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有興趣歡迎填寫印調:https://goo.gl/forms/DlqfFbV6zOsd7kM92
06
喻文州的傷好得很慢。
儘管經過悉心處理,傷處仍時常反覆發炎而遲遲無法徹底癒合,免疫力不足身體也差,好像他殘存的活力都要在這張病榻上燃盡了。王杰希說他這是受心理層面影響來得多,喻文州本人倒不以為然,甚至覺得一副講究實事求是的王杰希說這種話有些可笑,畢竟怎麼說他也不包管自己的心靈健康。
上回的談話——浮誇點可以說是心理戰——在王杰希的大招下以一團混亂收尾,但喻文州嚥下了這個心結,和他發展出某種微妙的相處方式。極有默契似的,他們不再把任何破壞和平模式的字眼搬到檯面上,喻文州沒有刻意擺臉色的理由,態度也是不慍不火,像個最聽話的病人對療程沒表示過任何質疑,彷彿那日曾直指王杰希別有用心的人與他全無關係。
——然而某些特定的時刻,喻文州仍能清楚感覺到,肉體裡寄居的那頭受傷的獸還沒有放棄對破壞保護牠的安全牢籠的事物反咬一口。也只有在這些時候,他沒有辦法使自己的血液冷卻,孱弱空洞時的無所謂全被轉化成另一種使他憤怒的能量,衝動洶湧而出。
這類情況並不多見,卻往往來得突然。比方說,在某一次仔細查看過自己前身平整的縫線後,他產生了一個自己像是用別的什麼拼湊起來的東西的荒謬想法——這原本也不意味著任何悲或喜,但他忽然間又想起那小玻璃罐,裏頭裝著那個曾是自己身體一部份的肉塊。就結果而言不過是失去了那麼個連拳頭大小都不到的器官,這副軀體其他地方原樣依舊,卻猶如那區區幾公克的失去,換得了溢漫胸腔的忿怨;他發洩不了,更甩脫不開,只能任憑它們脹滿心房,流入血管、深入骨髓,充斥整副肉身,把他拽到陽光再照耀不到的地方去。
喻文州一度以為自己是用盡全身氣力在詛咒這個世界。
「你不一定非得做些什麼。」
王杰希曾如此告訴他。他並不知道喻文州確切在想些什麼,喻文州也不想讓他知道,但在某一場稍微越線了一點而驟然間變得非常不愉快的對話中,喻文州冰冷又生硬地說了句「你能想到的我也早就想過了」,王杰希意外地沒有立刻接話。半晌,才十分平靜地回以這段貌似毫無關聯的話語。
「喻文州,即使你什麼也不做,也不會有任何人責怪你。」
石子沉入水潭,只餘些許漣漪,便徹底消失在冰封的湖底。
他幾乎就要相信王杰希是個還不錯的人。
真要說來,這世界上又何曾有這麼多鮮明的極端,善與惡不過是一個定義的事而已。王杰希就是個既不在此,亦不在彼的典型。
喻文州沒有天真到相信王杰希把他留下毫無半點私心;期間他觀察過用在自己身上的藥物,雖然並不具備任何藥學知識,但還是能辨認出幾種Omega專用的藥品——他知道價格並不便宜。還有那天被他打破的藥瓶,瓶身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標章字樣,極可能是私藥。那可是違法的。
但除此之外,他在王杰希身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威脅性。
大部分Beta對Omega的態度很複雜——由信息素所構成的、依循動物本能的世界他們無從涉入,Omega在他們眼中也像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物種。對於AO間的發情和生殖行為,他們半是畏懼半是敬而遠之,除了毫無欽羨之意,更有些帶著淡淡的鄙夷,因此也有小眾言論表示Beta才是對於性別印象最根深蒂固的一個族群。
或許這些對其他性別而言實屬負面的特質並非和王杰希毫無關聯,但無論是單單提出哪一點來與他相提並論,都頓時顯得膚淺至極。
王杰希對他的態度既不親近亦不疏遠,甚至揚言等他傷好全了就好自為之,這點其實喻文州聽了沒有半點不快,畢竟王杰希只是救了他的性命,縱使沒有生育能力的Omega在社會上幾乎難以生存,王杰希也沒有義務幫他製造一個容身之處——那不是他的責任,而是喻文州自己的責任。
這條性命被交還到手上,他將要為它負責。因為他只屬於自己。
喻文州並不認為一個Omega這樣說有什麼不對,即使多數人不認同,他依然決意捍衛自己保有這個想法的權力。它們悄悄地化成一個蛹,佔領了心臟正中的位置,誰也無法奪取。
——後面那段決心不必矯情地捧出來供人審閱,但前面的想法倒是和王杰希分享過一回。
以世俗眼光顯得過於叛逆不羈的言語,喻文州說得理智極了。
意外地——或者也毫不意外地——王杰希也沒指出一個Omega這麼說有什麼不對。當然,喻文州樂意在毫無目的(狹義上是如此沒錯)的前提下和王杰希分享自己的看法,便是不擔心招來麻煩。他從來不認為王杰希能和外頭那些「一般人」相提並論,至於不一般到什麼程度,可就有待觀察了。
這段日子可以說是喻文州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中對自己是個Omega這件事意識最淺薄的一段時光。
雖然言談生分,關係切割的清清楚楚,在照料傷勢上王杰希始終很悉心,即使是在交流宛若冰封的那小段時間,或是後來兩三句話不投機的時候,亦一事歸一事,未曾因此對喻文州粗魯;從不以動聽言語圓融自己的話語,王杰希貌似是個難能可貴的務實的人。
如果這人真別有目的而使出這些招數來攏絡自己,那可真不只是誠意十足,足到都要不敷成本了。
喻文州幾乎隨時都做足心裡準備,王杰希可能在任何時候想起來和他索取代價,但事實上除了日益困惑自己身上哪兒還有剩餘價值能被利用之外,對方全然不動聲色,好像真是個懸壺濟世的仁醫似的。而被救於苦難之中的喻文州揣懷三分感激七分戒備,表面安然自若,心裏頭覺得自己是真的越來越像隻被養好養肥的小白鼠,甚至籠門都不必關上,有腳又如何?他根本無處可跑。
就在喻文州以為隨著創口逐漸癒合,無論是模糊血肉或是腐臭膿水都終將被裹覆在那層薄薄皮膜下,在無人得見的地方成為苟且偷生的養分,卻在某一日忽地被一刀剖開,彷彿永無止盡的恨與惡悉數從裂口汩汩淌出,以所能想像最溫柔、也最疼痛的方式,走入一個全新的起點。
照進方寸之地的並非耀眼晨曦,卻是寒光凜然的劍芒。
半睡半醒中,喻文州聽見了有人發生爭執的聲音。他近來變得淺眠,厚重門扉外的一點躁動輕而易舉地被捕捉到了,黑暗中他翻了個身面朝門側,閉著眼睛清醒地傾聽外頭失真的人聲。一個聲音尖細高亢,不帶停頓的語速越來越快,而另一個時不時出現的嗓音冷硬,似是在盡力鎮住前者的火苗。他分辨得出哪個是王杰希。
良久,門板砰地一聲砸在牆上,狹長的光線正好落在病床的位置,喻文州撐起身,逆著光看見一個人影躲過王杰希的阻攔朝他直直奔來,他沒有像自己記憶中的畫面那般在跟前緩下步伐,而是急切地、唯恐遲了他就會灰飛煙滅似地闖到他的面前。
喻文州相信此刻自己的表情和對方一樣難以置信。
他不知道在那之後又有什麼降臨在黃少天身上,就像是黃少天也無從得知自己的命運,但他從未想過一年前那個健康、豐腴、挾著幾許天真的驕傲,滿溢金黃飽滿麥穗般能量的男孩,會流露出此刻這樣鹹澀的神情,像是一夕間被迫長大成人,揮別那段無憂無慮的爛漫時光。
「文州……」黃少天的聲音有些顫抖,唸出這個許久未曾出口的名字,像是道盡了壓抑在永夜中的悲傷。是他的,也是他的。
他慢慢地在床邊坐下,隔了點距離,兩人的視線平齊。喻文州凝視他變得陌生的輪廓,忽然感到一陣鼻酸。
但沒想到的是,先紅了眼眶的竟是黃少天。
他咬緊下唇仰起頭沒讓淚水沁出,喉頭滾動了一下,細碎模糊的話語哽在其中,喻文州卻沒有遺漏半個字詞。
「我以為我們兩個之中,至少有你一個能過得好……那也不錯……」
至此,黃少天終於說不下去了,禁不住傾過身去用力抱住喻文州。
-- TBC. 20160927
ns18.222.25.3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