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佳人（Ｒ） - 第十五章　活人祭

　　澄流正在房裡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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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稍微多留了一會兒，怎會料到兩人竟成了同床共寢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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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細雨綿綿，澄流雖怕聽到二人說些不堪的耳語，卻更不願到外面守著，他認命摸了摸鼻子，早知如此，他就少投一個房間把錢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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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流喚人送來吃食，關好門窗，瞥見櫃側的銅鏡時，按在面具的手當即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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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取了塊布蓋到鏡子上，不漏掉一絲細縫，這才緩緩脫下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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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恨透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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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舉著火把要毀掉面容，變得醜陋不堪，再是猙獰恐怖，也好過看到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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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趙清絃不許，手中的火把應聲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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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忘了是什麼時候失去了意識，直到嗅到人肉的焦味，睜眼所見只有遍地的殘肢斷臂，濃稠的血腥氣將他薰得更清醒，趙清絃跪在血海，空洞的目光在看到他時才稍為回神，趔趔趄趄地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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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流。」趙清絃扯動嘴角，努力讓微顫的聲音聽起來與尋常無異：「是我殺了父親和母親，這樣你還願跟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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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流這才看到他手上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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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趙清絃被國師接至國師府培養，雖習得各種咒術，可換來的是身體愈發虛弱，就連手握住的那柄劍，於他而言都過於沉重，澄流用力掰開他的手，把劍搶回來，堅定地道：「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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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人都死了，難不成還要怪罪生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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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我兩年，我會帶你離開這煉獄，不惜一切。」趙清絃站直身子，走到其中一具屍體旁扯下面具拋給他，道：「在此之前，學會藏好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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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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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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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人祭當日，斜風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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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從未見過什麼祭祀，自恃身上有趙清絃施下的法術，這兩天沒少在街上亂逛，即便正面迎上大祭司也毫無懼色，還對他做了個鬼臉，頗是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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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娜島上只有一家客棧，她當是每天都能遇到玉城門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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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身穿青衣的兩人掛著虛偽的面具，實際每日戰戰兢兢地左顧右盼，生怕名聲被壞，她看著就覺得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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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石方澤口中聽來的前因後果，她已經編作流言散佈出去，只待這塌陷的陸路修好，消息便能像洪水一樣往西殷湧去，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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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跟著人群走，待看到前方的祭台時，才遠遠靠在一側，輕扶下巴，猜測他們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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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台上的白衣少女氣息微弱，兩根木釘處都已看不到新血流動的痕跡，確是時日無多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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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日沒能出手相救，沐攸寧確有介懷，卻也不覺得有錯，畢竟那時毫無警備，說不定強出頭的後果便是要她以性命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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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向祭台的方向合十雙手，雖左懷天名聲被毀也不算什麼大事，以他的背景，很可能這流言只傳個幾天就消失了，然這是她唯一想得到、能做到的事，便是重來一遍，她都不會言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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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室倒塌的位置並不尋常，沐攸寧昨日前去探看一二，然她又不懂奇門遁甲之術，單從外看去實在難以辨別哪處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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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想回去找趙清絃問個明白，可他連日來都未曾下地，睡得極沉，偶有醒來的時候，也一整個頭腦昏沉的樣子，不甚清醒，一如近日暗沉的天色，悶懨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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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問過澄流，或許是出於防備，只支支吾吾地說趙清絃用法過度，沒受傷的話靜養幾天就無礙，見狀，她也不便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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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台上的大祭司手持搖鈴，繞著人牲走圈，並開始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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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只是雨聲淅淅，稍微蓋過他沙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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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此神力，妙合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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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內力增長的關係，沐攸寧此時只需凝神傾聽，便能輕易將他的話語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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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她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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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人祭的儀式到底是怎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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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論是澄流或是那兩撥正道弟子，都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她那時是沒想太多，可是現在怎麼看都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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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等祭品，供予上神，不屬陰陽，自無生死，升入無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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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誦聲未停，大祭司在懷中掏出一疊厚厚的白符，散灑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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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紙條被風刮起，飄至遠處，有寥寥幾張落在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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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秀眉輕蹙，未待她想通心緒不靈的原因，就瞥見白紙中混夾了一枚淡黃色的符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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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懇請上神祐我族人，以天雷化作祝福，降臨在這遍土地的每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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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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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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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祭司話音剛落，一道閃光依他指的方向，劈至人牲身上，繼而十數道電光瞬間劃破蒼穹，無規律地散落在雷娜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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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撥天雷幾乎是同時降下，其中一道白光穩穩劈在沐攸寧腳邊的符紙上，頃刻燃起火焰，而在落下的剎那間，她低呼一聲，逃脫不及，雙手掩耳就欲往後跌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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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叱裕嵐所言的天罰，竟是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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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麼能忘記，此生最怕的莫過於打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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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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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殷版圖不小，處南、北與鄰國相近的縣城倒是氣候宜人，愈往西去，愈是荒涼的大漠，飽受境外遊牧民族搶掠，土地乾涸，終年不見雨水。朝廷對此不理不采，百姓為求自保，竟與牧民協議經商，互惠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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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父親是西部縣城中的富商，年輕時肯打拼，運勢頗好，多年來積累不少財產，後來把生意交給兒子後，閑了下來，到處玩樂，家中藏了十來個女子，也不知是妻是妾，反正按照出生次序，她排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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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母得了妾位，在府上的生活不差，也說不上好，反正在那座院宅之中，所有女子皆是用以與商家打好關係的棋子，熟讀女德，聽從他的安排，或是出嫁聯姻，或作為玩物送予何人，不必有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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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學得快，可總是不解男女之別，姨娘有心教她，卻早早逝去。聽聞夫子為人師表，能識天下事，她便盡數發問，不加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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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明白為何女子在宅院裡明爭暗鬥，便是所謂的安穩生活；也不明白為何大哥能四出遊歷，而她只要踏出家門都要披上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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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不明的是，為何世上千萬種人，卻都要遵從父母之言，一生命途被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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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書先生聞言，默然片刻，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並未解答，之後的時間，視她為無物，對她的提問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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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說，她總會問一些被視為離經叛道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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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不屑的言詞落在她耳中，很快地，她學會了閉上嘴巴，此後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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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她父親知道後還是震怒不已，恰逢一個舊友兒子重病垂危，為空出時間照顧他，不得不把整個家中鋪子低價賣出，只道將來有的是東山再起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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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的是，價格如此實惠，仍無人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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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父親多番打聽，才得知附帶的條件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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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舊友特意請了人前去算卦，並道需為病危的兒子辦一門婚事沖喜，因命格所限，需得至少六字屬陰童女才有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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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兩家人把所有細節商談好，沐攸寧正滿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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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在懵懂中被抬上橋子，由不得她選擇，也沒有親人相送，最後獨自踏進陌生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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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她還有一點興奮，終於從籠中掙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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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戶人家兒子重病已久，家中陰沉無比，就連在他房中掛滿的紅燈籠，桌上燃起不時爆出燈花的紅燭，又或二人身上的大紅婚衣，依舊不能除去那股陰涼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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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嫁」過去的頭天晚上，本應好轉的人忽而不斷吐血，短短兩個時辰就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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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沖喜，這是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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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上下為著突如其來的白事忙碌，空不出人手看管她，於是命人將其綁起，扔進後院的枯井，日後定奪，又或，生死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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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氣候極旱，平常便是下綿綿細雨都如獲至寶，更別說傾盆大雨的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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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初次見識何為雷電交加的雨夜，是在枯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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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是大漠人的血脈在體內流淌，大雨的來臨稍稍緩和了她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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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怕黑，也不怕冷，在抬首無星無月的晚上，大風襲來，甚至能刮到又深又窄的井底，在裡面不住迴響，呼嘯之聲更為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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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反倒是怕那咔咔作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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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嘩啦嘩啦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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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滴都能成為生命之源，每一滴都能結成奪命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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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井外人們延續生命的甘露，是井底匯聚奪她性命的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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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在沐攸寧的嫩膚之上，卻像墨汁般迅速染黑了她內心每一處，心情更顯沉重，像活在無邊的黑暗裡，不住墜下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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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聲轟轟，電光在長空中閃過，與風聲相互呼應，震得她耳膜疼痛，亮得她頭昏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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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攸寧雙手被綁在前方，儘管井內濕滑，她仍以指扣住磚縫，甩掉鞋襪一步步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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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埋了炸藥的霹靂聲響連連，整夜未停，在她腦中份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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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下無數遍，染紅了雨水，臨近天明，竟真讓她成功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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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抱膝坐在井邊大口喘著氣，趁那家人仍在傷心之中，不得空管她，便悄悄溜到廚房，解了繩子，偷了好些吃食，翻牆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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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應該是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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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害怕的從來不是如同猛獸咆哮的震天雷，而是那夜風雨的悲鳴；血肉模糊的指頭；聲嘶力竭的慟哭，以及終於知曉無人前來迎救的黎明前夕，被雷聲深深劈在她骨子裡，疼得發麻的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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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她自由了。

[4]　《仙道口訣》著：董沛文——P.206 靈寶度人經（摘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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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活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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