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你說,一樣的景色,今時同過往會否一樣?
三天前,我同宮人們被迫離開大燕,踏上前往秦國之路,同行的還有慕容暐、后妃、王公百官與百姓四萬餘戶。那日,正是隆冬時節。漫天飄雪,為大燕蓋上一層厚重的白幛,或許老天爺也知大燕國亡,故而落下層層積雪為大燕哀悼。秦軍放了把火,我眼睜睜的看著燕宮、慕容家的宗廟陷入火光,那片火紅在白雪皚皚中就像是朵盛開的牡丹。
妖豔詭譎的牡丹,那紅艷宛若鮮血,像極了國破那日的天。
說來諷刺,去年今時,慕容湘與慕容沖還在我的寢殿細算著我的及笄禮誰給我送來了什麼。記得那時,慕容湘一臉期盼的向我問道三年後她及笄時會是怎麼樣一番情景?會不會同我一樣盛大?
『自然,妳可是大燕嫡出的清河公主。』那時我從妝奩中拾了對玉鐲給她套上『誰要敢怠慢妳,跟皇姊說。再說了,有暐皇兄和我給妳操辦著,自是不會虧待了妳。』
慕容湘聞言笑的溫婉燦爛,拉著我的手同我撒嬌,賴進我懷中格格的笑了。
我昂首,碎如鵝毛的雪落在我的鼻尖和羽睫上,我不經意的一顫。雪,一如去年那樣冰冷,那樣透白,可是大燕已不復往日強盛,我也不再是那個大燕的長公主了。以往對我而言美麗純白的雪,如今卻透著莫大諷刺。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5Y6yuLO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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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在厚重的積雪上,我緩緩的隨著大軍向前行,足下的冰冷早已凍的我雙足毫無知覺,也不知慕容暐等人是否也同我一樣。我最憂心的是慕容湘,她今年不過十三,要從小嬌慣著的孩子冒著風雪走在寒冷澈骨的雪裡,不知有多難過。雖慕容沖只有十一,可他至少有行軍過,應是耐得住的。我也是自小受寵的,儘管平時也練武,但到底不比男子,如今比他們大上數歲的我強撐著不過是為了大燕鮮卑兒女的傲骨,要不以我的身子早倒下了。
「唉,要是妳是個主子,也能和那個燕皇、中山王及清河公主等人一樣乘坐馬車,只可惜妳不是。」右側的秦軍看著我搖晃的步伐嘲諷一笑,接著在馬上的他將手伸向我「我聽聞大燕美人多,妳雖蓬頭垢面的可倒也勉強可以瞧出是個美人胚子,不如從今開始伺候爺,爺就帶妳上馬。」
「呸!」我聞言是鬆了口氣,可內心按耐不住噁心的冷笑「雖是亡國,可我命不賤,我寧可走到腳廢也不願伺候你。」
「妳這個臭婆娘!」那秦軍聞言便抽起鞭子往我身上招呼來。
「唰!」鞭子狠狠打在背上,一下、兩下、三下……火辣辣的疼伴隨著淡淡的腥鏽味竄遍了身子。
我咬著牙,險些跪倒在地,可又死命撐著,心裡不停告誡自己,慕容沁,不許哭,不許跪,妳是鮮卑兒女,不可這般懦弱。
一把長劍橫在我和那名男子中間伴隨著一道嚴厲的斥喝,「王力,住手!」
「屬下參見鉅鹿公。」男子猛然收鞭,惶恐下馬一拜。
「你再放肆些啊,當軍紀為何物?」被喚作鉅鹿公的青年厲聲道。
只到這嗓音有些耳熟,我的眼角餘光淡淡的掃過這被喚作鉅鹿公的男子。
是他!那日在殿內下令將蘭芷、橘杏厚葬的青年,想不著他竟是秦國鉅鹿公──苻叡。無怪乎那名喚作王力的男子這般畏懼他,聽聞苻堅這個兒子向來不是吃素的主,不恤士眾故不太得人心。
「可殿下,她不過是亡國奴罷了……」
亡國奴!這三個字硬生生打在我心口。
「亡國奴又如何?」我倏然瞠目,狠狠瞪了男子一眼「你們秦軍殺盡我們大燕將士,裡頭亦有我兄長,我不肯委身於你錯了嗎?」
「妳!戰場刀劍無眼,誰管的著……」那男子氣的指著我的鼻子,卻又顧及符叡,不敢動手。
「罷了,妳去伺候清河公主吧,本就要安排妳去勸上一勸。」苻叡打量了我一眼,見我滿身血汙,劍眉不禁微微一皺「景岳,帶她去尋清河公主的馬車。」
苻叡身後的少年上前抱拳道,「得令。」
「奴婢謝過鉅鹿公。」我矮了矮身子,便隨了少年而去。
走了半晌,景岳走近一輛略為簡樸的馬車旁,車內傳來微微抽泣聲,景岳聞之仍面不改色,輕輕的在窗上敲了數聲。
「清河公主,我王提撥了位女婢予您,是令姊樂陽長公主宮中倖存的宮女。」
「是誰?」
慕容湘的嗓音透著車簾傳了出來,竟有些蒼涼飄渺,我不禁目眶泛淚。
「公主,奴婢……水心。」我忍住哭意,說道。
深怕慕容湘聽不出我的聲音,畢竟這幾日我少有喝水,嗓子啞了不少,可又不能言明自己是慕容沁,我便將漢字的「沁」字拆做「水心」二字,我和她及慕容沖幼時玩過這種拆解字謎遊戲的,若是慕容湘,肯定記得。
「快快,快些上來。」慕容湘果然聽了出來,打起車簾,讓景岳扶我上了馬車。
「那在下便先告退了。」景岳抱拳施禮便離去了。
慕容湘望著我染滿血的衣裳,頓時慘白了臉,壓著聲音低泣,正欲開口,卻被我搖頭止住。
『別說,隔牆有耳。』我沾了頰上的淚水,在馬車裡的小茶几寫道。
慕容湘會意,仍止不住哭咽,顫著手勉強勾勒出字句,『沁姊姊,妳怎麼變成這副德性?可有哪裡疼?』
『秦軍打的,無妨,不疼的。』我撐起一抹笑,搖首。
『我和鳳皇及皇兄他們聽到秦軍說妳自盡殉國,都快瘋了,母后跟皇嫂更是昏了過去……』慕容湘心急不已,字跡凌亂的險些難以辨識。
『是蘭芷和橘杏,他們一人扮作我,兩人皆自盡了……母后他們可還好?』豆大的淚滑落,我緊咬著下唇不願哭出聲。
慕容湘到底不過十三,剛寫下「無事」便再也忍不住了,撲入我的懷中,附在我耳邊低泣:「姊姊妳這傲性,湘兒怎麼會不懂呢?」
我輕拍著她,用手指梳理她一頭長髮,罷了,能哭也是好事,莫要如當年的段氏,心死了想哭也哭不成。早些年父皇仙去前曾說過,我是兄弟姊妹中最傲骨的,甚至有些漢人儒者之氣。我總耍賴的說,父皇,沁兒才不是漢儒,沁兒是鮮卑公主,提刀殺敵都不是問題的鮮卑公主。不,父皇,沁兒食言了,秦軍在前,沁兒手中無刃,根本無力殺敵,沁兒甚至還無法拒絕秦國鉅鹿公相助。
忍了許久的淚不禁落下,我擁緊慕容湘垂淚不止,心中恨意難消,但恨的不僅僅是秦軍,更恨起慕容暐等人。可又能如何?眼下除了等待大燕復國的機會,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湘兒,到了秦國後,我會被送入鉅鹿公府做奴婢,妳一定要記得,樂陽長公主慕容沁已死,活下去的是公主侍婢水心,莫要忘了同母后他們說,別讓他們掛心於我。』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在小几上,字字都是恨,都是淚。
『湘兒知道。』慕容湘頷首,在茶几上回應道。
突然我似是想起了什麼,我望向慕容湘那張梨花帶雨的絕色嬌容,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張臉蛋到了苻堅跟前只怕禍患無窮,雖我不能全然保證苻堅會如何做,但到底是不安的。
我拿下髮簪,顫著手遞給慕容湘,接著伸出食指在面頰上比劃兩下。慕容湘猛然止住淚,面色惶恐的望向我,果然,姊妹連心,她是明白我的。
「我不要!」慕容湘臉蛋越顯慘白,雙脣不停的發顫,輕輕的吐出這句話。
『若妳想日後好過……』
「啪」一聲,慕容湘一把揮開我還未寫完話語的手。
『皇姊……妳不能這麼慘忍……』慕容湘顫著唇無聲道,一雙妙目透著懇求無助。
我狠下心,將髮簪塞入她的手中,我知曉她自幼便是個愛美的姑娘,可我不忍心去賭她這張絕世姿容會不會使她為苻堅所糟蹋。我亦知道自己殘忍,我因蘭芷二人的相助而不用害怕這點,實是僥倖至極,可慕容湘掛著清河公主的封號,如果不這樣做太冒險了。若她今日還未長開便沒事,可她已經十三了,正是花蕊初綻之際,面容早褪去了大半稚嫩……
慕容湘對上我冷厲的眼神,不停的搖首,嗚咽聲越發清晰,被我逼迫握住髮簪的手更是不停掙扎。
一股溫熱落在我的腕上,我看著眼前的慕容湘,她這雙眼生的同父皇極為相像,父皇,您會怪我麼?您會怪沁兒麼?腦海中閃過父皇慕容儁的面孔,我頓時沒了力氣,心軟了下來,鬆開手,抽回她手中的髮簪。那髮簪重新沒入我的髮間,我闔上眼頹然坐回原位。
過了半晌,我從懷中摸出一盒成色極深的脂粉,放在案上,朝著慕容湘慘然一笑。
「這是我最後能想的到的,抹在臉兒上,可有沒有用我不知曉。」纖指輕柔滑過桌案,我對著慕容湘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的掀動著菱唇,未曾發出半點聲響「妳……今後定要留心,我同皇兄已經無力護住妳了。」
我悄悄打起車簾,探了探外頭有無異狀,深怕方才的哭泣引來秦軍懷疑,雖然我們放低了聲音,且清河公主見到殉國的姊姊身側的宮女心中更加難過也未嘗有何不對,但我只知道如今我們除了小心仍舊是小心。
雪花趁著我打起車簾,穿過了縫隙飄入車內,車外仍是白雪皚皚,一如去年寒冬大燕的景致。
哪,你說,一樣的景色,今時同過往會否一樣?
章名叫子規泣血是有原因的。說道杜鵑鳥的俗名便不得不提起子規,子規這個由來來自杜宇,即望帝。有這麼一種說法,說杜宇死後之所以化成杜鵑鳥,是因為被鱉靈推翻後逃亡,但後來復位不成,所以怨魂化為杜鵑。其實古代很多詩文中,杜鵑鳥所代表的就是「鄉愁」。所以亡國後倍思鄉的概念便衍生成此章的章名。
浮生劫的劇情總體而論比較陰暗,畢竟這篇文本來就不是什麼歡樂勵志文,正史總是殘酷的,慕容沁的狠心也是另一種關愛,她不敢想像如果皇妹清河公主被苻堅看上會如何,當然這份關愛或許也有些自以為是,可是慕容沁她是古人!是古人!她的想法這樣很正常。
我是不知道這樣帶著部分黑暗的女主討不討喜啦,不過一個長公主如果真的這麼天真無邪我才不信,更不要說大燕皇室超亂的,醜事也不少,再者要想復國,小白兔的女主絕對還沒復國就先掛掉。
凝墨於硯 2017.7.17
四年後再看水心的作法的確滿自以為是的XD他自己倒是不用破相,因為已經風塵僕僕,整個人到長安前所受到的折磨已經足夠讓她的美貌折去不少。
《資治通鑑》有載:「十二月,秦王堅遷慕容暐及燕後妃、王公、百官並鮮卑四萬餘戶於長安。」前燕滅亡後,所有的慕容燕都被帶往長安,不少人直到死前都未再踏上故土,包括清河公主在內。慕容燕是五胡十六國中漢化相對較深的民族,特別在慕容皝(慕容儁之父、慕容暐等之祖父)即位後。
大概就是這樣,歡迎大家留言指較、交流。
凝墨於硯 2021.2.5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mvqYaN5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