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裡,帕西法爾[1]的父親戰死沙場,他的母親爲了不讓稚子重蹈覆轍,隱居在與世隔絕的樹林裡,令他成了一個單純得近乎愚笨的少年,並且這樣就能免於命運的詛咒。但在某一天,少年遇見穿著閃亮鎧甲的騎士,還是拋下母親離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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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吉不曾掩飾自己既膽小又不努力的事實。他身邊的人也從不掩飾他們激烈的性格,好比獄寺和了平,只要有人多說一個字,他們的腎上腺素立刻像暴風雨般湧出。最糟糕的莫過雲雀前輩,雖然他似乎沒有以往火爆衝動,卻多了分老謀深算,並且仍與每個人保持疏遠的距離,態度變幻莫測,他在自己周圍建造巴別塔[2],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卻對他們瞭如指掌,同時享受著被忌憚的感覺。
與這些硬漢比起來,綱吉承認,連小藍波都擁有每天被里包恩打到趴下的覺悟,他卻沒有,每天只能抹著眼淚練習左右打虎。雖然擅長打架並不能寫進履歷表,綱吉仍有點羨慕其他人,他們有自己的目標和原則,於是他也振作起來,為此他離開家,整整七年。
他在先祖的故鄉遇到很多人,一開始還真不習慣。僅管綱吉自認做好萬全準備來到她的面前,竟然完全不認識她,也許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如此,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陽光照不到的一面。他被告誡不應在落日後出門,也不應該太過信任導航系統,連里包恩在那段時間裡都成了《最後一課》裡的韓麥爾先生,竭盡全力在他心中播下深刻的種子,告訴他有些東西不像呼吸或消化般天生就會,而是要透過學習。而愛也是需要學習的,愛一個人,愛一個地方,愛一件事。
他偶爾和京子一起走在街上,對於西西里彼此緊鄰的古建築與雕塑組成的無限迴圈感到畏懼和佩服,好像是房子跟著他們,而不是他們經過這些磚塊。京子緊緊挽著他的手臂,似乎和他有一樣的感覺,她的眼睛欲言又止,好像不敢說話,深怕被房子聽見。美杜莎標誌後的翅膀意謂自由,這和西西里所象徵的東西緊密相連,同時提醒著人們有權保持緘默。
在這位女妖面前,任何人都變得渺小;就像教堂喜歡把天頂做得很高,讓人感覺自己的煩惱在神的恩典之前是多麼無足輕重;實際上,即便不在神的面前,人也不能總是趾高氣昂。他的異國身分、他的來歷、他的年紀和他在當地人眼中,顯然非常不合常規,他們抱持著疑問與退回了暗處,黑暗給予她的子民充分的安全感。
綱吉和京子在公園綠地邊鋪開野餐巾,坐在上面讀小春寫的信,關於設計之都米蘭,她說那座城市所成就的並不是展覽台前多如過江之鯽的藝術家,而是藉由召喚更多充滿熱情的人,來幫助城市成就它自身的傳奇。
信件被塞回提袋,從餐盒拿出裹著沙拉和燻肉的三明治,他們很幸運地在西西里這怪獸的胃裡擁有一席之地,分享她吃下的所有東西--不必擔心在食物裡發現眼球、手指或其他不該出現的東西,都市傳說都是用來規範不瞭解它的人們,它只是提醒你吃東西時應該注意衛生,至少不應該分心看其他地方。
綱吉看著京子吃三明治的樣子,她的嘴唇像金魚一樣很有分寸地開闔,間些也會說些什麼,但他已記不得內容了。她抹淨手指,將畫簿放在膝上,她在這個驕陽普照的城市裡是一種清新的存在,米色的連身洋裝和矮跟涼鞋充滿夏天的氣息,肩上披著淡梨黃色的薄外套,極爲乾淨而漂亮,就像從繪本裡走出來的女子;就像很久以前的回憶在他眼前重現,那種在夢裡蕩漾的感覺恍若隔世。
但她並不這樣想。她動著鉛筆,頭也不抬地說,你看,到處都是穿著白色連身裙赤著腳喜歡讀詩的女孩,但那些東西都無法長久,我們崇尚寧靜又美好的生活,可是在此同時有更多的人連下一餐都沒有著落,我們只是承載他人視線的容器,裡頭什麼也沒有。
「我很羨幕你,」她停筆轉向他:「我一直不知道怎麼去看待這個世界,所以只能像個旁觀者一樣。現在是時候腳踏實地啦。」
他猶豫了,屢遇困頓的時候,他總是惦記著京子的支持,才能度過難關,她才應該是他的守護神,但即使是最親密的人,也不總是知道彼此經歷過什麼,是因為互相猜測加上妄生的感情,才會妙趣橫生。他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我們經常身不由己,但這就是生活。」
京子會意地向他眨眼。家族之首[3],她說,並將一只手搭在他的臉頰上。
她看起來如此遙遠,宛如他心中的那道光芒一直存在。他會珍惜這份回憶,一遍又一遍復誦她的名字,日復一日,他已經學會摒除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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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吉將橘色日記平整地放回課桌上,塵埃在象牙白的光線裡紛紛揚起;他越過翻倒的桌椅,繞過陷落的木地板。這個地方,他的任務、責任,從遇到里包恩開始,各種不可思議的人與事都極大地改變了他,這情況真是超乎想像。他一直是個失敗者,什麼都幹不好,所謂的責任只會帶來無窮的困擾;直到現在他有時仍會產生逃避感,但總是有人將那樣的迴圈打破。里包恩不斷激發他的潛力,像火山一樣在地底燃燒,同時也帶來危險。
那本日記有著一個孩子單純的信仰與同樣深厚的不安,她努力地度過自己的小日子,這些行爲在一般的情況下並沒有什麼特別,任何人在童年都有過各種不安,但是當它們頻繁出現時,就意味著已經發生某些問題;這些問題無疑地刺激他們成長、逐漸往社會的染缸裡走,但是內心的那個小孩不會死掉,隨時都會出現在樹林間、玩耍騰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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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不正常,雲雀也這樣判斷。
傍晚時分他在長滿荊棘的庭院裡看見一群小孩,玩著已經過時、小鬼頭卻覺得很新鮮的遊戲。他們回頭看著雲雀,暫停了一下又繼續遊戲。他們在森林般的庭院雀躍,在夜晚裡唱著歌拉著彼此的手,藍袍和純白衣領飄動,他們的歌聲像是昆蟲與小鳥在森林裡的細語。雲雀遠遠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走開,他們也沒有追上來。
寂靜嶺,這個地方有生命。那是土壤和野獸的氣味,他可以嗅到來自動物的吐息,胸腔裡有什麼東西猛然竄出又消失無蹤,雖然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太陽下山後霧更濃了,他決定第一個晚上暫時留在校舍,就像鳥類只在白天活動,夜晚在街上到處轉,漫無目標又不智。想想看以爲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卻有一雙雙眼睛正注視著你,真不禮貌,真不矜持。
校舍裡也不安全,在月光灑落的狹長走廊上,仍然很難同時觀察其他的方向。他遇到好幾次想要開門、門卻不開的情況,換一扇門依舊是同樣結果;或是強制打開了門,卻只是一個毫無參考價值的空教室;或是牆壁上以紅字塗寫詛咒的話語,在牆腳蜷曲著身體的狗、被砸爛的窗戶和掀倒的桌椅;全身包裹骯髒繃帶的人形物體一聲不響地從後方接近;頭顱急劇晃動的小孩子吸附在天花板上。嘛,全都是令人不悅的東西,雲雀像對付田裡的麥子一樣揮動拐子,把它們搗爛到某種程度之後就可以當做從沒看過這些鬼玩意原本的長相。
現在他又面臨一個問題,前方的走廊旁邊躺著一個暗褐色的龐大生物,它的上半身像磐石一樣節節成團。如果就這樣走過去,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一公尺。任何人在這個時候應該都會停下腳步,第一個原因是之前沒有遇過這種東西,第二則是它沒有任何動作,或許是睡著了;但是從大個子面朝裡側的樣子來看,也可能是假寐。這些訊息帶來的是警戒與未知,因此人們會格外小心謹慎。
當他接近那團肉塊的時候,它慢呼呼地動了,下一瞬間,它卻已站直身子,並睜開額頭中間的獨眼,宛如神話中的獨眼巨人。
它從睡夢中清醒的速度快得驚人,並且暴躁地劃著兩隻巨大的手臂向雲雀的正面猛衝過來,就在眼前,他沒有遲疑地揮動武器,借力把它送往旁邊的牆壁去,水泥塊發出咆哮並碎裂一地,茫茫黑夜蒙上一層灰白的煙塵,他揮起生風的棍子將它揍到動也不動爲止。他知道什麼是對人體最有效的打擊部位,用在這些東西身上顯然也有效。這裡果然是個不能矜持的地方,有誰覺得學校是個可以矜持的地方嗎,規章需要徹底執行的決心,雲雀早已修成正果了。
不管是誰隱藏在霧中窺看,似乎是想告訴任何闖進這座城市的入侵者,這裡沒有什麼能令他滿足的東西、也不要想得到勝利的感覺。這一切都讓雲雀感到非常不悅,這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他慣用的規則和此處格格不入,他感到焦躁,來這裡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一個交換的條件。
里包恩透過手機請他到寂靜嶺走一趟,他起先拒絕了,他向來就不是個有耐心有愛心的守護者,也不想陪著別人爲了突如其來的想法起哄。但是里包恩告訴他:阿綱現在有點困惑,他的朋友絕對有能力和他一起度過這段歷程,我想他需要一些其他不同的東西,他還未能克服的那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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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吉從二樓走廊窗戶往下望見這所廢棄學校中庭,樹葉在夜晚裡呈現一片深藍色,一樓房舍傳來沈重的撞擊,殘留的轟轟回音恍如夢境驚醒後的錯覺。他恍然了悟,轉身向發出巨響的方向跑,越過走廊上堆積的碎石與木屑殘骸阻擋著他。樓梯口就在前方,他迫不及待地奔過去、鞋尖卻踢到石塊而絆倒,結實地撲在階梯上,並且向下滑了幾階,發出悶鈍的聲響,胸腹因撞擊而痛得他面容扭曲。
--如果一棵樹在無人的森林中倒下,沒有了接受這些聲音的耳朵,它是否會發出聲音就成了一個命題;再者,若把狹路相逢當作是火星和金星難得的交會,或許可以再想一想麥克阿瑟和史密斯在仁川含笑握手的歷史畫面,各有盤算,彼此希望對方讓路,但誰也不肯退一步。
現在,綱吉正辛苦地趴倒在階梯上,幾乎不能直視階梯下傲然而立的人,勉強擠出傻笑:「呃,這樣總算是找到前輩了……」
「這樣一來是第二次了。」
「哈?」綱吉伸手伸腳阻止自己繼續下滑,同時看見雲雀正無懈可擊地站在那裡,一頭孤傲的夜鳥,仇視一切的怪物,右手擺著V字:「第一次是在街上,從身後被攻擊;這一次是被自己絆倒。」
「……是因爲踢到石頭。」綱吉乏力地為自己進行無用的解釋,僅管那過時的手勢有點可疑,卻依舊氣勢凌人,像從前一樣,他冷峻的外表從不表現出多餘的情緒,就像高溫燃燒的藍色火焰,平時看起來挺安靜,將所有的熱量都鎖在體內,是經過精心控制的結果。
雲雀偏著頭看他,這個不起眼的後輩從中學開始,除了被喊做蠢綱,後來又多了一個「首領」的綽號。這讓他感到意外,卻沒有深入瞭解的意圖、也沒有必要。
「你要在地上趴到什麼時候?」
綱吉從地上摸索爬起,他不清楚應該說些什麼,雲雀說的話似乎表示了一種明確的態度。「你也看到了那個東西嗎?」綱吉試探地問,僅管他實在不敢承認「那個東西」是人的可能性。
「嗯。」雲雀簡短地回答,似乎隨時都會露出一個極具嘲諷能事的冷笑,但他沒有,只是改為雙臂抱胸地站在那裡。
「後來怎麼樣了呢?」
「沒怎樣,很容易就能解決掉。」
「哦。」--這個人果然是會打破商店玻璃進去的類型呢,綱吉別過頭想,但他沒說什麼,彷彿若再多說一點話,雲雀肯定會認為受到了侮辱。他們已經很少見面了,里包恩見他的次數可能還多一點,也因此他們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每當他們碰頭,總沒有好事發生。
「最好先找到出口送你回去,他們可擔心你了。」雲雀繼續看著他說。
綱吉抽動了一下臉部的肌肉,至少他現在還是安全的,同時也像顆消了氣的皮球,知道自己又一次地被嫌棄,就像在自家裡他偶爾有幾次挽起衣袖打算做些什麼,旁人卻恭敬而堅定地請他打消念頭,讓綱吉覺得自己真是愈活愈回去了。儘管他現在被稱作首領而不是蠢綱。但眼前他有不能回去的原因。
「沒那麼簡單,」綱吉從外套裡側拿出小鎮地圖:「往鎮外的道路像個迴圈,,至少我來的那條路是回不去。」
他把日記的內容告訴雲雀,雲雀揚起眉頭:「我們去辦公室看看。」
他不管綱吉是否跟上,邁步離開階梯。他聽見綱吉幾近無聲的噓嘆。這草食動物明明完全沒做好準備就來到這裡,但那雙眼睛--他在尋覓什麼、他的披肩在裡隨著步伐的節奏靜靜擺動,像吉力馬達羅山從塞倫蓋提平原上升般地緩慢,如同奧林帕斯山從雲端中伸下的裙襬。雲雀覺得他可以等,他在此地嗅出危險的味道,但並不意外,他們本來就從事著高風險的行業。
因此,他會遵從自己的本能多於理智,並知道何時該行動,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會猶豫。無論澤田綱吉在尋找什麼,他只需要像伺伏的野獸那樣等待,期盼沈睡的火山甦醒。
教師辦公室的百葉窗緊緊掩上,雲雀扭開一排日光燈,綱吉在青白色的光暈中擡起頭,看見淺沙色油漆的天花板用紅色的液體寫上一句話:「執燈的人總是立在黑暗中[4]。」
綱吉轉頭環伺辦公室,不知從何著手。雲雀告訴他去找職員的剪報冊。他們的檔案紀錄雖然只是例行工作,不像警察局那樣完整,倒也很少被加入主觀的意見。現在他大致能理解雲雀喜歡學校的原因,一個相對單純的地方,為此雲雀成了校園裡自私的巨人,拒絕與其他人分享。
而綱吉從來就不喜歡學校,雖說黑道怕警察,上班族怕業績,老闆怕公文,學生怕……當然是怕讀書,但這只是一個原因。那地方讓他對惡意有了一點初級的體驗,僅管那些經歷現在想起來充其量是有點遺憾,並不能阻撓他的夢想--想要變成巨大的機器人。比起這些,那些針對他的嘲弄根本沒什麼,其實他也暗自堅信著他人的無知。
綱吉在窗臺前找到了幾大本的資料簿,原來扔在學校門口的幾捆報紙真的有人看。他倚著矮櫃席地而坐。看來在這小鎮的第一天晚上,不可能在旅社裡享受熱水和暖床了。本地新聞最新的日期已是兩周前,他嘗試尋找濫用藥物的相關報導,卻沒有收穫,那些美麗的白色鼠尾草啊,來時它們看起來如此美好,正常與瘋狂只相隔噩夢般的一天。
所謂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在一個殺人疑犯用湯匙自殺的市鎮、怪物出沒的鬼城,竟沒有毒品犯罪的報導,更多的是人口失蹤。拐賣人口或綁架這類事不是他們家族的專業領域,於是綱吉轉頭去看雲雀,後者仍低頭專心檢查。綱吉猜想他是不是從學生時代就習慣這類工作,那不發一語的認真樣像個老師,但他沒說,他可不是那種不由自主去踩香蕉皮的人。
他把注意力轉回報紙,隨著時間的回溯,他看見失蹤率出現在剪報冊裡的頻率上升,脆黃的紙片提到孩子放了學卻沒有回家、男子出差一去不回等等,他讀到這些新聞的時候一陣心悸。
居民信仰虔誠,卻不能保護他們免於邪惡的侵蝕;並非信仰沒有用處,只是他們付出的代價太高,火山雖然提供富庶的土地和礦產,卻也帶來無數侵略者。戰後黑手黨人帶著鈔票前來叩關,就像70年代日本生意人的氣魄,推廣種植能夠提煉香氛劑與致幻素的鼠尾草,它們不同於低廉的合成毒品,不屬於違禁品,同時它的迷醉效果好得驚人,然而僅僅風靡了一段很短的時間,就消失在爆發的岩漿之中。
在那之後一切都改變了,就像薄冰的湖上,只要踩出一道裂痕,其餘部分也會隨之粉碎。他們先前獲得的東西被加倍討回。城鎮在極端的蕭條中,落入與精神分裂相似的症狀,人口外流,違規交易,貧窮把生活不幸的一面揭露出來,並使它看起來醜惡異常;失業刺痛了眾人的神經,頻發的精神病患握著刀子隱藏在叢林邊,等待著襲擊的機會。濱危的治安失去了做為觀光區的條件,只有在極少數的時候,過慣了無節制生活的人們才會想起,這裡曾被稱爲靈魂的安息之地。
綱吉覺得眼前的東西稱不上完整,以致於所有的問題盤根錯節。但他清楚記得那些傳統家族的耆老發誓承諾讓轄下藥頭消失在巴勒莫的街頭巷尾,他們蒼老的嗓音有點顫抖,他真擔心老人家當場哭出來,但他不會因此心軟,其他區塊的低價格可卡因會繼續引發區塊轉移效應,加上每年常態性的消費族群,他們能夠以更便宜的批發價買到更多的可卡因替代品,即便有再多的「協定」也不能真正而永久地阻止他們。
偶爾他必須親自給某些人打電話,男人之間的對話:嗨、好久沒有聯絡,你好嗎?還不錯,托你的福;是嗎?對了,我有幾張德比的門票,我們也許可以聚一聚;聽起來很不錯,不過最近公司相當忙,明年吧;呵呵、我瞭解,別忙壞了,注意身體,再見;你也是,再見。就是這樣。
綱吉相當懷疑他們在忙些什麼,也許正忙著賺律師費,這年頭連警察也不容易收買,不同的體系會發展出一種經過時間洗禮而保存下來的習慣,凡是有人的地方皆如此。
後來那老人寫信給他:「雖然你不認同我們的生意,但我們過去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有效控制它們。你不可能永遠禁止它們,就像異族也願意保留協和神殿和希臘劇場那樣冗贅但美妙的建築,甚於你們年輕人所追求的革新。」綱吉左思右想,終於回信告訴他,假如大家承認人生有三分之一是睡過去的,事情就沒有那麼絕望,扣掉昏睡的時間,他們現在應該處於14世紀而不是21世紀。然而他打從心底佩服老人的風度,連帶讓他的吐槽水平都提升了不只一個檔次。
現在他質疑寂靜嶺是否具有孑然不同的法則,跟曬在太陽底下的古迹不同,他什麼都看不清,在霧裡能看見的只有自己。
「發現什麼?」
綱吉猛然抬頭,雲雀單膝跪在他的面前,注視那本剪報冊。綱吉有些驚嚇,實際上雲雀的任何舉動都會嚇到他,或許可以歸咎爲中學時期開始,學長的拐子見到他就像見到親人一樣熱切。他告訴雲雀鎮上發生的人口失蹤案件以及他的推測。
「我找不到最近的紀錄,只有將近十年前的檔案,看看?」雲雀將一張時間久遠而受潮的卡紙扔在攤開的剪報冊上。綱吉拾起卡片,在腦海中浮現了日記主人的名字,但卡片的姓名欄卻有五個欄位,其中三個名字的墨水已經淡去,他只能勉強認出了卡拉和麗塔。
他覺得有點頭暈,停了一會才讀下去,老師對這些失蹤學生的側寫是聰敏、好奇、依賴性強。綱吉揉了一把眉心,做老師的最擅長簡化問題,而做警察的擅長把問題複雜化。附帶一提,綱吉在學期間獲得的評語是「經常性懶散」。
雲雀再讓他看從牆上扯下的行事曆,用紅筆大大地圈註了一個日期:2月3日至5日,聖阿嘉莎節[5]。綱吉知道這個,一位女聖徒的紀念日。聖徒的稱呼充分代表一個人因爲信仰堅定而遭受考驗,阿嘉莎和其他異教徒一樣被處以火刑,隨後似乎發生了奇蹟,這就不在他的記憶範圍中了。
「不就是今天嗎?」
「嗯,不過看來他們不打算按日子舉辦。」雲雀很快地瞄了自己的左腕一眼:「這裡無論電子鐘或發條鐘,全都停擺了,你能解釋嗎?」
「我不確定,」綱吉的反應等於是否定的:「幻覺,或者異空間,我只能想到這些。」
雲雀略點下頭表示同意:「所有的對外聯絡都斷了,好像有人把這裡變成一個圍城。不過這沒用,無論是誰做的,我們會把他們找出來,對吧草食動物?」
被點名的綱吉打了個寒顫,就像回到家卻看見一條拖行的血迹、從客廳一直延伸到廚房、最後進入儲藏室--現在雲雀就是叫他踏入那個黑漆漆的密室。他在極短的時間內想遍各種回答,但是當他望進雲雀的黑色眼瞳,脫口而出的是:「你不覺得我們可能只是在作夢嗎?」
話沒說完,一陣冷風便朝他的鼻尖刺下,綱吉宛如神經反射般往旁一閃,隨即聽見什麼東西撞擊鐵製矮櫃的巨響。綱吉回望,如他所想,那對凶器將他原本倚靠的位置撞出了極大的凹洞。
「那就在這裡陪我打一場好了,試試看你是不是在作夢。」雲雀的話聽起來簡直像個玩笑,若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繼續行動,兩人同行絕對比一個人是更好的選擇。然而他從不說笑,他想讓澤田綱吉去感覺到的--像他所做的;在他笑出來並揮動武器以前,他希望聽到的是一些壞消息;當他的拳頭緊握,沒有人能夠掰開它,他的痛或悲哀或各種感覺都不會存在,沒有人可以像他的戰鬥那樣激烈。像綱吉那樣抗拒命運的蠢蛋非常多,他們拒絕得到自由,所以受到了這個法則的控制。
「我沒聽說這種事,而且在要求別人配合你的時候加個『請』字會更好!」在兩只凶器的夾擊下,綱吉像驚惶的兔子般不斷後退,而他的話一點威懾力都沒有,他差點忘了雲雀永遠停留在叛逆的青春期,他突如其來的暴走不應該讓人覺得奇怪。又一是陣風壓貼著他的耳朵旁劈下,他縮起脖子翻了個身,立即躲避了隨之而來的下一擊。他確定自己非常熟悉前輩的作風,但他還沒想好怎麼說服雲雀停止攻擊。
「等等、前輩,我知道你無論何時都很認真,不過--」他的話聽起來簡直像農民對蝗蟲的懇求。雲雀哼了一聲又掄起拐子追擊,這件武器像極了他的個性,直接猛刺或砍劈都是最有效的、既不體貼又目中無人,雖然他瘋起來的時候,還有那麼一點性感……不,只要置身雷區,應該沒人會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不能稍微反擊嗎?」雲雀不無挑釁地問,並刻意加重了最後一個音節:「請?」
綱吉正想說什麼,瞥見鐵棍直奔他的心口,挨下去可不是斷根肋骨就能了事,雖然他是最容易心軟的黑手黨老大第一名、堤防本來就建得很低,但是當他極其平常走在人生的街道上,太陽卻在他背後悄悄躍升,在那道光的隙縫裡,他像是從發光的蛋殼裡破殼而出,有些事情是從出生開始就已不可動搖。他抬起手臂,在那道攻擊碰到他的掌心前,它們之間的空隙產生了幾道折射的光線,像水面上向外振蕩的波紋,接著空氣裡發出金屬碰撞的鏗鏘聲。
雲雀的嘴角微微向上彎起,綱吉的手套截住了這一擊,並在光學遮障之下隱約露出原貌。同時,短兵相接產生的瞬溫點著了他們身邊的紙張,火花點燃了那些脆弱的紙片,嘶嘶作響。他們同時停下來觀看火焰。
「噢、天啊!」綱吉跳到一旁,將小火球撥到地上踩熄,他的手機與他作對似地在同時間響起。就像雲雀所說的,在這個地方,焦慮讓他一觸即發。雲雀瞇起眼睛轉向窗外,似乎嗅到這座被捨棄的撒狄城[6]裡不尋常的氣氛,接著,一樓中庭傳出狗群在夜裡呼嚎的嘯聲,在白噪音的應和下顯得特別瘋狂,牠們孤獨的同伴從各個地方呼應聚集在一起,懾人的原始合唱讓人聯想到銳利的牙齒和爪子。
他們關上燈離開狹窄的樓房--雲雀沒有任何猶豫地往中庭走去,綱吉原以爲他們應該遠離那裡……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是的。
「這個地方真不正常。」他委屈地小聲抱怨。
「是嗎?我覺得很有趣。」
「爲什麼這些東西會攻擊人?我們做了什麼嗎?」
「又來了、澤田綱吉,」在某種層面,雲雀與里包恩一樣,從沒放過任何打擊他的機會:「你必須做該做的事:保護自己。如果不能丟掉那些沒用的想法,至少把它們分類打包放好。」
「你怎麼可以把人的感情比喻成垃圾啊!」
「只是說出事實而已。」
「你是虐待狂嗎!」
「誰知道呢。」
綱吉看見庭院樹叢沙沙搖曳著,那些蹲踞的影子肯定繃緊了全身肌肉一動也不動,一雙雙赤紅的眼睛藏在葉隙之後靜靜等待。他不禁屏住氣息,知道接著會有一場激烈的打鬥。但雲雀信步走進了這個充滿肅殺之氣的圈子。他跟自己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人--綱吉想,如果沒有人需要自己,那麼這個叫做澤田綱吉的人簡直一無是處。
直到火焰從拐子上冒出,他們中間的草地著了野火般地猛烈燃燒,牠們的攻擊才真正開始,領頭犬爆出怒吼,躍出樹叢。牠們的臉和身體都已經受傷腐壞,濁白的眼珠嚇人地掛在頭部上方。雲雀聽見牠們再也無法掩飾嘶啞的呼嚕聲,伴隨著白沫從牙縫間併流而出。雲雀默默舉起武器,不喜歡爭鬥的人怎麼可能知道,擁擠的校舍就是動物園的鐵籠,裡面本來就豢養各種野獸。野狗的合唱變得更爲兇猛,牠們只想要流血,而他也會成全牠們。
第一隻狂犬衝破了對峙的火線,牠縮緊的肌肉並未迎向那一雙危險的短棍,而是朝著那個明顯較為矮小的人類而去。綱吉咬著嘴唇,呼地向牠的脖子揮出手,牠的牙在他面前不遠的空氣裡猛然啃了一口,他的手掌卻輕易地釘進了牠的胸口,綱吉反射地將手抽出,連同牠腐爛的器官一起。領頭犬重重摔落在地,像痙攣發作般劇烈扭曲身體,之後就不動了。
但狗群的攻勢沒有停止,牠們身上的壞疽像貪婪的野火,帶來可怕的刺痛,當牠們看見眼前兩個人所帶來的火光,又變得狂暴起來,這一切都是這兩個人造成的,牠們得咬死他們,喝下他們的血,吞咬他們的肉。那兩個人也不負期望地反抗,是的,正是他們帶來了傷害與疼痛,那是無法擺脫的痛苦,至死方休。
牠們像零式戰機一樣著魔地沖進火牆,全身點燃了金黃色的火焰,狂吠著向火焰之後的兩個人撲擊。其實雲雀喜歡一切溫馴的動物、包括懂事的小孩,和這些東西交流不會構成威脅。當雲豆歪著頭用翅膀搓腦袋、刺蝟露出柔軟的肚子試著討好他,他會感到很愉快。曾經有人當面說他從弱小對象身上得到安全感和控制欲是感情缺陷的表現,雲雀笑笑反問那麼你是弱是強?隨後把對方打到住院一個月。
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每個人都用小心謹慎的語氣和態度同雲雀說話,他不假辭色地回應他們,卻仍然覺得自己說得太多,只有獨處的時候他才感到舒適,即便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感覺,這樣也就夠了。因爲他足夠強大,足夠應付任何狀況。
隨著雲雀手起棍落,鈍物重擊這群野狗的頭上發出沈悶的噗叱聲,手法無理、近乎流氓。雖說手腕高一點的流氓會有其他稱呼,例如殺手、代理人之類的,然而本質一樣危險。
剩下來的野狗吠叫著分散成扇形,從多個方向朝他們攻擊。假如這是動物在演化過程中發展出來的智慧,倒與人類沒有兩樣了。單獨的個人做出不什麼事,跟一隻惱人的臭蟲沒有兩樣,但是當他們組織起來,他們會成爲一群惱人的臭蟲--雲雀是這麼認爲的--不過,鐵器終究比狼牙更堅固,尖銳的倒鉤撕裂了牠們的肌肉和骨頭,牠們哀嚎著在地上滾了幾圈,前爪和後腿在花園的泥土地上劃拉著,動作漸漸慢下來,終於不動了,只有那身破爛毛皮上的餘火繼續燃燒。
很快地,校舍空地上只剩雲雀踏過血泊的啪嚓聲,還有殘存火焰的劈裂聲。但是這一切在綱吉眼中都是沒道理的。寂靜嶺、陌生的地方、迷霧繚繞的城市,他究竟應該掩起雙眼堵起耳朵繼續往前走,還是停下腳步探究自己身邊究竟發生了什麼。
「難道可卡因會讓狗變成這樣?」雲雀無事般地評論,解決群聚者的感覺格外清爽,一直都是如此,染滿血珠的拐子隨意向兩側一揮,附著的液體呈兩道弧線飛散,沒沾到當事人一滴一毫。但是綱吉沒有,無論是過去或者現在,死亡,這個名詞始終烙印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只有這個時候,他會欽羨雲雀恭彌的「堅強」。
「受傷了嗎?」雲雀問他:「如果你不幸被感染,我就得採取必要的措施了。」
綱吉無奈展示了一下自己完好的手臂:「我很好。」
「真的?」
「我只是不明白這一切,」他說,交互搓揉著手腕,看起來精疲力竭:「這不正常,也許我們是哪裡不對勁了才會看到這些。」
傳說高山上開著永生的藍色蓮花,因此人們苦苦追尋;而他在這裡的原因只是一個莫名的夢境,哪來什麼追尋,現在對他而言最實際的真理是:開心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像地窖的酒甕一樣等待結束。
雲雀伸出右手按住綱吉的肩膀,不帶威脅,在這個時候竟然顯得有些體貼:「別讓我失望,澤田綱吉。」
綱吉有些疲憊似地搖了搖頭:「算了吧,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人們每次叫我的時候都沒有好事,甚至你這樣叫我的時候,也在嘲弄我。」
聽見這句話,雲雀緩緩地鬆開了手,第一次向綱吉直望,在那雙琥珀色眼睛裡反映出草皮上未燃盡的火團。那雙眼睛可以燃燒得更耀眼,無法想像它在瞬間變暗的景象,那明亮的雙眼……
「我沒有嘲弄你。」他說。
「每個人都想以自己的意志去改變些什麼,」綱吉的棕色眼睛陰鬱起來,瞳孔黯淡無光。彭哥列家的領袖在雲雀恭彌面前似乎抬不起頭來,他試圖拼湊起一套說法,但是無論怎麼都說不完整:「但他們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假如你知道實際上是怎麼回事,你就能明白那有多困難,每一個決定、每一個舉動都會發生不同的影響。但那是必要的,沒有它,我也只是另一個不知輕重的混蛋。我並不希望你能理解,你可能根本不曾爲那些東西所困擾、甚至不需要這些東西。」
「什麼東西?」雲雀問。綱吉很詫異地把頭轉過來,那是雲雀從未看過的神情,綱吉很少有機會鼓起勇氣對他這樣說話,僅管他們視線相對,卻不明白雙方內心所想。
「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大家。」
雲雀低下頭,瞧著綱吉愁苦的臉,知道他曾經看過連他也未能目睹的將來,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他能一肩承擔起這樣的未來。
「有點不同,」他說:「有些事我們現在不瞭解,以後也不見得知道,也許要十年後,甚至幾百年、幾千年之後才能覺悟。我得承認我們不是全知全能,但是那沒什麼,若是不能解決的問題,即使煩惱也沒用。」
綱吉垂著眼,雲雀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特別的變化,這意味著他暫時不會挨揍,但他仍不知道雲雀是否願意理解另一個不同個體的話語:「我希望能解決這個鎮上的問題,可能我自身的問題也能一併得到答案。當然,也許不會這麼順利。」
「我知道了,」雲雀點了點頭,以幾乎難以察覺的角度:「還有好幾個小時才會天亮,我們找個地方待著。」
「好的。」綱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