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鯨 - 潮濕狹縫的命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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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畏懼死亡，卻也心繫著死亡。

多數自殺失敗的人害怕的並不是「尋死」這個行為本身，而是行為後必然導致的失去。

如果有一個人，心中牽掛諸多不捨，卻依然能平靜赴死，這樣的人也許值得生命們的尊重。

但更多時候，有勇氣退一步，往往比有勇氣進一步更加珍貴。

藍蕥赴死時的平靜，並非心無罣礙，只是她刻意地、選擇性地、暫時地，遺忘了心中渴望的、不捨的、不甘心的人事物。

所以到最後的時刻，她後悔了。

她並非無畏，也非無知，只是無謀。

這回，藍蕥似乎幸運地從死神掌心逃脫，究竟是命運的恩賜、還是命運想再折磨她所開的惡趣味玩笑，不得而知。

不過，要思考這些為時尚早，海岸邊，昏迷的少女並未就此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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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的鳴笛聲漸近，周書人眼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少女的呼吸十分微弱，原本就蒼白的臉逐步失去血色，有些發青。

他已經替藍蕥做了無數次人工呼吸，卻幾似徒勞無功，少女彷彿是刻意地沉溺在生死的邊界中，猶豫不決，不知該往何處去。

醫護人員抬著擔架趕來，海巡署的巡邏車也出現在不遠處。

周書人連忙脫下外套，替藍蕥遮住她赤裸且傷痕累累的身軀。

醫護人員將藍蕥抬上擔架，周書人撐著白傘跟了上去，少年早已被發生的一切震懾到無法思考，只剩依靠身體本能來行動。

救護車停在稍早前兩人走過的小路上，從海岸走到那裡，是段煎熬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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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她的誰？」一名醫護人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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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人張嘴欲答，卻發現喉嚨乾啞，連忙咳了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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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她的⋯⋯同學。」少年眼神飄移，逃避似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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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叫救護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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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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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帶證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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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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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你也上車，到醫院會有人找你做筆錄。還會聯絡你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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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周書人知道，他們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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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的車門迅速關上，鳴笛聲開始環繞，少年的煩惱與擔憂，隨著顛簸的道路，隱隱醞釀著。

醫護人員俐落地替藍蕥進行最基本的急救，並裝上氧氣罩，以及其他周書人無法辨認的醫療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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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會有事吧？」周書人話音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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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交給醫生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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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人縮在角落，他的心跳不斷加快，腦海浮現各式各樣的情況，緊張、害怕、憂愁、不安堵塞了少年的胸口，壓的他喘不過氣。

一名醫護人員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並未說話，卻給了少年些許微弱的勇氣。

周書人不由自主地傾身，手掌輕覆在藍蕥蒼白的手上，少女的手指很纖細，很冰冷，而少年試圖將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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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會沒事的、妳會沒事的⋯⋯」周書人呢喃，像在替藍蕥祈禱，也如同在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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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烏雲密佈，雷鳴隱現，命運似乎在少年停止演奏貝多芬第十四號奏鳴曲的當下就註定了。

今晚，漫長夜幕裡，註定缺少了月光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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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少女凝視著畫布。

書桌有面方鏡，底下壓著數不清的草稿圖紙，最上層的那幾張是用碳筆草草描出的，少女的面容。

旁邊有個木製的試管架，凌亂地塞了十餘支已封蓋的、裝滿不明液體的玻璃管。

液體深紅近墨，有一種濃稠感。

床頭，擱著一封裝著針筒的塑膠袋，隱約殘留著乾凅的褐色痕跡。

藍蕥熟練地拔開管蓋，將深紅液體倒入調色盤中，她用畫筆蘸了一點油，將兩者混合拌勻。

畫布上的作品還是半成品，只打了底和稍微描繪出主體的輪廓，但依稀能看得出藍蕥想畫什麼。

這是一幅自畫像，藍蕥的自畫像。

藍蕥最先動筆的是雙眼與眉毛，再來是鼻唇、最後是耳髮。

暗赤的顏料抹暈開，竟無比鮮紅。

藍蕥繪畫的速度異常地快，彷彿有人在身後鞭策她，過不了多久，連髮絲的細節修補也完成了。

看似完成後，藍蕥卻並未鬆懈，她咬著唇，緊盯著畫布上的藍蕥，就像在與自己對視。

時光的沙，隨著少女額頭的汗水一同流逝，窗外斜陽輕巧地穿透了窗紗，默默地附著在畫布和房間的地板上。

瑰異的是，原本鮮紅的畫作，隨著光影的延伸，漸漸地出現了變化。

這是一種奇妙的過程，有如深海中耀眼奪目的魚被捕出水面後，魚鱗轉瞬間失去光澤；有如海灘上繽紛絢彩的石頭，乾燥後變得黯淡平凡。

畫像的色彩開始變幻，過了一刻鐘左右，殷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淺不一的黑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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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露出滿意的神情，取出一支乾淨的刮刀抹上白色顏料，開始進行最後的修飾。她作畫的眼神真摯且專注，也許，將近完工所給予創作者的壓力和負擔才是最為沉重的。

藍蕥的動作很流暢，順利地修完眼鼻的細紋與陰影，卻在輪到嘴唇時，停滯不前。

她在猶豫、在掙扎些什麼。但少女本人可能也不太明白這份猶豫和掙扎源自何處。

藍蕥在剎那間，突感內心深處有道鎖，有個聲音阻止了她。

聲音好似在說：「藍蕥，妳不配，妳不配要求，妳不配擁有。」

難以言喻的鬱悒裹住了藍蕥的呼吸，她渾身顫抖跌坐在地，雙手握拳不斷敲擊自己的腦袋，想將那道聲音驅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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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閉嘴！走開！」少女在腦中吶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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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配，妳不配，妳不配。」聲音不斷迴盪，愈來愈刺耳，愈來愈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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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紅著眼眶，忍無可忍地站起身，抄起畫筆，用白色顏料瘋狂地塗抹畫像的嘴。

說也奇怪，當嘴唇被完全覆蓋，消失在畫中的那一瞬間，少女腦海內的聲音也跟著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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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平靜如昔，能清楚地聽見藍蕥情緒消退後的喘息聲，彷彿剛才的聲音不曾出現過。

藍蕥塗改畫像的舉動，看似主動，卻是一種示弱。是對少女自己內心魔障的服從，也是對這個社會某種意義上的妥協。

褐色的畫作被藍蕥深藏在床底下，與其他少女不願面對、卻也不捨丟棄的物事堆作一起。

再過一段時間，它也將蒙上灰塵，就像少女傷口結出的新痂，只要不掀開，就能裝作若無其事。

藍蕥躺回床上，扯過棉被裹住冰涼的雙足與下半身，藉著腳趾傳來的溫暖，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忽然，手機屏幕亮起，是遊戲管理員傳來的訊息，通知少女最後一項任務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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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護病房外，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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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肺部積水、左腳輕微骨折以外，基本上都是皮肉傷，並無大礙。」蓄有落腮鬍的中年醫生拿著幾張X光片，對著藍心悅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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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積水的程度不算嚴重，我建議可以讓她身體自行吸收，先住院幾天觀察，如果惡化的話我們再考慮用血液透析的方法。骨折的部分已經替她固定石膏了，只要靜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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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藍心悅聽得很認真，她身上的衣服滿是油污，明顯是工作到一半接獲通知，急忙趕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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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命跡象暫時穩定，如果晚點醒來沒有特殊狀況的話，明天就能移送一般病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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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謝謝你，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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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落腮鬍醫生推了推眼鏡，轉頭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戴著氧氣罩的少女，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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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藍心悅心知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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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醫生語帶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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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有很多明顯是人為的傷口，數量多得可怕。很有可能是自殘行為，但也可能是有人對她施暴。我們醫院已經通知了社福機構跟相關單位，藍心悅女士，麻煩妳收到聯絡之後，好好配合調查。」醫生的眼神變得銳利，話語隱含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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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藍心悅本想辯駁，卻忽覺心裡沒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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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腮鬍醫生匆匆離去，一名在旁待命的護士走來，遞給藍心悅一些資料並交代重要事項後，也迅速前往處理其他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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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心悅推開病房門，輕輕走到藍蕥身邊，隨手挪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藍蕥緊閉雙眼，呼吸十分緩慢，她的身上到處都是包紮過的痕跡，消毒水的味道撲鼻。

藍心悅伸出顫抖的手，撫摸女兒的髮絲和臉，少女的狀態很平靜，但藍心悅的心卻並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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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了？

有多久不曾與女兒離得這麼近了？

有多久不曾仔細地看著女兒的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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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個自我提問在藍心悅的腦海浮現。

她忽然回憶起，藍蕥剛出生的時候像爸爸，而隨著年齡增長，現在卻長得愈來愈像藍心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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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她是我的女兒啊⋯⋯

藍心悅眼眶泛紅，其實她本就是個重感情的人啊⋯⋯可是為何只有在女兒臥躺病床的時候，她才能意識到自己對女兒的愛呢？

淚水撲簌而落，滴滴都是酸楚與心痛。

感情這玩意兒，總是令人想不清，也猜不透的。

藍心悅想起許騰，那個曾經陪伴了她們母女倆十多年歲月的男人。

藍心悅起身往外走，想給許騰撥電話，一回頭卻發現，門外有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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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自然是周書人。

他臉色蒼白地遙望著病床上的少女，手中提著一把收起的白傘。

不久前，當藍蕥被送進醫院急診時，少年孤單地在一旁等候。

期間，他向來詢問細節的警察交代事情經過，並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身上有無傷口。

白傘原本遺落在海岸邊，由於剛剛情況危急，周書人無暇顧及，一直到從醫護人員手中接過傘才想起這件事。

聽醫護人員說，是海巡署的人送過來的。

天色漸漸昏暗，周書人拎著傘走出急診室門口。

簷下，雨落成簾，少年眼神迷惘。

接到醫院電話的周家夫婦，急急忙忙地趕來醫院，周先生見面就狠狠地朝兒子的腦袋揍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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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帳東西！」周先生的怒吼引起急診室內護士們的注意，門口保全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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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太相對冷靜一些，但依舊眼眶泛紅，慌亂地檢查兒子有沒有受傷，然後緊緊抱住周書人，輕拍兒子的背。

直到此時周書人才回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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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老師打電話說你上課到一半就跑走了，我打給你又聯絡不到人，你手機呢？為什麼不接？」周太太放心之後，開始滔滔不絕地訓斥周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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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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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是醫院打來家裡，說你被送到醫院，你也知道你爸有心臟病，剛剛聽到消息他都差點要發作了，唉，快成年的人了，怎麼那麼不懂事，幸好你沒有受傷，要是有個萬一，那你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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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沒事，回去再說。」周書人感受到周圍的目光，趕忙阻止母親繼續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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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再說？你看我回去怎麼教訓你！」周先生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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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書人沒事就好，我們趕緊回家吧？」周太太伸手去拉周書人，少年卻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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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等。」周書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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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什麼？」周太太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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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還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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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那個孩子？」周太太一時搞不清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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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問問看。」周書人並未解釋，而是滿臉擔憂，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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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周先生惱怒地喊，周書人卻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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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想跟上去，卻被妻子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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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總有一天要獨立，而且他提到了那個孩子的名字，晚點再讓他說清楚就好。」周太太嘆氣。

周先生不太情願，但在妻子眼神的凝望下，勉強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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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些年，也許逼他逼得太緊了。」周太太忽然感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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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人找到護士長詢問了藍蕥的去向，然後直奔病房而去。

確認門牌上掛的名字是自己尋找的人後，周書人心中忐忑不安，當他正要踏進病房時，正巧遇上了剛要走出的藍心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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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目光互對，藍心悅不認識這個少年，但周書人卻一眼認出對面女人的身份。

她應該是藍蕥的媽媽吧？周書人心想。

藍蕥與藍心悅的長相實在太過相似，眉角的輪廓、小巧挺直的鼻子、瓜子般的臉型。

最重要的是母女倆的眼神，都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但又飽含深沉悲傷的感覺。

若要精確的描述，她們的雙眸，就像與世隔絕的漆黑深海，使人畏懼，卻也使人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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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藍蕥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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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請問你是？」藍心悅並未將少年往女兒朋友的方向想，畢竟過去十幾年，她從未見過女兒有同齡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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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藍蕥的同⋯⋯我是她的朋友。」

周書人遲疑了一下，決定以朋友的身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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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來探望她的嗎？你是怎麼知道的？」護士忘了告訴藍心悅，有名少年和藍蕥一塊兒被送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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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人正想開口解釋，一滴熱淚卻從少年的臉龐滑落，接著無法控制地不斷流下。

他明明已經忍耐過最惶恐的時刻，卻未想到竟在此時潰堤，少年疑惑且驚慌，他的意識並不想哭，但偏偏就是發生了。

他的崩潰來的毫無道理，但往往看似毫無道理的事，都有跡可循。

短短半天，經歷許多事情，周書人都不曾流淚，像是要將所有酸楚吞入腹中，他不停地說服自己要堅強。

可是當藍心悅出現，少年確認藍蕥身邊有人照顧的時候，緊懸的心鬆綁，再也找不到堅強的理由，而那些被壓抑住的情緒，則越過堤防，如報復性般釋放。

周書人在藍心悅驚訝的目光中，感到羞愧難當，轉頭想走，卻想起手裡的白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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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蕥還好嗎？」周書人突然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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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事，你⋯⋯要進去看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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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心悅對於女兒有朋友以及少年的哭泣感到心中訝異，但還是忍住疑惑，禮貌性地邀請周書人。

周書人猶豫，然後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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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她沒事就好。阿姨，可以麻煩您把傘交給藍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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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人伸手擦去眼淚，走上前，遞出白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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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是可以⋯⋯你有話想跟她說嗎？我替你轉達。」藍心悅接過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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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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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人在遞出傘的瞬間，眼神變得明亮堅定，他向藍心悅低頭道謝，然後義無反顧地離去。

藍心悅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心中感慨這些年來，她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從那孩子出生至今，整整十八年了⋯⋯這還是藍心悅第一次見到自稱是藍蕥朋友的人。

藍心悅感慨萬千，暗自決定待藍蕥康復後，要改變自己的態度和想法，未來與女兒相處的時光還很長，她要彌補過去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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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藍蕥睜開眼時，已是深夜，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純白的空間。

隨後，她意識到這個白色房間並非天堂，而是熟悉的醫院病房。

藍蕥的心情很平靜，她覺得自己的心從未如此寧靜過。

經歷過生死而倖存的人們，往往會明白一些道理，看待世界的角度也會改變。

藍蕥看見床邊矮櫃上擱著一把白傘。

原來他來過了⋯⋯藍蕥心想。

藍蕥側身想拿傘，突然一陣撕裂的痛苦襲來，她此刻才驚覺身上有無數包紮過的痕跡。

藍蕥又驚又喜，曾經長時間被痲痹的痛覺回來了，那些曾因心理作用而感受不到的知覺回來了。

藍蕥很疼，但很高興，因為這代表活著的證明。

少女決定好好地躺著，不再亂動，她靜靜地看著窗外。

雨已經停了，但夜空依舊被雲層籠罩，掩蓋了月亮。

微弱的呼吸聲傳進藍蕥耳中，她的目光從窗外回到房間，這才發現角落的椅子上，藍心悅坐在那熟睡。

藍蕥的心情有些惆悵，似曾相識的場景，虛弱的自己與陪伴在身邊的母親。

即使他們平時宛若陌生人，但只要是藍蕥生命中的關鍵時刻，藍心悅從未缺席過。

濃雲緩緩飄散，透出一道隙縫，柔白的月光灑落凡間，順著樹梢來到了窗櫺上。

於是，病房裡微微亮了起來，藍蕥藉由月光，看清了母親疲倦的面容。

月光只照拂了剎那，轉眼間又躲藏進雲層之中。

短短的瞬間，已經足夠藍蕥將母親此時憔悴的臉深深印在腦海。

空氣很冰涼，少女的心卻逐漸暖和，她與母親的情感談不上恨，只是陌生。但對於理想中親子關係的期望，從未減退過。

如果再給這對母女一次機會，她們能把握住幸福嗎？

無人知曉答案，藍蕥亦如是，不過命運給了她繼續活著的機會，自然要有所改變。

少女的迷惘不再，她閉上雙眼，思考著將來，沉沉睡去。

這一覺，想必能睡得十分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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