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秒才淫笑着捏我大腿誇我結實,啪!下秒一巴掌摑過來,指着我罵『傻你媽個逼』,嗶哩吧啦魔法陣,佘哥就立即拉着我跑啊。豈料那個馮德樂叫人攔住門口不讓走,我們就躲廁所玩密室逃脫。姐!要不是你來了摑佘哥一巴掌,我們還真的要死在那裏!」
上車不消五分鐘,方浩烽已經將我們被圍堵的事發經過繪形繪聲、誇大其詞地告知余詠心,還自來熟地稱對方做姐。三個人裏面,果然不被聆聽的才是第三者——我、佘允龐。
「吓?這些已經構成性騷擾、侵害人身、刑事恐嚇、非法禁錮,你們根本就可以報警了。」詠心緊握軚盤,專注地面向前方,卻沒有和應浩烽的活絡氛圍,語氣流露着嚴肅而且擔憂的情緒。
車廂約莫靜默了數秒。後座的浩烽向我投來視線,我亦不禁回望他,同步油然而生出尬笑聲:「呵。」
剛好遇着紅燈,詠心知道表情無效,乾脆打了下我的肩膀示意不滿,擱下氣話:「所以我才希望你轉工。」
「對。」我收斂了竊笑聲,翹起二郎腿,雙手搭在膝蓋,強壓自動勾起的嘴角,正色道:「應該要成立工會。」
「嗚呼!鴨仔團!」浩烽欣然響應,並且善用語帶雙關。
我不曉得詠心是翻了白眼,還是剜了我一眼,無礙,反正看不到就不會知道。但是,我眼角捕捉到她的喉嚨肌肉細微蠕動了下,配合對話語境,這個下意識吞嚥口水的動作,似乎是感到煩心了。
「好吧,是說黃知銘這麼大個人,才不見了半天,用得着特意請假去找人嗎?」我把話題帶回正經事上,以免真的惹怒詠心。
「問題不是失蹤多久,而是為甚麼失蹤。」詠心舒了口氣,感覺有些無奈:「村長說最後見他跟你走回家,芳姨就覺得他人不見關你的事,還記得那個村內老人常說的詛咒傳說嗎?」
「你們住的地方跟我是同一個世界觀嗎?怎麼有詛咒這種魔幻的事情?」浩烽總是能用最天真的語氣,說着最諷刺的句子。
「喔,那是老人們的迷信啦。說甚麼村裏長子遭逢厄運,是因為祖先曾經得罪神仙之類的。」詠心簡單解釋。
浩烽聞言更有興趣:「哇,《出埃及記》還是《鏡花緣》啊?你們住的地球怎麼好像比較好玩!」
「你是想說桃花源嗎?只不過是與世隔絕以致資訊落後而已。」我想打破浩烽對我們村子的奇怪遐想。
「是《鏡花緣》啊,有偽娘裹小腳那本,跟《桃花源記》不一樣。」浩烽理所當然回道。
「呵,你的朋友比你有文化欸,多念書吧。」詠心取笑我:「怪不得這下子被人當嫌疑犯了。」
「因為我是最後見過黃知銘的人,就背負殺人嫌疑嗎?」突如其來的指控讓我覺得荒謬至極。
「我是不相信你有這種魄力啦,不過我也不想芳姨報警把事情鬧大,聽村長電話時她在旁邊挺聲嘶力竭的。」詠心簡單陳述着,她清楚對我來說殺人是個浩大工程,麻煩又費勁的事我還真不會幹。
至於芳姨有報警意向這回事,根據我對這位無知婦孺的理解,她應該也不覺得我會殺掉黃知銘,只是純粹想要鬧場大龍鳳,逼迫所有人順着她的意、繞着她轉。我只能說她祭出損人損己的招數確實成功了,鬧到這下詠心不得不緊急帶我回村,避免浪費社會公共資源。黃知銘是個麻煩製造者,他母親芳姨亦不愧是個麻煩製造者的製造者。
「我聽出來了,你說的芳姨肯定是叫黃知銘那位仁兄的母親,還肯定是獨子。」浩烽硬要插話刷存在感,還裝模作樣托頭,像個電視劇的中二病偵探主角般低語:「真相只有一個。」
「煩死,你也太可愛了吧!」詠心似乎被浩烽的傻樣逗得樂不可支,趁着停紅燈的空隙,馴狗般亂摸一把浩烽的頭髮,收回手時居然順勢打了下我的臂膀,兇我道:「你的電話真是個裝飾品!我得用『抓拍聊天』的實時地圖功能找你所在位置,幸好你沒關手機定位,我才找到你。」
「我怎麼知道是緊急事?才一通未接來電⋯⋯」我委屈反問,斟酌了幾秒,驀地從余詠心小姐的話語中釐清事態。
「⋯⋯你的意思是,剛才你為了把我領回去,首先網絡肉搜我一番,到埗後猜測那裏是無牌私人娛樂場所,並且看見我疑似被困的情況底下,便直接向食環署舉報我所在的座標?」我續道,不由得為她劍走偏鋒的行徑感到汗顏,雖佩服她敢於抓破臉皮的勇氣,但此風不可長:「你運用『捉姦瘋女人』這種被社會認為與女性連結的負面刻板形象,促使食環署職員嫌麻煩而放行,不正違背你的女性主義嗎?」
「確實,為了免卻麻煩直接使用刻板形象有女權自助餐的嫌疑。」詠心不慌不忙地駕駛着,思路清晰地反駁:「可是我之所以能夠得逞,是基於那些人的觀念尚未願意被糾正,是他們學習不好,不然他們大可堅持原則拒絕放行。身為公職人員急着收隊而省略程序,怎麼看都不該是女性主義背的鍋吧?」
「哈!佘哥,這是你的大學教授吧?」浩烽首次看見有人的辯才與我不相上下,樂得打岔話題。
「我並不認同這種為了方便,於是任由刻板形象深化的行為,既無助社會進步,亦賞了無辜的人一巴掌。」無視浩烽,我堅守尊嚴。
詠心不禁失笑,大方地承認過失:「好的,對不起,讓你挨打了。」
得到道歉,我滿意地點頭,此刻車廂內話題暫告一段落,大家都默契地安靜小休。我望出車窗外高聳亮麗的玻璃建築物,逐漸變成殘舊、高低參差的水泥住房區,街道上是與舊區格格不入的新式文青咖啡店,裝修零舍乾淨漂亮,可惜店門外的地上總有幾灘冷氣滴水構成的污水坑——我們到了深水埗區。
「在前面巴士站的位置讓我下車吧,附近沒其他停車的好位置了。」浩烽抬手指着窗外,告知我們方向:「我就住在對面街口那幢。」
「你這個走路都嫌累的傢伙,居然住在沒有電梯的唐樓。」我對浩烽刮目相看,也是初次得悉他的生活環境。我們這行業,再熟悉的同僚,從來都甚少探聽對方的日常生活,畢竟互相瞭解得少,更能灑脫抽身。
「我不就正在儲錢盼搬到有電梯的地方嗎?」浩烽毫不在意我的揶揄,待詠心靠邊停泊,便爽快下車。
「嘿,浩烽。」我按下車窗,抬手四指向內收了收,示意他把耳朵貼過來,用詠心聽不到的聲線提醒:「今天的事給王小姐主動請罪,她的性子肯定會去查核馮德樂和梁小姐是甚麼人,要是我們真惹到麻煩,只要她還要你的話就自然會擺平。」
「好的。」歪着頭的浩烽瞭然悄聲應下,才直起身子揮手,再揚聲道別:「拜拜佘哥、拜拜美女!」
「你朋友好有趣,那個臉看起來有夠真誠。」詠心給予評價,同時駛離行人路邊,隨即駛往青沙道,看來是準備進青沙公路。這整段路徑都是收費路段,明明進不收費路段所花費的時間不差多少,我想她是真的心急了。
「他開價挺貴的,你消費不起。」我隨口開玩笑,再度換來詠心牙癢癢的捶打。
回到雀全圍時已是黃昏,說真的,缺乏睡眠的我此刻真的很疲累。停泊好車子後,我和詠心往「雀全茶餐廳」步去。雖然村長黃貴桓有其處理村務的村公所,但是黃知銘的失蹤被他母親黃桂芳鬧成是關乎整個黃氏宗族的事,召集了眾多村民商議尋人事宜,因此由村長的親姊姊——黃犁萍打理的茶餐廳是個更適合聚集之地。
黃犁萍,我平常稱呼她為萍嬸,年輕時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從小到大被寵壞,性情霸道橫蠻,連丈夫林鯤都只能是入贅女婿。這位連村長都敬她三分的風雲人物,更是村內的大業主,連帶茶餐廳在內共擁有四棟物業,聽說都是村長與另位早已移民的弟弟黃貴楠主動轉讓給她的。要不是村長重視黃犁萍作為長姊的養育之恩,否則按照圍村人守舊的遺產劃分方式,女性是不會獲得任何土地或物業的。
「人齊了麼?那就開冷氣吧。」黃犁萍向身邊正在用扇子撥涼的大黃太揚了揚下巴。
大黃太立即乾笑幾聲、連連點頭,便把扇子夾在腋下,快步去開冷氣。大黃太是村長的媳婦,即是村長長子黃相敬的妻子,由於兩夫婦都是在雀全茶餐廳廚房工作,大黃太因而深切體會到萍嬸專橫的面向,卻礙於輩分敢怒不敢言。
這些年來,村內的人數比起以往下降了不少,留下來的村民大多是高齡人士。故此,雀全茶餐廳主力做早餐和外賣生意,並向行動不便的老人銷售餐券,承包他們每日三餐的伙食,全賴人情味支撐家族小生意。萍嬸為了削減營運開支,燈油火蠟全都用盡方法節省,平常店面客人不多,就只有幾個吊扇努力地進行空氣流通的工作。再者老人家難以理解冷氣機的實際運作,不明白長開冷氣恆溫比起短時間實質上更省電費,才有了現在「人齊開冷氣」的謬誤情境。
環顧室內,約莫來了二十多人,差不多坐滿店面,人手一杯港式飲品,肯定是屈服在黃犁萍的淫威下購買的。在場的人主要都是黃氏的長老長輩——包括村長、萍嬸、林鯤、黃桂芳、黃相敬、大黃太、萍嬸的孻女黃相澄、以及八位遊手好閒的黃氏世叔伯嬸。另外非黃姓的,有蘇氏夫婦和佘叔,還有些湊熱鬧的租客們,包括茶餐廳伙記梁志星、身材魁梧的老農夫李相國等。
最遲到埗的我和詠心趕快安坐好,佘叔隨即滋悠淡定地從水吧為我倆各遞上一杯凍飲,非常貼心。
「家姐,能開燈嗎?」現在店面只靠黃昏映入的微弱光線,說白點就是很昏暗,於是村長只得提出請求。
「談事情是用嘴巴談,用不到眼睛。」黃犁萍毫不退讓:「談完我也打烊了,給你們開冷氣已經很耗電了。」
黃桂芳焦心得顧不上禮貌和委婉,急着向我丟出連串問題:「允龐,芳姨不是責怪你沒有照顧銘銘,但是銘銘前天下午是不是找你聊天?你們說了些甚麼呢?說了多久?最後走到哪兒去呢?」
「那天他跟我說想要上班,問我有沒有輕鬆又能賺錢的職位⋯⋯」我回憶起當時的情形,大夥兒當中不曉得是誰忍不住竊笑,靜默中的噴氣聲特別明顯,害我稍作停頓。然而黃桂芳依然緊繃地交叉手臂,聞風不動,我接着道:「我只得告訴他我公司沒這種職位,然後我們走到我家樓下,他就走了。」
「爛泥扶不上壁。」黃犁萍冷漠的評價道:「找回來也是浪費米飯。」
「哎,阿萍,又別這樣說,好歹都是阿樹的長孫。」其中一個黃氏的叔父打圓場。他提及的阿樹,正是黃知銘那早逝的爺爺黃貴樹。
「外孫不算長孫啦,別詛咒他。」另一位姑婆搭腔,似乎很忌諱長子早夭的傳說,說話之際還向萍嬸方向側了側頭。
「唏,別不信邪,在這條村不論姓氏,就算是女丁生的也會!難道你忘了⋯⋯」旁邊煙酒嗓的大伯意圖舉例反駁。
「噓,別說了。」林鯤輕聲制止,大伯的偉論戛然而止,老人們紛紛屏息,氣氛微妙地變得沉重。
黃桂芳忽略各人的議論,把全盤注意力投放在我身上:「那他離開的時候往直走還是往回走呢?」
「抱歉芳姨,那天我剛好熬夜加班完,實在太累了,分別時沒有回頭看他。」誰知道二十歲人還會失蹤,我只好另闢方向想辦法:「聽詠心說,你們認為我是最後看見黃知銘的人,但那時候我回村是早上十時左右。有沒有可能知銘在和我聊天之後,還有做了些甚麼、或是出了村,才會不見人呢?」
「我們黃家這邊都問過所有租客,沒人見過阿銘出村。」村長如是說,因為黃家的房屋靠近村口,要是黃知銘出了村,總會有人留意到。村長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而且阿銘把我放在花園的小型貨車駛走,他沒駕照,不敢駕車到太遠的地方。」
「他沒駕照?他不是偶爾都會替茶餐廳取貨的嗎?」租客梁志星聞言驚訝反問,這人在雀全茶餐廳打工換宿,聽說是為避債而躲到村裏來。
「喔,他會駕車。」在黃家面面相覷之際,穿着廚師圍裙的黃相敬打哈哈回應:「就是筆試有點出錯,其實駕到村外接貨的短程還是可以的啦。」
「對啊,他駕一小段路不會出甚麼事啦。」坐在收銀檯的黃相澄幫腔,聽起來像是茶餐廳缺人手的餿主意。
「筆試沒過就別讓他開,無牌駕駛撞到人起碼坐牢坐五年!」佘叔總是對於村民的安全意識感到無奈。
「先別管這個,現在找回人要緊。」魁梧的李相國坐在佘叔旁邊,猶如小山丘似的,卻是古道熱腸的漢子:「要是黃知銘不敢出村外,我這兩天在農地種菜都沒見過任何貨車駛過,那是能到哪裏去呢?」
「要是這樣,知銘可能去了後山,那兒有個荒廢的出入口。」蘇豐宸,也就是蘇氏士多的蘇先生冷靜分析:「我和太太,還有李先生去池塘那邊看看吧,後山沒有車路,要是找得到村長的小貨車,知銘或許就是徒步進林子裏了。
「這可不太妙,他是去玩的話,總不會兩天不回家、也不聽電話吧?」芳姨依然憂慮至極:「我真覺得是發生甚麼事了,萬一在林子裏⋯⋯」
「好了,現在我和桂芳先出村到警署備案。」村長發話:「分頭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