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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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空沒有月亮，只有逐漸擴散的灰斑，像滴在清水裡的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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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森轉過頭，髮絲掃過我堆在桌角的參考書。她的睫毛被陽光鍍上金邊，瞳孔因刺眼的光線收縮成琥珀色的裂痕：「喂，放學後要不要去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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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在冰淇淋櫃前知道真相的。便利店的電視播報著緊急新聞，女主播的聲音尖得刺耳：「太陽黑子異常擴散，全球進入緊急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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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森咬斷巧克力脆皮，奶油沾在嘴角：「這支要230円？末日還漲價太奸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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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政府啟動了人造晝夜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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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全息投影機每天六點會把雲層染成粉橘色，搭配模擬鳥鳴音效。但上週開始，投影顏色越來越淡，今天甚至出現馬賽克斑點，像壞掉的遊戲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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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比我的數學考卷還慘。」我躺在頂樓水塔旁，看著像素化的「朝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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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森把最後一口紅豆麵包掰成兩半，遞來的半塊已經發硬。她的手機螢幕亮著，是某個海外網紅的直播畫面——金髮女孩在挪威森林裡奔跑，身後有極光般的綠霧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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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歐洲還有陽光。」她的指甲油剝落了，食指在螢幕上劃出細痕，「要不要賭賭看？等鐵路恢復了，我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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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傳來玻璃碎裂聲。我們趴到圍牆邊，看見對街藥局被砸開，人群爭搶著衝進去，像一群撕扯腐肉的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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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森突然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溫熱，但似乎在微微顫抖著：「明天，要不要翹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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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熄燈的水族館裡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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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用電源早停了，但巨型水槽裡的夜光水母仍幽幽發亮。小森的嘴唇有草莓軟糖的味道，是我們從自動販賣機夾出的最後一包。她的制服裙勾住我外套拉鍊，黑暗中響起布料撕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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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被警報器發現嗎？」她喘著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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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告訴她，上週巡邏的警衛已經變成展區一具標本——他坐在企鵝棲息地的假冰山旁，手裡握著女兒的照片，冰晶爬滿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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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的藍光映在小森臉上時，我想起第一次在校刊社見到她的樣子。那時她踮腳整理檔案櫃，襪口滑到腳踝，露出一截皮膚上的蚊子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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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她突然指向某個水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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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水母正用觸手包裹住同類的殘骸，發出微弱的脈衝光，像在舉行某種太空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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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森十七歲生日那天，我偷了教堂的祈禱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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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縮在超市倉庫的紙箱堆裡，她用美工刀在蠟燭刻上「17」，碎屑落在過期的情人節巧克力上。火光亮起的瞬間，我看見她瞳孔裡跳動的光點，比人造朝霞更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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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許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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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頭，把融化的蠟油滴在我虎口，瞬間的刺痛還是讓我忍不住皺眉：「這種時候的願望，神聽了會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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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分食了那盒過期的巧克力。她突然說起父母離婚前的夏日旅行，在沖繩海邊撿到會發光的浮游生物。「裝在寶特瓶裡帶回家，結果第二天全死了。」她舔著手指，「那時候我就知道，美好的東西都是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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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聲由遠而近時，她用蠟油把我們的小指黏在一起。「這樣就算被沖散，也能找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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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月亮失靈的那晚，小森的高燒轉為低溫，她開始數窗外的冰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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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七十二、四百七十三……」她蜷在毛毯堆裡，聲音因高燒而黏糊糊的。我將最後半瓶能量飲料貼在她額頭降溫，罐身的冷凝水沿著她鼻樑滑落，像一道未完成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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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搖曳的火焰即將熄滅時，小森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餒，會很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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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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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會……很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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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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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幾秒，指甲掐進我袖口的布料：「我怕黑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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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黑找到她的手，我們的手指交纏成怪異的形狀，像兩株在混凝土縫隙中糾纏生長的野草。她的掌心傳來不正常的熱度，我卻想起家政課那隻煎焦的玉子燒——當時她也是這樣緊抓鍋柄，說失敗了就要吞十顆生雞蛋懲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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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那首歌吧。」她將額頭抵在我鎖骨處，「就是畢業旅行時，你在巴士上走音的那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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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了清喉嚨，哼起〈櫻花紛飛時〉。原本該是春日的歌，在燭光裡卻像首輓歌。小森跟著輕聲哼唱，手指在我膝蓋上打拍子，指甲縫還殘留著紅豆麵包的糖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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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副歌時，她的聲音突然斷裂。我感覺頸窩一片濕涼，分不清是她的淚還是融化的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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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在富士山五合目……」她吸了吸鼻子，「你偷藏我的髮圈，其實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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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在了原地，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蹲在觀景台欄杆邊綁鞋帶，馬尾散開的髮絲被山風吹到我掌心，像一縷抓不住的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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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拆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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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頭，油燈將她的瞳孔染成琥珀色：「因為你耳朵紅得像楓葉，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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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笑成一團，笑聲驚動了床底的蟑螂。牠們窸窣逃竄時，蠟燭正好燃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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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吞沒我們的最後一刻，小森摸索著找到我的手。她的指尖沿著我的掌紋描繪，停在生命線末端：「聽說這裡每道分岔，都代表一次重大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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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手扣住她的手指。沒有告訴她，我的掌紋早在搬運超市貨箱發生了意外，被裡面的玻璃製品割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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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冰雹敲擊鐵皮屋頂的聲響漸漸變小，我們蜷縮在毛毯築成的巢裡，分享著最後半瓶偷來的能量飲料。廉價的柑橘香精味混著鐵鏽氣息，在齒間纏成苦澀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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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呼吸聲漸穩，小森睡著時仍抓著我的學生證，塑膠封套上是她畫的醜陋塗鴉——一顆長著貓耳的太陽，旁邊潦草地寫著「第十七次日落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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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虛空，數著她脈搏的節拍，突然希望黑暗能永遠將我們澆鑄在這具毛毯繭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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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此刻的黑暗裡，我們的掌紋還能在絕望中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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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此刻的黑暗裡，我們還能假裝彼此是末日唯一的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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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次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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