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總是有神奇的療癒力量,像不用排隊的迪士尼樂園,但有時人們心甘情願交錢進場。
過去澤田綱吉爲人迷糊,即便遇到最慘烈的校園暴力,都沒能看清楚對方揮出了手肘還是膝蓋,事後里包恩很好心地告訴他:兩者都不是。
於是他回家告訴老媽他掛彩了,澤田奈奈讓他坐在廚房的椅子上,仔細檢查兒子的每一處傷口,一邊念他早該聽話,去學個空手道或柔道防身、不然練練田徑,至少翻牆跑步還拿得出手。綱吉無比惆悵地解讀這句話,她是總是爲了自己好。他拖著腳步離開椅子走向樓梯,位於二樓底端的房間像馬拉松終點般遙遠而模糊。很奇怪,一個連合法打工年齡都不到的小鬼,卻必須爲自己與親友的生命負責。也許,他確實該爲這個家做些什麼,於是轉身回到廚房去問奈奈能不能讓他一起做家事。
「咦?媽媽很高興阿綱你有這份心意啦,只是你受傷了,寫完作業還是早點休息吧。」奈奈綻放微笑,整張臉煽爛如光。
--那個咦是什麼意思啊!雖然她說的是真話,但有時候真話比謊話來得更傷人哪!
以前媽媽常對他嘮叨,諸如把握光陰等偉大的原則,它們的正確與崇高奠基於一般人都做不到的緣故。直到家庭教師來了以後,她才不再這麼唸,綱吉暗自竊喜、覺得自己終於有點成長,在一旁啜飲咖啡的里包恩嘆氣,說他果然是個小鬼。綱吉啪地一聲用手指向醉臥客廳僅穿內褲睡午覺的父親:「難道這就是你口中的大人嗎?」假如澤田家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這樣的爸爸看起來說有多齷齪就有多齷齪。不過他沒說出口,太丟臉了。
真正的嬰兒溫和地抝住綱吉的食指往後扳,告訴他不應指著自己的父親,要體諒父親大人有時也想放鬆一下,而且澤田家光與某根每天放鬆的廢柴完全不一樣。綱吉扭曲著臉,覺得里包恩把父親說得像根好柴似的,但他說出口的卻是:「我知道了,請放手吧。好痛。」
他們就站在客廳的走道前僵持著,廚房傳來奈奈洗菜做飯、水龍頭發出咆哮的聲響。
*
綱吉回想自己來時經過北面的山路,越過幾條老舊的商店街,找不到一處可開啓的門扉。紅磚牆久經水氣浸潤生苔發黑;柏油路也因爲潮濕而常吸住鞋底,每走一步就發出啪嚓的聲響。
現在他走在寂靜嶺鎮的老城區裡,這座城市比他想得還要大一些。他把目光從地圖上擡起,遠方是粽橫交錯的頹廢街道,像一座迷宮。他又遇到了幾次那種光裸著皮膚的怪物,並且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無意間攝入了某種類型的苯胺而產生了幻覺,但他的手機沒有訊號並不是幻像,到目前為止,他也沒有因為在街上狂奔亂闖而遭到逮捕。他不確定能否順利與夥伴會合。他在地圖上尋找公共設施的標誌,發現了附近的小學校。行前里包恩說過雲雀恭彌在旅行途中,他並不介意把行程改到這裡。
鎮立學校保存了古老建築風格,可能有兩百年的歷史,或者更久,棕色的木頭漆著青色的油漆,樓梯和窗緣鑲著火山熔岩雕製的人面裝飾和鍛鐵欄杆,支撐屋簷的拱柱頂端雕刻著樹葉和貝殼。校門到房舍的石板道兩側是一片苦橙樹林,可以想像學生們在低垂的樹叢間遊戲的情景。掛在屋頂山牆上的鐘直指著下午四點整。也許怪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一個孩子必須離開熟悉的家,獨自面對陌生的地方與陌生的人,誰知道在這地方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這間學校像個死去的藝術品,裡裡外外都太過安靜。他推了推鑲有玻璃的木門,絞鏈發出沉悶的扭轉聲向內打開,沒有上鎖。他又等了一下才敢進門,雖然他真的挺害怕,害怕很可恥,但是看在這個反常的世界份上,應該也沒有人會認爲他給黑手黨丟臉。
玄關上方是一處拱形天井,由幾根圓柱支撐著。門旁散落幾捆當地的報紙,日期是最近的。頭版以印刷體報導多年前誘拐兒童的嫌犯在療養院自殺,多年來未能證實其犯行,終於連瘋子自身都忍受不了罪惡譴責,吞下整根金屬湯匙自盡。綱吉瞟了一眼,皺起眉頭,這聳動的標題就扔在小學的穿堂,也許不會有哪個孩子會被嚇到,卻可能讓他們對大人的世界投下隱藏的恐懼。
小孩對大人的世界是深信不疑的。他在年幼的時候非常喜歡吃糖果,奈奈就告訴他櫃子裡好像有曱甴,其實根本沒有,但他果真就不敢接近廚房了。可見即使在遇見裡包恩之前,要說澤田綱吉是被嚇大的也不為過。另一次他窩在房間裡看恐怖漫畫,主角坐在書桌前看書,一道無聲的腳步從背後響起,愈來愈近,吱呀的一聲,房門開了,綱吉整個人幾乎跳起來,心臟幾乎彈出胸口,回頭發現奈奈站在門口,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而他的背上嚇出一片冷汗。
這些就是他在真實世界遇到的恐懼經驗,沒有任何預兆。糖果屋並不是童年的休息站,更重要的是裡面隱藏的東西,源自於想像,把恐懼埋得越深,重見天日的時候更加措手不及。雖然他再也不是個孩子--用義務教育區別孩子和成人是愚蠢的做法,但有些東西像生了根,並不是說改變就能改變。
想到雲雀恭彌可能在這裡,他安心許多。雲雀喜歡學校,他熱愛一切有秩序、規章的東西,但多數人和他不一樣,例如綱吉在學校裡交到了幾個一輩子的朋友,但與學校本身無關,只是剛好發生在那裡,學校並不是特別值得回憶的地方,但他人生最燦爛的時期都奉獻給它了。套句獄寺的話說:真是他媽的不容易。眼前這座陰翳的死城同樣沒有帶來好感。不過,走廊深處的聲音中斷了他的思考。
走廊盡頭往二樓的階梯前,四、五個穿著藍袍的小孩們邊唱邊往樓上跑:「做一張桌子,要先有木頭;為了有木頭,得要先種樹[1]……」
綱吉退後一步,「每天人們所看到與聽到的,都藏著許多秘密[2]」,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陷阱,他繼續退出長廊、退出大門,小孩嬉笑的回聲在拱型屋頂下回蕩。恐怖片的主角經常會做些看起來很蠢的事,讓自己陷入危險與慌亂。其實,從他決定來到這裡的時候,整件事情就開始變得複雜了。
他拿出無法通話的手機,螢幕時間仍停在下午四點鐘,如今他置身在陌生的城鎮又沒有辦法離開,這跟呆立在門外沒有多大差別。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進入那道走廊。兒歌已逐漸變弱;他攀著鐵灰色的石扶手,冰涼觸感直透掌心;二樓長廊進入他的視野後,小孩遠去的背影投射在青色的牆壁上。就像不能讓孩子離開視線,他追了上去,看見灰藍色的小小身形轉進一間教室,然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教室裡的木製課桌椅像被颶風吹過,東倒西歪地擠在課室的後半端;桌面的木皮老舊脫落,地上佈滿木片和淡綠色的油漆屑,顯然是因為石棉材質的天花板吸滿過多的水份,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而崩塌。除此之外,教室空無一人。小孩們像妖精一樣,憑空消失。
那堆桌椅底下夾雜著泛黃的課業簿紙,其中一本橘色封皮的日記特別囑目,就這麼暴露在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裡。綱吉在拾起來之前,免不了記起他過去被灌輸的觀念,閱讀他人的日記是不對的,他的中學老師說。但爲什麼他能批改大家的日記?這個疑惑隱藏在綱吉心中放了很久,這樣一來誰也不會把重要的事寫上去的,老師應該去翻翻大家的臉書,內容簡直像倫理劇一樣精采。他的義大利同學獄寺認真地交上作業,之後拿著被改得紅通通的簿本來問他:這個國家的學生是不是不能看新聞、不能看社論?綱吉回答:還好吧,至少我不看。
11月12日 星期四 雨
今天傍晚也下著雨,回家的時候媽媽和弟弟正把盤子擺上桌,只有三個,我有點著急,為什麼爸爸還不回家?
11月14日 星期六 陰
今晚去了教會,彩繪玻璃看起來像在戲院一樣。神父告訴我們應該要相信什麼、誰可以信任或不可以信任,他還說了很多魔鬼遭受戲弄的故事,搬石頭換麵包的故事特別好笑,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想再也沒有小孩怕魔鬼了。
11月21日 星期六 晴
今早醒來,我像平常一樣下樓吃早餐,看見爸爸已經在吃了,我很高興,大家都在一起。我真不敢想像,若爸媽或弟弟其中一個人消失了,我會多麼難過。
11月25日 星期三 陰
今天也和大家在森林裡玩,麗塔[3]最近一直扮鬼,她有些不高興,問我們能不能讓她當天使,而我們是鬼,我無所謂,只要不被抓到就行,不過感覺好奇怪。
11月30日 星期日 陰
每周我們都上教會。卡蜜拉[4]說她其實不喜歡教會的詩歌,那真是三流的歌詞、四流的音樂。不過,當我看到神父專注彈鋼琴的樣子,我想它可能真的很重要。
12月12日 星期五 雨
今天一直下雨,爸爸還是沒有回家,媽媽安靜地吃飯,我和弟弟也沒有吵架,我好想他,爸爸在的時候,媽媽從來不會這樣。不知道媽媽為什麼都不說話,我有點害怕。
12月13日 星期日 雨
今天媽媽還是帶我們去教堂,路上我說我想念爸爸,媽媽說她瞭解。領聖體的時候,麗塔給我一個裝著小荳蔻和丁香[5]的玻璃瓶,她說,卡拉[6],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不會分開。
日記斷斷續續,甚至沒有註明年份,之後就沒了下文。他不知道這個訊息擺放在眼前有什麼暗示,就像問一個登山家爲何爬山,所得到的回答僅是「因爲那裡有一座山」,卻沒有更具體的事實,例如卡拉的父親怎麼了?是否因爲不法交易而被逮捕或狙殺。在這方面,他仍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