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洞 - 食己

用力一壓，是生肉特有肌理、構成的彈性。滋滋聲，柔軟如它無法抵抗，噗滋，噗滋，肉內雪白脂肪釋出油脂熱烈地把紅肉燒焦，是粉嫩紅到焦黃的漸變，是血肉到排塊的過渡。

刀叉的碰撞聲，鐵板油漬焦黑斑駁，傳出熟透的味道，肉仿佛已填滿口腔頂上喉嚨，反胃。

再用力壓，滋滋滋……被擠壓燒灼的面焦黑，燒焦味竄進鼻，宣告它不久後將炭化的事實，味道稍稍緩和上湧的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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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吃嗎？」對面的人問。

攢緊連帽衣，周圍皆是油煙卻這麽冷，手抓着腹部道：「不了，我胃痛。」

他沉默，他知道我在說謊，明明大家早知道了，我還要說謊，我盯着他，連我自己也鄙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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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在顫抖，我的嘴卻習慣地平靜吐出字句：「抱歉，我要去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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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向後移發出刺耳的聲音刮在人心上，

「對不起。下次我們再約在别的地方，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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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一如既往有分寸，我沒有回頭，點點頭也沒管他有沒有看見，逕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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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空無一物只能乾嘔，猛吸空氣清新劑的味，這裏好髒，但化學品的味道總比外面的有機物味道好，肉更髒，最好用强酸把耳鼻喉都洗刷一遍。

洗洗臉，衣袋傳來震動，

手機有通知，沾濕的手隨便擦擦，想起外面那人在等，回他:「我不舒服，先回家了。」乾脆把他靜音，然後馬上打開那通知。

「可好？」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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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鶴君，

他的用戶名字是鶴君紅，但我叫他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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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他:「不好。」21:37

確實很不好。關閉屏幕，我們一向淡淡的聊，他不會這麽快回，可反常地手機又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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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毛病？」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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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君啊，你這麽關心我我會怕喔w」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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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洗手間，那人已不見了，回家的車上鶴君傳來信息，

「怕什麽，怕我吃掉你嗎」21:57

「你厭食，貓，我必需要再說看醫生可能有幫助的。」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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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用户名不論在哪總是與貓有關，所以他們都叫我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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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挺怕鶴君的。我嘛知道自己的事，不是看醫生就可以的。」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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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君沉默了一陣，車内昏暗，窗外一盞接一盞街燈飛馳而過，油黃光影交錯，震動，

「貓，你聽過我的故事，我也在，會聽你的。」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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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君紅與我在兩年前一個暗網論壇認識，那時他還不叫鶴君紅，一年的斷斷續續電郵，後來知道大家都有用一個SM圈，又稱字母圈的app，互加，他才有名：鶴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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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帳號名是看我用戶牆推薦一首歌:鶴頂紅，才忽發其想改名。1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FaQYgaKnD

我覺得這人明明成熟老練，對我卻是貓玩老鼠的態度，或者只是平常對其他人不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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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22:11

「我不相信任何人，醫生、家人、朋友，甚至你。世界的所有、即使可控的身體，都不屬於我。醫生有保密協議，但……」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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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如果是我我也不能。」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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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食，比起需要治療，對我來說更像控制自我的手段。」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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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自我折磨?」22:15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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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0我泡了黑咖啡，隨後關燈剩下床上手提電腦與手機亮光，我喜歡黑暗。

鶴君又玩失蹤了，腹内的咖啡灼燒着胃，上癮般一口接一口讓味道侵佔腔内，淨化完畢。

床頭的烏鴉標本上，黑羽泛螢螢的藍光澤，它的注視督促我開始日常工作，我稱之為:人類觀察，不停探索網絡一個又一個「兔子洞」，卻只是滿足身為人類病態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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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收獲，於是我敲打起鍵盤。

「料理人要從眼睛開始，像烏鴉先啄食最柔軟的部分，收集最閃亮的物品，你的靈魂……」我向烏鴉標本點點頭以示友好，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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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肉是如此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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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垮掉了，抱着你，我迅速把你的頭按到我肩上，『噓...噓...沒事的了。』

在懷中你如同弱小嬰兒，哭濕了我肩膀，在安慰下緩緩入睡，對啊，你就是我的孩子，我想為你舔去淚水，然而滿嘴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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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我舔了舔嘴唇，盡是咖啡味，發送。

活躍在這交友平台一個月有多，有網絡版有手機版，姑且稱它為卡片app，因為它都如漂流瓶，只靠隨機卡片交友，挺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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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了個其中叫骨生的人，發文後他問我:「你有看過《野性之口》嗎？」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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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怎麽了？」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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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幻想過吃掉自己。」

「想毀滅自己。聽起來很中二吧？」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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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毀滅自己為什麽要吃掉啊？」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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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生輸入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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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人快要餓死的時候沒必要切自己的肉吃，因為會自己消耗自己嗎，我想死但我不想這麽沒意義的死去，

毫無價值的我想被吃掉，若果能把所有都完全奉獻同一人，任何一人都好，只要吃掉我就好。

不過大概沒人願意，我想只能自己吃掉自己了。」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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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生他很討厭自己吧，

他覺得自己好髒，說他自殘過，只為自暴自棄發泄想毀掉自己，他成功了，把自殘照片放上平台，得到為了吸引注意真噁心的評價，對他而言最後的呐喊同時是求救令他成為永遠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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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卡片:「永遠不要指望别人的幫助，因為大多不過是心情好的施舍，他們還會希望回報。」

留言只有:「好。很好。非常好。你的生活充滿陰霾。」

想必骨生看到只會笑着說正是如此…...不相信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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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生又說:「貓，你明白嗎…只有你聽了」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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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明白嗎？他不過想要我注意。我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噁心，對這種自我厭惡我果然清楚得很。

「又何必自我折磨呢？」4:06，手機震動，鶴君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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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覺得我好像骨生。不是的，我不是那樣的東西，厭食並不是為了"自毀"，聽起來很荒唐，我是控制自己，

我拒絕別人的救贖。

若說物質為了維持在一個狀態需要能量，沒有能量物質就會變化，我，希望不需要能量就穩定，我不相信、不願意提供適當能量為變化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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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安慰？希望？陪伴？連我自己也知道有些黑暗光永遠照不進，我救不了任何人。

「你是認真的嗎？想被吃掉。」4:08 我回覆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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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去控制，我可能會變成你，鶴君紅…」4:10

不止於表面字母圈的S，鶴君紅，他在秀色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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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殘、戀冰、秀色，對應殘疾、屍體、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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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我當然有強烈戒心，同時又有種「交情」，慬慬説殺人食人不對，這種界限對我而言無意義，正如我厭食要治療無意義，因為我不願意，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而我，對於他為什麼會吃人肉，有種極端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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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二日，陰，下午兩點四十五分，早上喝了杯可口可樂，

在依舊冷清的麥當勞，挑了個位置能清楚看見對面的熱鬧，桌上點了的漢堡包尚未開封，

對，我替他們約了三點在對面那麥當勞最近窗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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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請問你在等人嗎？」好聽的低音炮卻讓我心驚肉顫，我冷靜抬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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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還有我不是先生。」我默默裝作看街景，引導他一同看出去，準時三點，對面那位置已有一人，玻璃倒映出我與那詢問者的正面，他穿西装戴眼鏡，輪廓瘦削，一幅斯文樣子，

「小姐，抱歉搞錯了。」

「沒關係。」

不過五分鐘，這身西裝便出現在對面，在那人的對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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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吃漢堡包邊觀察他們，很久沒吃東西，這充滿現代各種化學品的食物每一個分子在味蕾炸裂，我猜點了冰淇淋的是骨生，而那西裝是鶴君紅，

骨生衣服鬆垮垮的，看上去二十多歲，就像為了迎合大眾過份鬆軟的麵包，與廉價生菜有泡過水的霉味，本該年青力壯卻臉色蒼白，内裏腐爛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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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君紅則是最「美味」的漢堡排，各種垃圾部位打成一團的吸收光醃製的味精，在口腔流淌着美其名肉汁的東西，讓人不自覺分泌着口水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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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吐的瞬間，合成醬汁刺激着舌頭掩蓋一切。啊，這就是所謂的飽足味美，噁心。

把薯條一條又一條，用衛生紙包着掐出油，金黄的表皮垮掉成軟皮蛇，送進口中安心食用。汽水也喝光了，對面二人已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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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觀察完成了，站起走向樓梯，回頭檢查那兩空椅，突然我想起鶴君紅那詢問心裏恐慌莫名，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我走向後樓梯，手機震動，它還在詭異的震動，節奏奇怪也不像來電的震動，我拿出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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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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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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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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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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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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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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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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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頭，也不要看信息，我徑自走進面前的女洗手間，希望自己的步伐夠自然，鎖了進廁格才放鬆了些。白色通知框依然不停映照着臉，空無一人的洗手間震動聲每一下都在刺激神經，我馬上靜音，已讀，裝模作樣賞他一個問號，但那些信息永無休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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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

「.」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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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聲走進了女洗手間，抽出隨身的筆型美工刀，我甚至想像到那男裝皮鞋優雅的步姿，停下了，我彷佛能隔着門感受到他的存在，眼鏡下的笑容，貓玩老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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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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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爬上了背，恐懼鼓動着心跳握緊了筆，我讓自己扯了更像咬牙切齒的笑，隨時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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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聲響，他走了。接下來幾小時，我悶不作聲，沒人再進來了。

六時正，袖内的手緊握着唯一依靠，小心翼翼走出去，只見正對面白色洗手盆内躺着一手機，我打開，並沒有鎖。内裏只有基本程式桌面也像初始的模樣，只有一個應用程式，正是我和骨生相遇的交友程式，旁邊有一個備忘錄打開寫着:「謝謝。」

打開程式，骨生的帳號下的設定，頓了頓，還是按下刪除帳號，

「删除後帳號將會永久消失不見，你確定？」

「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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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把手機放進洗手盆，塞好水塞打開水龍頭，水慢慢浸過手機溢出。

從此我養成了收集新聞的習慣，骨生似是完美地人間蒸發。我一直等着鶴君的訊息，仿佛異教徒獻祭後等待魔鬼賞賜，全無音訊。

只有記憶中最後走過原來坐位，吃光的餐盤對面有着一模一樣的完好餐點，時刻提醒我發生的不是幻想。

我打包了，吃着它，味道平平無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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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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