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和夢境一起來了。
白霧覆蓋的山孿沉默著。異像在大腦神經元構築、重組。綱吉清楚感覺到自己踩著堅硬的石板道,寒夜的濕氣令他拉緊了衣領,熟悉的街景融入大霧之後變得如此陌生。他走向亮起暖黃燈光的小鎮廣場,骸坐在石階梯上,讓三叉戟倚著自己的肩膀。
「這血是怎麼回事?你受傷了?」綱吉問,在灰色光線裡他看見骸的襯衫前襟染著一塊半乾的的暗紅血跡。
「不是我的,一個瘋帽商罷了,」骸撫過那塊血跡以表無恙:「倒是你自己,前陣子才受傷住院,他們竟然放你來這裡。庫洛姆他們好嗎?」
「你應該自己去問他們,」綱吉說:「你說的瘋帽商是誰?這裡又是什麼地方?又是你或我的夢境嗎?」
骸不明所以地笑起來,但他的視線並沒有移動,並迴避了最後兩個問題:「當然是指復仇者嘛,他們堅持要跟著我一起散步,我的這麼一點私人時間差點就被褻瀆了。」
綱吉想起骸的身體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被放在連他本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即使如此,他仍然經常以各種方式出現在他們身邊,就像從未離開。有骸的夢境都很真實,好幾次他醒來後都抱著被子忍不住哭了,是氣哭的。
「今後我可能沒辦法經常來看你。」骸就像個正在服刑的標準囚犯那樣說,但他的嘴角仍略微上揚,無論是什麼情況,他都是這種表情:「我得給自己留點時間;每日的消耗是靈魂最大的敵人。」
他的精神力是來自於原本的身體,綱吉這麼理解,如果有人找到方法,一定會把骸的右眼取走,那就等於把靈魂和肉體強制分離。綱吉對此做著最壞的打算,如果委員會真的不再按照規矩來,那麼他就要遵守自己的規矩。
「等等,別憐憫我,好像我是一隻生病的小貓,但我不是。我不打算賴著黑手黨的規約活下去。雖然把秘密告訴朋友就等於告訴敵人,但我告訴你這些只是因為我藏不住話而已,」骸又笑了:「說回來,你覺得是精神重要?還是軀殼重要?」
「……你問這個做什麼?」綱吉猜不透六道骸的想法,他一直以為是自尊和對黑手黨的排斥,令骸不願意向他們求救,但是當自己真的站在水槽前面的時候,他卻理都不理。
「說說看。」骸催促著。
人死了,思考的能力無所寄託,精神只能跟著消滅。如果,只是如果,當精神透過各種方式,可以作為獨立的主體存在,而肉體可以被取代或拋棄的話,那麼,人的意識、人格、記憶、思想,甚至是靈魂,最終可以離開身體……死亡是否也就失去了意義?
綱吉可以感覺到骸對求生仍抱持積極熱切的看法。
「兩個都很重要吧?」
骸笑得更加開心:「看不出來彭哥列十代目這麼貪心。」
綱吉扶住額角,知道自己又被耍了,他不該對六道骸太過同情的。
「不必困擾,我只是比任何人都在意你,還想更加瞭解你,」骸從笑容之間窺看綱吉的表情,他可以不說的,他有成千上百個理由用來掩飾自己,但是在澤田綱吉面前,他想都沒想就回應了:「而你同情我,又畏懼我。你也許要問為什麼我這樣做呢……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意識到陷在這處境的時候,我就感到十分快樂而且痛苦。」
「我不會讓你如願。」此時綱吉真希望雲雀前輩在這裡,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會阻止前輩出手,就算這個地方是他自己的大腦。
「你會理解的,囚禁什麼的總有一天會失去意義,」骸不以為意地繼續他自己的談話:「你們擔心自己就夠了。我跟你說說這個廣場,她的背後有個淒美的故事:以前這裡是塊墓地,長了許多菇蕈,遠遠望去像白色的斑點;人們看了就說,夜晚的時候會有頭顱在墓地裡滾動,如果有人以為那是蘑菇而拾起它,三天後那人就會死去。」
「哪裡淒美?根本就是怪談。」綱吉別過頭,不去看骸那雙異色的眼睛,那是詛咒也是魔法,蔚藍的那只眸子像澄澈的晴天,能把它映出的一切都融入,紅色的那只卻像毒蛇瞳孔,隱藏著各種秘密。而廣場的霧越來越濃了,昏黃的燈光已變成極淡的白金色。無論光譜如何分布,位於兩個極端的人永遠是瘋狂的,他們百無禁忌、嘲弄別人、故意在正經的時刻說錯話、唱走調。
「放輕鬆一點,彭哥列,你有足夠的時間,也許我們可以在寂靜嶺做些什麼。」骸仍掛著微笑的表情,以配合綱吉那副戒慎又苦情的臉。
「什麼意思?」
「夢境的一開始通常都挺不錯,」骸說:「只是墨菲斯[1]太彆扭了,沒有呈現完全的景象,你得投入,切身感受這裡。」
「你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嗎?」綱吉問。
骸很老實地回答:「我只知道寂靜嶺的過去,對於現在,我知道的不比你多,畢竟我現在仍然被困在水槽裡。」
寬咽魚雖然能發出夢幻般的螢光,卻只能活在深深的海底。極少的時候,骸會以一種俯瞰世間的角度,仔細檢視那片光滑玻璃曲面反映的人影,蒼白、無助。就像世界上可以存在著兩個以上的自己,在那短暫的時間中,光線於兩端之間往返。
骸打量著周圍,沿著山勢修葺的斜頂房仍處於朦朦朧朧的昏睡之中:「你看起來不太好,我不覺得,但一個好人看起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以為你恨不得我消失。」
骸的表情似乎懷念起什麼,他們之間其實沒有太多美好的交情,不過,時間總是會給這些過往染上特別的色彩:「別擔心,不是現在,現在這個世界還需要你,彭哥列第十代首領必須像火炬一樣帶領那些還有希望的人。」
「不見得,它燃燒,冒煙,然後就熄滅了[2]。」
「它也能帶來溫暖。」
「是啊……同時也會傷人。」
「好吧,」骸沒有否定,同時他仍想保持打足了底氣的微笑,但他清楚在直覺超群的人面前演戲只是徒勞:「我承認,我憎恨你。因為你,我受困至今;但如果不是這樣,我可能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我可以獨自品嘗其中的刺激,在懲罰之後產生的罪惡才能讓我滿足。」
「這只是一個過程,」綱吉說:「你得自己找到擺脫輪迴的鑰匙。」
「你說得對。」骸看看四周,把視線轉回綱吉身上:「雲雀恭彌在你旁邊嗎?」
「在。你不去看看他嗎?」綱吉的目光在他臉上掃過,帶著趣味:「他一定會很高興。」
「晚一點吧,雲雀恭彌比魔鬼更彆扭,和我實在處不來;無論什麼時候,他都為了不可動搖的秩序和原則引以為傲。」
綱吉可以理解,雲雀關切自己甚於一切,但不能說他毫不關心別的事情。
骸收起笑容:「他把遵守原則當成享受自由,我想我有點羨幕他,就像我在很久以前……也曾經和你一樣過著普通的生活。雖然在經歷上來說,我和我家庫洛姆比較有相似之處。」
接著他壓抑地笑了:「其實我第一次見到雲雀恭彌就對他挺有好感,就跟遇到你的時候一樣,但我終究還是亂來了。」
「他要是知道你這麼看得起他,絕對渾身不自在。」
「他早就知道了。倒是聽說雲雀和庫洛姆有保持聯繫,若我一早知道,我絕對會對他多釋出一點善意的。」
「不要用這麼可疑的語氣說話啦!」
他們的話題嘎然而止,話語就像雨滴落在井裡,綱吉感到一陣昏眩,於是在斑白的樓房牆壁旁、在陽台的花壇間、在濃密的霧靄下,在夢中沉沉睡去,而夢中所見皆迷離,就像回憶終究會變得模糊。他不能確定下次會在何時何地醒過來、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會記得這場夢,但他知道,那些不能發出的聲音一直都在那裡。
*
這陣子獄寺聽到三個謠言,因此向掛名供職的公司請了幾周的假,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可以用復活節假期來換。就理論而言,他請假的時間不算洽當,集團在新的一季更需要維持它的活力。但是做為首領的左右手是全年無休的。
關於那三個謠言,第一個與首領有關,傳說他的在學成績很差;第二,首領曾經嘆氣說不斷重複的事情是最沉重的負擔,其實這句話是尼采說的;第三,據說首領前陣子住院期間遭到他那溫柔貌美妻子的毆打,他們當中一定有人心理出問題。
獄寺展開了各種必要的行動,當他踏進首領的住所,顧問卻說綱吉早在幾天前去了東部,一方面休假,一方面做些簡單的調查。獄寺停頓了一下,立刻在腦子裡建立模型試圖找出首領的行為模式,不過隨即就放棄了:偉大的首領是不能用數字來理解的----這是不敬。
當天晚上他走進最熟悉的酒吧,向酒侍要了一杯喝起來像橘子汁的調酒以及不健康的炸雞卷,一邊注意他所尋找的人。其實,他並不想和一些心懷不軌的男女坐在同個吧台前面,他比較希望在松屋或吉野家裡吃著只要380日圓一碗不大也不小的牛丼來恢復精神,配上免費的七味粉和茶水,安靜地買票、安靜地吃飯、安靜地離開,雖然這種回復元氣的方式既卑微又不帥氣,但是他覺得自己無論裡裡外外都喜歡日本甚於西西里。
如他所料,坐在角落包廂的雷姆斯和羅姆斯兄弟[3]前來向他致意,並詢問首領的近況。
「他的情況不錯,很快就出院了。」接著獄寺將話題帶到第三個謠言,那完全是誤會,京子只不過在幫忙換藥時弄疼了傷患,倆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只是人言可畏,大家不要以為大和撫子不計較就可以亂講話。
雙胞胎的弟弟問了第二個傳聞,獄寺嚴正表示這句話彰顯了首領深刻體認步往教父之道的重責大任;最後是第一則消息,獄寺若有所思地擺弄酒杯裡的鐵叉,隨即抬頭慷慨激昂地說分數不能決定一切。這時街道不遠處響起槍聲沉重如煙花,兩兄弟的屬下跑進來,他們的對話就這樣草草收尾了。
說起來也有點巧,與雙胞胎道別並從酒吧後門開車離去的時候,深夜兩點的陰涼氣氛正符合他的心情。獄寺無視交通號誌開過馬路,一個右轉彎後馬上被警察攔下來。
那是一對兩人組,另一人坐在警車裡;攔下他的是年輕的警察,歲數和自己差不了多少,兩人卻同樣一臉嚴肅世故。
「先生,請讓我看看駕照和身分證。」警察很熟練地朝車窗裡說。
獄寺拿出證件,年輕警員接過來瞄了一眼,隨即皺起眉頭:「你的駕照過期了啊!」
「是嗎?不好意思,我盡快去換。」獄寺還在構思他的首領聲望復興計畫。
「這裡不能直接右轉,你得等號誌變色,你不知道嗎?」
「……不是很清楚。」
「這附近有人開槍,你有聽到槍聲嗎?」
「有嗎?那真是太危險了!不過我沒有聽見啊。」
警察給他開了罰單。
「證件還你,駕照記得換新。」
「好的。」
「這是罰單,記得要在兩個月以內繳交。」
「謝謝,我知道了。」
「你--」
「多謝,我知道了。」
「不用巴結啦,快點回家吧。」
「……」
獄寺最痛恨自以為是的人了。
*
小學圖書室的厚重木門裡一片昏暗,綱吉坐在正對入口的閱覽桌前,手指在桌上交疊,並將下巴緊緊扣在指節的凹處,像是等待什麼事發生,或者相反,他希望什麼東西都不要進這扇門。
雲雀將三張椅子排成一列平躺在上面睡著了,他們之前已徹底確認圖書室的安全,接著又在書桌前找來手電筒研究地圖。綱吉覺得雲雀沒了之前的銳氣,也許這是錯覺,雲雀即使在非常不悅時,說話也是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大家最好牢記他是一個崇尚暴力、喜歡與鳥對話但感受性極低的人。
綱吉不再去想先前的遭遇,也不去想這間老校舍的劣化建材在半夜發出聲音、如同耳語。他努力去想一些愉快的回憶,比如京子。接著他感到訝異,經過一整天的驚嚇後,這是自己第一次想起她。
那個撫慰人心的影像展現笑容,周圍似乎也瀰漫著堅果、蘋果醬、蜂蜜麵包的香氣。她從來沒有忽略過他的感受,每次注視著她,他的雙頰迅速產生一種奇怪的灼熱感,像腫起來一樣。
你要小心。她像是吐露秘密一樣輕聲說。
綱吉從神遊中抬起頭,記憶裡的甜味不見了,他的正對面是一扇緊閉的門,此外什麼都沒有。他靠著椅背將頭往後仰,重新闔上眼睛。在中學畢業後的幾年,他沒有遇到太多的挫折,這並非代表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而是再也沒有更糟糕的狀況了。沒有什麼好值得擔心的。他曾經不慎讓京子讀了他小學時期的作文,一失手成千古恨,他很有自覺地知道在自己幻想出來的那個女神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了,以苛薄聞名的黑川花也不忍心看到他這副慘樣,於是閉上了眼睛。京子卻覺得非常有趣,她自己的夢想是希望與大家和睦相處,連帶著自己也會變得幸福。京子的話讓綱吉感到又高興又失望,其實後者的成分永遠多一點。
「別在意別人怎麼稱呼你,」京子說,綱吉抬起頭,知道京子沒有一字一句虛假:「我大哥以前常叫我愛哭鬼,但現在我不是了。」她停頓了一下,說:「我很喜歡你,在你面前我沒有什麼顧慮的。」
黑川倏然睜圓了眼,而綱吉知道當京子說她喜歡某種東西的時候,她就是真的喜歡。但是有多喜歡,他猶豫著不肯去猜測,同時心裡湧出一股奇妙的感覺,他比自己想像中更依賴父母和同伴們,但若這些人從他的生活當中被抽離掉,澤田綱吉或許根本一無可取;沒有他們,他無法全力以赴。為了這個緣故,他願意付出他的所有。也許他從未深刻地了解每一個人,但他依舊嘗試去接近他們。
在西西里的生活穩定下來之後,綱吉首次返家探親。在離開的前一天,他單獨約了京子在咖啡廳見面--他過去從不敢想像的事情,他鼓起勇氣問:「能和我一起回去嗎?」
話才說出口他就覺得自己拙到極點了,也許她以為這只是一趟愉快的旅行、而且還是免費的,京子有時出乎意外地少根筋。算了、她不見得會答應,反正拒絕不會死人,只會讓你重傷。
「我很樂意。」
他有點動搖,這是同意的意思。正想開口的同時,他看見京子眼中的光彩,從窗外折進的陽光讓她看起來像個天使……為什麼會這麼順利呢?難道是因為現在黑暗系盛行,所以純情路線反而更加出彩嗎。她低頭凝視杯子裡的冰塊,好像那是一塊鑽石:「我一直覺得你不是普通人,我是說,和你在一起讓我感到很愉快,我想我也同樣希望帶給你幸福。」
她繼續說:「但是你剛才邀請我的時候,我想到的是:如果你就這樣離開,以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微微顫抖,手臂感到一陣發緊。如果人生的轉變通常與職業和婚姻有關,他的人生可能會產生第二次巨大的變化。其實他到現在仍不清楚他們為何做出這樣的選擇,有時候京子很令他擔心,因為她偶爾會因為突如其來的想法而變得格外積極;對他而言,京子美麗的外表以及靈魂是其中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對於未來將涉足的世界仍然一知半解。她也知道、但是還是決定相信,所以他也相信了。
綱吉沒有再往下想,就像甜味在口中很快就會消失,只有。他想,等到這裡的事告一段落,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他一心想著見到京子。可以的話,他希望在日落前到家,他擔心自己再次迷路,家族這種東西對他來說太過具體而不透明,會遮住光而產生影子。那些未知所帶來的恐懼,他依舊,跟這些年來的變化無關,因為他的心裡仍然住著一個誠實的近乎愚笨的靈魂。
他從半寐中再次覺醒,聽見金屬反覆摩擦的尖銳聲音,遠遠地隔著圖書室的牆壁和木門傳來,就像山谷裡的回聲一樣模糊。雲雀仍然平穩地睡著,手指平放在胸腹中間,微微起伏。他從座位上站起,悄悄除去門鎖、推開一道縫,聲音稍微清楚了一點。那是一道水流沖過物體的聲響,接著又是輕薄銳利的金屬刮擦聲,接著又淋水,非常有節奏,清晰而不雜亂。
此時已接近破曉,但整個校舍都還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不知道這座城鎮是否一直以來都沉浸在霧裡,骸也許會很喜歡這個地方。綱吉則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它平常肯定不是這樣,只是發生了一些事,所以不得不升起大霧作為掩飾。他放輕腳步走出去,走廊盡頭的感應燈刷地亮起,聲音從光芒後方傳來,但不是在光團裡;聲音轉了個彎,從洗手間裡傳出。
有個穿著深灰防水布運動裝的陌生男子背對著門口,蹲在盥洗臺前方的地上,專心一意地在黃色燈泡下磨刀子,面前的紅色臉盆用水管注滿清水,乍看像極了紅色墨汁。男子感覺到來自身後的視線,停下手邊的工作,回頭看見像綱吉像一縷幽靈般站在門前。
「嘿,你在那裡做什麼?」男子有點驚訝地喊。
「沒做什麼,只是看看。」綱吉說。
「我從沒見過你,你是誰?」
綱吉謹慎地朝後挪了挪腳步,緊緊盯著男子手上的魚片刀:「你問一個站在自己背後很久、一個聲音都不出的人『是誰』,你認為他會回答你嗎?」
男子聞言,突然笑了起來,把刀扔進臉盆,濕答答的雙手隨便在褲緣抹了兩下:「好吧,讓我先說,叫我奧諾雷[4],這裡的校警。我很想請你出示入校許可,但我想你沒有,不是嗎?」
綱吉搖搖頭,實際上他做每一件事都需要被許可:「這裡發生過什麼?大家到哪裡去了?」
「嘿,慢慢來好嗎?你肯定是外地人,我怎麼稱呼你?」
「啊、對不起,你可以叫我澤田,我昨天下午來到這裡……找人。」
綱吉不可能告訴他實話,而「找人」似乎最能夠解釋為什麼一個人會在不對的時間、出現在不對的地方。而眼前的人也完全接受了他的說法,據說城市的機能從幾天前開始陸續停擺,僥倖存活的人躲在醫院或自己家裡。
「發生了什麼?」
奧諾雷站起來打量眼前的少年,他看起來只有十幾歲,不過聽說東方人看起來常比實際年齡更小;他的衣服上沾染著些許塵土,但那顯然是件質地上等的料子,一丁點瑕疵不能輕易掩蓋它的本質。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來到這裡嗎?」他自個兒在洗手間裡跺起方步,終於停下腳步往的方向看過去:「上帝祝福你。上個月--也許更早,我不記得確切的時間,有個殺人犯自殺了,之後恨多事情變得不對勁。他本來就是瘋的,可能把他腦子裡那些奇異的東西弄成真了。」
「其他人怎麼了?」綱吉繼續問。
「……我不確定,」奧諾雷在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欲言又止,有些猶豫,話語裡有個空洞,但他的表情還算鎮定:「也許你也認為這裡不正常,但是這是真的,要不是這把刀,我的太太跟孩子們恐怕也會遭殃,被那些東西……」
「什麼東西?」
「惡魔。」
綱吉想起搭乘巴士上山的途中,樹林在白霧裡沉睡,遠方是連綿的火山群,它看起來是死的、又帶點藍色,大自然多少給人帶來神秘的感覺。如果這是惡魔做的,那麼它一定是不喜歡這個地方--靈魂安息之地。
「你應該趕快想辦法離開,這有點難,但我還是要勸你。我回學校是為了蒐集各種能讓我和家人活著離開的東西,但不是每個磨刀的人都像我一樣。」
這句警告是善意的,奧諾雷和多數的西西里人一樣,信仰虔誠、熱誠正直,深信家鄉是他的孩子們能平安成長的環境,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因此他攜帶著一把磨利的刀--正確的事透過不正當的方式來進行,誰也不能責備他。
「謝了,」綱吉從門前讓開,:「但我還有事沒完成,我不能離開。」
一個人在這奇異的環境裡,要保持積極的想法並不容易。所以他也不必說出他的猜想:或許是某個組織,因為被禁止交易,因此轉移到這個小鎮。至於為何選擇寂靜嶺?就好比人們在街上隨機行走,不是往左、就是往右,假設每一次往左或往右的機率都一樣,當你駐足回首,就會發現路徑維持某個固定的幅度,並不會真的往無限遠的地方揚長而去。因此,這裡發生的一切仍然可以被解釋。
當然這不是綱吉自己想到的,獄寺曾經用一分鐘在白板上如此推測出當屆國會選舉的趨勢,他聽了之後依舊不懂。
「你再仔細考慮,」奧諾雷將刀子別進皮帶扣,左手提起擱在洗面台上的行李袋,像個參加晨跑的運動員深吸了一口氣:「你的名字叫澤田吧,我想起來曾經聽園丁提過,他打算新種一些薩瓦達山茶[5],可惜沒機會啦。」
*
對雲雀來說,世界上只有帶有惡意的東西以及欲望能驅使人。旺盛的火苗騷動著要衝破黑暗,幽藍的凌晨和搖曳的樹影正適合作為背景,真正的恐怖會把人群驅散。
來到寂靜嶺之前,他正在巴勒莫為自己的事業進行必要的交涉。他穿過重重巷道,通過幾扇需要物理識別的防盜門,終於踏入形同堡壘的議事會所,他覺得自己似乎走進一座隱閉的原始叢林,密林中央擺著一張圓桌,人們圍繞而坐、細聲交談。雲雀在其中嗅到了猶疑和惡意,他露出了一點微笑,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
當他坐下後更能確信,這片黑暗的森林正在召喚他,眼前的人們應該也是被同樣的東西喚來,他們的一生熱切渴望著名聲、榮耀和一切可以稱之為成功的東西,像是雲朵在草原上投下一片一片不斷流動的陰影,陽光在陰影的後方彼此追逐,而叢林變得更陰暗了,在那裡面的人開始騷動不安,也只有與他們相似的人能夠領會。
雲雀坐在那,聽著攸關死亡、欲望,以及生存方向的滔滔絮語。他們必有所求,否則不會群聚在此,也不會與人交心。但現在他們就像揣揣不安的多情種子握著情書,渴望得到回覆又承擔不起拒絕,風險極高。為了分散風險,他們會不屈不撓地多寄幾封;然而儘管內容天花亂墜各有不同,美人依舊無動於衷。就像圓桌另一端的老人是這麼說的:「我們的事業已經存在了兩百年之久,更大的動盪我們都經歷過,我們只是需要機會。」
「兩百年。」雲雀點點頭,想像一下,大家忍受這些人兩百年了,真不簡單,看看眼前白髮蒼蒼的老耄乾涸的皮膚、衰退的感官,歷史成了累贅,無用的自尊蓋過了本能,他們甚至不懂得為了苟且殘喘而喜悅,為了喪失家財而啼哭,哀嘆悔不當初。不過他不必說得太早,否則會把氣氛都破壞了。
狀似秘書的男子像個業務員般接著說下去,語調像夜鶯那樣清脆好聽,說只缺雲雀一句話,所有的事就能步上軌道。隨後那只雛鳥拿出數據表,證明在市面上只有百分之五是真正的事業,剩下的想賺熱錢的投機客,但是他們的家族絕對可以在日本創造另一波的繁景。
雲雀以右手食指在桌面反覆劃圈,像一把看不見的刀子,下一次也許就會劃破別的東西。他們以為端出一點食物可以餵飽他,這已經讓雲雀很不高興了,而眼前裝腔作勢的表演更令人討厭。在中學,有次他經過音樂教室外的走廊,聽見一個班級正在練習發聲,之後在鋼琴聲中開始唱「請給我翅膀」,其中夾雜著拔尖嗓子的呼號、不當起伏的腔調,他覺得再也沒有聽過比這更不像唱歌的東西了,荒野的狼嚎都比這更為整齊,而這種玩意兒竟然出現在他的學校裡。
「我只為自己打算,並不是為了你們。」當這場展演告一段落,他和悅地表示。
「確實你有特別的考量,」圓桌的另一個組件、另一個衣裝筆挺的中年人以有禮而諷刺的口吻回應他:「尤其你跟彭哥列的首領可是同鄉,我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真是一個無聊的試探,雲雀想:「在哪出生不都一樣?」
「依你的情況,根本不需要屈服於彭哥列。」接著開了口,雲雀注意到全場視線同時轉向了老人:「他是我見過最自我的理想主義者,他為了改變秩序,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一般人認為重要的東西。他甚至相信每個人都有能力選擇最好的生活,但你我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我沒有屈服於任何人。」
「可是在別人看來,你是的。」
「有趣,」雲雀幾乎要笑起來:「假如我要挑戰澤田綱吉,我會帶著武器直接去找他。你不如再想想導致你們在這裡求我的原因,無論是草率的決定還是腐敗的制度,它一定是進行了很久的東西,我想至少有兩百年那麼久吧。」
他興致盎然地等著,想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方法讓他答應,這些圍著圓桌、披著盔甲的聖殿武士們,絕對拿不出這個世界的權杖,就連謀篡者的權柄也沒有,充其量只是精美的提線木偶[6]。那麼,究竟誰才更像魔鬼一點?他不由得想起十年前,他自己居住的鎮上出現了外來者,就像現在一樣,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六道骸,一個真正出生在黑暗世界之中的人。
「每個人出生之前都在黑暗裡徘徊,」那時骸好整以暇地坐在絲絨長椅上,對著他惟一的聽眾說:「如果他們看見光亮,就會立刻朝著那裡而去;等到死後又回到黑暗。這就是輪迴。不過有些人不一樣,他們不會回頭,而是一直往黑暗的深處走去。」
櫻花在夜裡綻放幽香,旺盛地生長,像是降落到地面的雲,它那令人發顫的冷香填滿了每一個角落,而雲雀感覺自己陷在那裡面,他的胸腔全是甜得膩人的氣味,鮮血像河流一樣從他破裂的內臟向外流,所過之處無不帶來劇痛,但他沒有失去意識,他是清醒的,只是呼吸困難,失去所有的控制感。
「那種人是蠢蛋,被稱做黑手黨的蠢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家向著他伸出手掌,從五指的縫隙間打量那個全身傷痕、卻仍妄想伺機反擊的對手:「他們以為黑暗的深處會是一個不同的世界,而且有人確實到達了那一端,只有極少數的……天才、狂人、偉人,諸如此類的,但絕不是你。」
雲雀很清楚記得骸離開了座椅,很親近地彎下腰半跪在他面前,光線從他背後的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製造出一道黑色的投影:「看看,現實真是摧殘人,特別是對於擁有信念的人……」
*
雲雀醒來的時候正是夜裡最深的時間,早先夢裡的東西他幾乎忘得一乾二淨。他很快發現綱吉不在。他想,如果換作是那群弱者,肯定會跳起來把整間學校都掀翻,但澤田綱吉不是需要照顧的小鬼,也不應該被人憐憫。
他打著呵欠,像一頭睡醒的獅子從椅子上懶洋洋地伸展手腳,他在原位上又待了幾秒,才撫平外套和武器,開門出去,一如學生時期從接待室踏出去的樣子。僅管這裡不是他的地盤,並盛才是,但他已經離開那個地方很久沒回去了,他用很多時間在外奔走,因為在自己的鎮上,他感到疏離。如果使用文藝語言來形容,那是一趟狩獵旅行--但是他沒有看見風乾凍僵的豹子屍體[7]、也沒有看到粉紅色的火烈鳥[8] 。在每一個新的早晨、每一個新的地方,他擴充自己的勢力,從不質疑自己究竟能做什麼;平凡人所問的對他來而言都是想得太多、卻做不了那麼多才產生的問題。人僅是微渺的有生命氣息的東西,他更加確定值得回味的是在他熱愛的城市和學校--在並中的時間,那不是什麼「初戀般的美好回憶」,並盛也不是多麼有特色的城市,與此相反、那裡正是由他最厭惡的平凡群體所組成,他只是剛好出生在那個地方而已。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平凡中,強烈地突顯了他與生俱來的歸屬感。肉食動物聚在一起是為了狩獵,魚群聚集是為了防禦外敵,而人類這種生物沒有天敵,只要與他人維持最低限度的關係就能過活,這意味著他們需要集團、需要歸屬。當他想忘掉這些本能的時候,他就會找個只有自己的地方待著,在閉上眼睛的前一刻能看見廣闊的天空、雲和鳥,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須去看、因為只有他一個人。
*
綱吉看著奧雷諾遠去的背影消失在霧色裡,想起京子也是以富含期待的眼神望著自己,被她注視的時候有很短暫的時間感覺不像原本的他,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得到。
他回望空蕩蕩的盥洗室,透過氣窗可以看見霧白的天色。四處張望的時候感覺鼻尖涼了一下,他摸了摸,是一滴有些混濁的液體。他抬頭發現天花板的磁磚沾染了一圈一圈黃褐色的水漬,有些顏色深得接近赭紅,就像一只只睜大的眼睛。
他繞過地上的紅色水盆,走到洗手台前面,不去想那些從上方盯著他的黃眼睛,實際上有的只是鏡子裡凝視著自己的臉。被黑色衣物罩住的纖弱的自己、臉色慘白,表情多了幾分世故。幾年前他剛離開家鄉,什麼都不熟,得常向人打聽這打聽那,起初人家愛理不理,後來發現綱吉其實見識挺多,態度就改了。
他經手的事務中,幾個希臘籍的船長和船員過去與他的家族長期合作,但他們只說英文,綱吉的英文又差到不行,於是想起初中讀本的神話故事,就用日本腔英語讚美一下他們精彩的文化,大家開心了,每次登船都邀他聊天喝咖啡,幾次下來綱吉警覺:自己有要事的,怎麼可以淨聊天?倒是碧洋琪新買的房子就在海港邊,找她很方便;她也沒有以前那種目中無人的輕挑態度了,成熟女性的風範十足,每次都給綱吉他們倒茶烤餅乾,親切得他們都說不出話來,雖然是因為臉部肌肉中毒麻痺所致。
他確實是幸運的,擁有比常人更多的機會地去體驗別人的生活,但他依舊是個異鄉人,他所接觸的人多數都是天主教徒,他自己卻沒有什麼信仰,這也足夠被當作一個異常的人了。他所能做的嘗試,卻是一種習慣潛伏在黑暗裡的生活,或許某些東西可以跨越文化凝聚每一個人,而且是習慣那種生活的人才會了解。
與家族的磨合並不順利,年輕一代的人覺得若新任領袖真要展現他的寬容,何不將這份心意用在家人身上,容許他們持續以前的做法,不該有太多干涉。來自外面和他心裡的聲音無時不刻不處於衝突,但無論什麼樣的災難,他仍未放縱自己跨越那條線。若不分青紅皂白什麼東西都接受的話,那未免太髒啦,即使從無關者的角度來看,也是非常可笑的,現在他成了繼承人,要為彭哥列世代老家負起責任,這本身就是一件顯赫非凡又荒唐無比的事情。
「你是個有理想的人,但我們不需要你的救贖。」終於,一個與他比較親近的西西里人這麼說:「我們的所作所為只能由自己承擔。你有很好的團隊,,而且更有效率、能夠創造更多財富,但是你不明白如何消磨那些多出來的夜晚。就像青蛙和蠍子的寓言一樣,你不能期望他們改變本性。」
--我已經犯了罪,我正在犯下不可避免的罪惡,所以我可以繼續犯下更多、更深的罪孽。
--如果不殺人,別人就會殺我。
綱吉可不接受這些,為什麼有人認爲不可避免的行爲一定正確?他嚥下喉嚨,隔一會兒才開口回覆:「你不需要救贖,但是你的孩子需要,你的孫子需要;那些多出來的夜晚所累積的不只是時間,那會變成歷史。」
「西西里從來沒有自己的歷史,」那個當地住民沒有矯飾地答道,似乎人們到了澤田綱吉的面前,就忍不住說出真心話:「我不是針對你,但是在我們心裡有一道牆,總是記得不管哪一個外來統治者掌握了權力,他們都不會忘記壓榨西西里人。」
不過,在西西里人之中,也有像里包恩這般擁護澤田家,他接受上一代委託的同時就等於被逼迫做出選擇,但是他不介意,只要能守護這個家族烈日不落,他願意做任何事。
他將自己的挫折告訴里包恩,當他接觸愈多,常會感覺自己掌握了「真理」,於是急著向周遭訴說這一發現,甚至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但驀然回首,自己只不過換了一本經書來解釋世界而已,什麼也沒有改變,到頭來改變的只有自己。
里包恩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只有傻子才會抱怨別人都不能理解自己;如果你無法深入瞭解他們,我不介意你直接買通他們。
他們還在日本的時候,整體來說是相處得挺不錯,里包恩點燃起他心頭源源不絕的火焰。可是在回到西西里之後,綱吉卻覺得和他的隔絕越來越極端了。難以形容,好像他們的交往只剩下一個看不見又摸不著的符號,一種奇怪而又複雜的感情。綱吉首先注意到多數的人都不喜歡里包恩,但也不討厭他,只是敬畏著他,而里包恩對他們的回應確實是很傲慢輕蔑的,與人為善肯定沒寫在他的契約書裡,他只是堅守著崗位,作為世事的一部分,像彭哥列的城堡一樣孤獨。
綱吉也有類似的感受,不是因為他犯了什麼錯,而是愛--對於朋友和家人,也許每個走鋼索的人都有同樣的感覺,孤獨感,。澤田綱吉原本是個獨善其身的人,直到那些願意無條件挺他的朋友出現,才開始走出自己的世界。
現在情況似乎又倒回原點了,那一團火已不再跳躍,但是沒有半點衰弱,像埃特納埋藏在地底的流火,穩穩地翻滾,橫在回憶和現實的中間,當他想起來的時候,那團明火就像一雙近在面前的金色眼睛,倏然又變得遙遠,他從少年時期就開始熱烈追逐的、金色的美麗眼睛,一度看著他的蛻變。
綱吉脫下手套扭開水龍頭,清水流過手指,接著他把雜念的源頭歸咎於幻想,或者一場夢,也許現實裡的自己總是極力避免麻煩,才會在夢境裡將自己構想成一個無罪的過路人、不明不白地遭受怪物纏身。一定是心懷不軌之人在寂靜嶺散播致幻物質,所以他如今才會站在這污穢的房間裡,看著鏡子裡那些黃色污漬被賦予生命,像藤蔓般蠕動擴散、四周是燒著硫磺的岩漿……
他低下頭,看見雙手沾血。
綱吉往後退了一步,呼吸陡然急促,水龍頭裡不停流出暗紅色的液體;倒退時他瞥見地上的臉盆,裡面裝的也是滿滿的血。他從胸口前感到一陣寒顫,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
「這不是真的,」他對自己說:「他們試著把你嚇跑,像欺騙一個小孩那樣,他們以為這樣有用,但他們不會得逞的。」
在你拯救每個人之前,先救自己吧,蠢蛋。他腦海裡那個似乎能看透一切的里包恩是這麼說的:你把自己包裝在無辜的外衣裡宣洩恐懼。想一想,你來這裡是要獲得什麼東西?從幻境解放出來?接著,那個影像又換成另外一個自己:我們都知道你沒有那樣的能力,別人花費十年,你必須投入一輩子的時間;困境讓你掙扎,讓你學會犧牲,剩下的時間你才不會不知所謂地活著,是我讓你變成真正的人,我賜予你生命的意義。
他緊緊按住自己的額頭,忍受著精神幾乎要衝破軀殼而出的疏離感,幻境是假的,其中被壓抑、偽裝的欲望才是真實。他在現實中拼命而努力,為了無辜者所受到的傷害而困擾;面對死人鬼魂的糾纏,反芻那股苦澀的味道,他告訴自己不能忘記它們,下次才知道如何阻止那些不幸的發生。年少的他可以很輕易地享受歡樂騰鬧的時光,但如今他每次愉快地笑,一瞬間他會想起這個世界有多麼現實,他的笑容會突然凝固、如石像慢慢破裂。家人的愛、朋友的愛不能用價值來衡量,然而它有時卻伴隨著代價。
--疼痛讓人變強,只有面臨恐懼才能稱得上勇敢;只有在壓力之下才需要保持底線。他和他身邊的人每日都與死亡的威脅擦身而過,他非常清楚死的覺悟是什麼,那些聲稱不畏懼死亡的人,到最後只是失去了對真實的興趣。「填好你的願望清單,」里包恩從他們認識的第一天起就對他說:「把每一件事情都當作你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
當他再度望向自己的手掌,血不見了,留下的只有清水的痕跡;他環顧四周,深黃色的汙漬靜靜待在原處,窗外的天色露出一點微亮。
他扶著洗手台,聽見身後越來越濃的喘息聲、也許還淌著口水。它在後面的隔間裡,一只眼睛發紅的、醜陋的、飢餓無比的怪物。。他能感受到恐懼、悲傷、憤怒、抑鬱,這些都是短暫的,到了最後只有一種東西留下來,埋在深處的焦慮,一波一波像海浪一般緩緩拍打沿岸,就像你奮力打倒一頭從遠古甦生的怪物,但是你懷疑它沒有死,它幻化成鬼魂,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窺伺我們,有時它的腳步聲會預告它的到來,有時卻出現得靜悄悄、出人意料。
現在那種感覺又來了,他的心臟猛烈跳動、用力地撞擊胸口,就像十歲的時候被體育老師逼著衝往六層高的跳箱,木箱高聳得像座大樓、身邊同學的臉變得很遙遠,每一次都以倏然停住或跌坐在那上面收場。他甚至沒能撞翻那一堆沉重的木箱--現在他已不再臨陣逃脫了,他必須從上面跳過去。
綱吉離開鏡子,挨個檢查每一個廁所隔間,握住門把、反轉的同時用力推開、從下到上視察是否有異。門板逐一被打開並發出撞擊聲,終於到了最後一個小間,門是從內鎖住的,綱吉猶豫了一下,舉腳將之踹開。
只有在曙光乍現時,萬物才能從黑暗中顯示真面貌。
黑色的血在磁磚牆面上凝固、陶瓷座上坐著一個人,腦杓往後仰躺,臉上蓋著髒汙的白方巾;雙膝向前微彎、雙臂鬆軟垂下;鞋底各踩著一攤乾涸的血,腳旁有一把刀,衣服被血浸透。
那是一套運動裝。
他不願意接近它,但是他必須這麼做。屍體臉上的手帕被拉掉之後、露出了死者染滿血痕的臉,他的雙眼被挖空;舌頭被割去;兩耳被割下,喉嚨橫過一道深深的刀痕。如果這是所謂魔鬼的傑作,是為了警告人類不應視不可視、聞不應聞,奧諾雷生前必定承受著莫大的痛苦而死。
可是他的鬼魂又出現了、以一種積極正向的姿態,就像從未死去。這時綱吉才開始感到害怕,他讓自己的處境越來越危險,他向後退去,他不可能妄想得到任何想得到的東西,他的願望和感覺與事件本身沒有關聯,發生的一切僅僅是發生罷了,人們對它的感覺是另外一回事。
綱吉轉頭再看了一眼屍體,屍體的周圍有一股哀傷肅殺的氣氛。他彎下腰把手輕輕放在死者毫無知覺的膝蓋上,低聲問:「我該怎麼辦?」但是聲音沒有回答他,就像聖誕節的幽靈,它讓你看到一些東西,然後消失了。
[1] Morpheus,希臘神話中掌管夢境之神。
[2] 引自屠格涅夫《羅亭》的比喻。
[3] Remus與Romulus,在羅馬神話中,這對雙胞胎被母狼養大,之後成為羅馬城的創立者。
[4] Onore,義大利文意指「名譽」。
[5] 薩瓦達山茶係指Sawada’s Dream,白色山茶,外層花瓣帶有淺粉紅色,花期為1月至2月。
[6] 西西里從19世紀初開始流行傀儡木偶劇,幷由家族世代經營。
[7] 引自海明威《吉力馬扎羅山的雪》。
[8] 火烈鳥遷徙是肯亞的著名景觀。另外,《粉紅色的火烈鳥》也是一部獵奇電影的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