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懶惰迷思構成愚民政治
哲學家活在廿一世紀的網路世界實在太痛苦了:周遭都是愚民,四處都是愚見,港九新界無得避。以前的哲學家面對的反智言論少得多。以前的哲學家雖然不一定閉門造車,但由於通訊不便、知識門檻高,他們能接觸的蠢人少得多。在古代的漢文化圈,識字的多是有識之士,甚少胸無點墨。再加上書寫和印刷不便,人不會隨意執筆。周人不會浪費龜甲來寫一句「Hello be friend ok?」的廢話。就算真的有人胡言亂語、大放厥詞,在沒有網路和手機的年代,也不容易傳開。康德寫《純理性批判》時不會看見「你食屎啦」的留言,黑格爾寫《精神現象學》時不會收到「你收皮啦」的短訊。只有孔子和蘇格拉底這些人才會庸人自擾,就進人群當中,教導庶民,或是與白丁議論。
但今天的社會卻反其道而行,不人學者主動走進群眾,而是群眾主動走進學術圈子,然後大放厥詞。
今時今日,「發表個人意見」實在太容易了。人人識字,而且通訊成本甚低,方便快捷,只不過在臉書、Instagram、推特、telegram 打字,就可以即使將「個人意見」宣之於口,一不小心甚至廣傳世界,發言者成了「意見領袖」。但你的言論獲得多少讚好、獲得多少留言、獲得多少轉發,完全跟你個人的學歷、學識,以及帖子的理路與主張無直接關係。總之「受歡迎」就行了。於是有很多不學無術的人,為了吸引大家注意,就假裝是專家、評論員,事事都要評論,包括自己一知半解的專業或學術領域。
政治是愚民經常大放厥詞的領域,因為大家都以為自己「懂得政治」,不似是數學或物理等自然科學有太多的知識門檻:很多人連何為黎曼猜想或是廣義相對論與量子力學的不相容亦一無所知,當然對這些討論無緣置喙。但政治則不然,政治作為公共事務,即使大家不自覺有參與之必要,亦不難從媒體聽到「政治問題」。既然知道有政治問題,而社交媒體上又沒甚麼發表意見的門檻,於是大家都大放厥詞了。
於是哲學家就忽然驚覺身邊都是懶惰迷思,都是愚民政治。
懶惰迷思(Indolent Fancies)是我提出的名詞,專指那些人出於「懶得去想」而隨意提出或接受那些「容易理解」的「簡單」主張,而這些主張往往是充斥著邏輯謬誤。為何我不直斥之為荒謬或謬誤呢?人經常犯錯,即使哲學家亦經常犯下邏輯謬誤(不信你打開《論語》或《孟子》來看看,隨便就找到一大堆),但犯錯乃人之常情。「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孟子.告子下》)一時不慎犯錯,乃人之常情。有時基於特定目的,而刻意犯錯,如利用矛盾句子做文學修辭,亦情有可原。但因為懶惰而犯錯,或是利用他人的惰性,而刻意妖言惑眾,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是極權者的幫兇,是人類文明的敵人。一旦社會上多數人懶於思考,只接受簡單陋的主張,熱心於膚淺的爭論,卻逃避複雜問題,排斥理性討論,侮辱學者專業,不以道理為原則,只以大眾「直覺」為準則,結果火燒眉毛時大眾仍對真正的問題坐視不理。這種反智的國家、這些無知的人民,合該滅亡。
是將事件簡化成正反兩面,無視其他可能性,或是抹黑異見者,扭曲其立場去「容易理解」的偽命題,都是常見的懶惰迷思。非黑即白嘛,非正即邪啊,電視劇集都是這樣,這最容易明白,不用思考。
本來這些謬誤理應是顯而易見的。例如一家人在商量「今晚吃甚麼」。弟弟說「要麼吃麥當勞做晚飯,要麼不吃晚飯。」媽媽就鬧他說:「白痴,不吃麥當勞就沒其他東西吃嗎?」在邏輯學上,我們說兒子犯了「虛假二分」的錯誤,因為他忽略了晚飯還有很多其他選擇,並非只有「吃麥當勞」與「沒晚飯吃」的二元對立。再舉一例。一位博士畢業的男子失業,其女友就怪責他:「就是你浪費時間讀甚麼博士,弄得現在失業了!」這是「錯誤原因」,因為讀不讀博士與失業無關。又或者在小學裡,老師問「明治維新何時發生」,點名班上成續最差、又蠢又懶的野比大雄作答。大雄就回答說是1868年,但剛田胖虎卻恥笑說:「大雄又蠢又懶,這答案一定是錯的!」可是,大雄本人是否又又蠢又懶,與其作答是否正確,並無必然關係。因此技安犯的是「人身攻擊謬誤」。
上述例子最多只是在日常生活製造笑話,是無傷大雅之舉。可是,如果發生在職場,甚至是政治層面,則可帶來嚴重後果。
舉個例子,某公司面臨財政赤字,管理層要商討應對方法。於是財務總監一口咬定要裁員減薪,行政總裁卻堅持要增加銷售。於是二人就在辦公室大打出手。但事實上,行政總裁和財務總監的意見根本不是真正的對立:裁員減薪不必與增加銷售矛盾。因此他們是犯了虛假二分之謬誤,結果令公司無法得出一個顧全大局、解決問題的方案。
舉個例子,某國窮富懸殊嚴重,於是大家討論應該如何解決窮富懸殊。忽然有一個人卻走出來大聲疾呼,說:「你們主張幫助窮人,就是干預市場,就是左派!」另一個人不滿,反嗆:「社會主義有甚麼不好?你根本就是右派!」然後在二人的領導下,問題焦點就從「如何解決窮富懸殊」轉移到「幫助窮人就是左派」和「不幫助窮人就是右派」的罵戰之中。
在政治上,上述輿論操控的結果,就是愚民:使大家都無法討論真正的議題,共議合理的解決方案。政黨可以透過極端化的言論與扭曲的選舉議題去勝出選舉,但社會面對的政治、經濟、民族、宗教、環境等問題,通通不會得到解決。用粵語的說法,大家只能「等死」了。
我們不能等死。解蔽、斷疑,是哲學的任務。哲學本來就是經世致用之學;透過教導讀者基本的批判思考、辨別邏輯謬誤,本書希望能夠使讀者明辨是非,學會認真思考,不落入懶惰迷思,免被傳媒、政黨、企業、異端邪說所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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