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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回想起來,他已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過黃少天了。
記憶中柔軟光澤的棕髮剪短了,顴骨下的陰影變得明顯,看得出人也瘦了些,還餘留前些時候憔悴過的影子,但並不單薄,甚至比從前更添「男人」的氣息——這並不是指黃少天氣質陰柔,而是以前的他比起男人,更像個男孩。可其實這也無可厚非,彼此分別的時候也不過十六、七歲,確是個孩子,只不過性別分化徹底完成便是大人了。
想到離家前曾傳入耳中的、各種關於黃少天的流言蜚語,輕輕擱在對方背上的手掌彷彿被底下一節一節的脊骨扎疼了,指頭筋孿般抽動一下,卻像是正好喚醒了黃少天。他鬆了臂膀放開喻文州,眼白裡佈滿鮮紅的血絲,但出乎意料地沒哭,回過神來後他有些緊張地問:「你身上是不是有傷?抱歉抱歉、我剛才一時激動沒注意……沒弄疼你吧?疼了趕緊讓那個黑心庸醫來給你看看,別忍著不說啊!」
喻文州先是愣了愣,卻在黃少天的瞪視下微微笑了:「我沒事。」他說。黃少天激動起來說話是不帶換氣的,許久沒聽見這樣機槍似的語速,一股懷念之情霎時湧上心頭,「倒是你,怎麼會跟王杰希在一起?」
聞言,黃少天臉上尷尬神色一閃而逝。
過後卻也無所謂粉飾太平,就呵呵乾笑幾聲說著一言難盡——能讓黃少天說出一言難盡,可見這故事說有多長就有多長。本來喻文州問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見他反應,想到這話確實有歧意,他們倆人之間顯然已發生了什麼不好說明的情況。基於禮貌他不打算追問,卻不能不了解王杰希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表面上,他和黃少天同成失蹤的Omega人口,如今在此重逢難道只是偶然?
不可能。
喻文州從不妄下斷語,卻也認定是場巧合的概率低得近乎於零。
「王杰希他……是醫生嗎?」喻文州問的黃少天,視線卻轉向還雙手環胸站在門口的王杰希。
「什麼……?我靠、他不會什麼都沒告訴你吧?」黃少天皺起了眉頭,「王杰希他——」
「黃少天。」王杰希冷冷出聲。
只三個字,警告意味表露無遺,聲音的主人絲毫不顧忌此時出言打斷有多麼唐突多麼欲蓋彌彰;而黃少天顯然也不是會老實聽話的性格,從前可是連講道理都不一定會買帳了,何況還想就此強壓他一頭,那可真軟硬不吃。果然,黃少天立刻狠狠瞪視回去,另一方王杰希沒有動作,卻也不讓。喻文州安靜注視著黃少天的側臉——他的下唇被齒列嵌得微微下陷,緊繃的氛圍由中蔓延開來,喻文州仍恍然不覺似地逕自思索。
半晌,叫人意外的是,率先退讓的人似是王杰希。
他嘆了口氣,踱進房中,說:「光撿了一個還不夠,再來第二個,是嫌這間屋子還不夠鬧騰嗎。」
「靠靠靠、你什麼意思!」黃少天不悅地嚷了起來,方才的劍拔弩張卻已消失無蹤,「誰撿誰了?誰?老子好手好腳自己走著來的,才不是你撿的好嗎!Beta了不起?醫生了不起?你以為是在撿貓貓狗狗,吃飽閒著散步滿地都是Omega給你撿哈?」
「——可我確實是王杰希散步時撿來的啊。」耐心聽完他叨叨,喻文州抱著被子,冷不防放出一箭,「是吧?」
「呵呵。」稀奇的是王杰希竟然不置可否地笑了。
「誒文州……」黃少天簡直哭笑不得,有種被剛剛還護在身後的人從背後捅刀的無奈,自己到底是在為誰辛苦為誰忙?
可仔細想想,喻文州確實從以前就是這樣的性格。他們是終於變得親近了,可說到底也就是單方面接受了喻文州對自己的了解,對方不論好的壞的總輕描淡寫地笑一笑,若不去問,他便不予明說,於是究竟服或不服終究只有他自己知曉。
但黃少天心裡頭認為喻文州是不會輕易服氣的。他表面上柔軟,像個Omega該有的那樣溫馴可親,可事實上骨子裡比誰都倔強。
或許擔心對方在王杰希手下吃虧,著實是杞人憂天了。
他幾乎要忘卻上一回見到喻文州,是什麼時候的事。
該有一年了吧?或許要更久一些?不大好說出口的是,其實這段時間以來,他並不是很常想起喻文州。
回憶是有的,畢竟黃少天是個十分惦記舊情的人,只不過念舊情和念舊之間終究有些區別,那些他和童年玩伴們的相處的點點滴滴已不知不覺被封存在某個塵粒浮光的小閣樓中——其中也包含他和喻文州之間的。
已經回不去的過往,那便轉身不再看,也沒必要再看。
況且如他所說,他是真心以為喻文州能比他過得要好——如何才算好,每個人的定義不相同,可至少分別時喻文州仍未經歷第一次發情期,也並未聽說他有婚約者,意即是未知的命運這才剛要開始轉動。他是那麼聰明,把事情看得那樣通透,但凡還有一絲轉圜餘地,怎麼可能把自己推到斷垣殘壁的絕境之中?
在揪住王杰希的領子、要脅他把門打開,於充滿藥水氣味的昏暗房間看清躺在床上的人確實是喻文州之前,黃少天一直是這麼以為的。藉著冷調的光線他仔細查看了對方的模樣——毫無疑問地病過,也傷過,這些在王杰希的口中也證實了;消瘦和眼瞼下的陰影使得他的眼窩微微凹陷,以至於那雙波瀾不驚的黧黑眼眸特別突出,像什麼受過巨大驚擾而不再給出信任的動物似的,歛笑沉默時隱隱帶著戾氣。這樣的喻文州讓他感到陌生。
而在他不忍地擁住對方時,那幾不可查的退縮湧上的悲傷更是絞痛了五腑六臟。
原來擁有再多聰明才智和成熟穩重都是沒用的,因為喻文州也一樣,只是個Omega。
他擁著他的青梅竹馬,亦是在擁抱這個社會的惡意所結出的果;那股悲傷、酸楚,和憤恨,不僅僅是對喻文州,更是對這個世界,或該說是把世界揉捏塑造成這個模樣的元兇。神也好,造物者也罷,若真實存在的話,只要能讓他站在它面前狠狠砍個幾刀,付出任何代價黃少天都甘願。
他側身看著喻文州,心內翻湧,表面卻已從風暴中抽離而漸漸平靜。
記憶裡曾經喻文州也時常用類似這樣的神情看自己——有時看,有時不看,總若有所思地,全憑他當時對對話內容感不感興趣。若真心不想理睬人,即使黃少天在耳邊說些不好聽的話,喻文州依舊能一句話也不說,或索性用一句話噎住他後自顧自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一開始黃少天非常看不順眼喻文州這種態度,三不五時就過去挑事。
他們兩家比鄰而居,要找到喻文州其實只需要翻過一座矮牆,但黃少天通常不這麼做,他在一處籬笆底下找到個被樹叢隱藏得很好的小洞,每回偌大庭院中只有他一個人玩耍的時候,便會悄悄鑽到隔壁院落去,找到窩在樹底下看書的喻文州——黃少天幾乎無論何時都能在那兒找到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試圖使對方放下手邊的東西,或承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沒有什麼意義。
那時還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的他們,就已對Omega的話題產生過爭執了。
黃少天有時無聊也湊過去看他究竟老捧著什麼當寶,發現喻文州總偏愛閱讀一些晦澀難懂的書籍,像是經濟、政治,有時是報刊,或毫無相關的古典文學和科學——他幾乎什麼都看,偶爾上面墊著張不知從哪撿來的廢紙(背面有時透出收據或是宣傳單的字樣)塗塗寫寫,一筆一畫鄭重其事字跡卻比同齡的人還幼稚許多。
黃少天最見不得他這樣。老是裝作很懂似的,明明也是小孩子,還是個Omega,看那些紙張就知道他家裡肯定也不高興他學習這些知識,何必辛苦躲躲藏藏就為了多看幾眼沒用處的東西?
喻文州從樹根挪到地上坐著,咬著筆桿沒有看他,半晌問了句:你覺得AO倚仗信息素的婚姻能帶來幸福嗎?
黃少天覺得這傢伙簡直沒法溝通。
話雖如此,心裡頭暗罵人家莫名其妙隔天黃少天還是來了,也說不清為什麼,看喻文州沒什麼朋友的樣子,想了一個晚上最後認定對方大概就是不滿於現狀的那種人——黃少天的家族明面上是不和喻家的人往來的,當時他不明白原因,把兩件事混在一起想總以為他家人對他不好——才會問這種思想跳躍的問題。黃少天自己是已經有了婚約對象,家人也對他這個唯一的Omega寬容的近乎寵溺,對於幸不幸福這個問題他想得很淺,近乎於走一步算一步總會有辦法的那種。
反正作為Omega總不可能永遠不被安排個Alpha的。
家裡有Omega是個很好的締結家族關係的籌碼,黃少天的婚約對象也是長輩訂下的,雙方一政一商皆是顯赫氏族,門當戶對,對方想把Alpha兒子送入部隊得到黃家的引薦,而相對換得極好的經濟支持。黃少天的家人對於這門未來的親事滿意得不行,也就對趕上這個時點出生的小兒子分外喜歡。
這場婚約是父母之命不假,黃少天卻沒因此產生多大牴觸。對方Alpha大他整整10歲,在知道什麼是未婚夫之前,他已經認得那個偶爾出現在家裡、會背著他給他糖吃,任他把玩筆挺軍服上的銀鈕扣也不以為意的大哥哥。
反正終究是要結婚過一輩子的,有個從小看大的、還算滿順眼的對象,自己不是挺幸運的嗎?
是以,黃少天不理解喻文州在糾結什麼。也許被強行嫁給不屬意的對象或一次失手標記定下一生的Omega滿街都是,但眼前有他這個最佳實例,不就能證明AO婚姻也有可能皆大歡喜嗎?
「但你現在還沒嫁呀。」聽完黃少天洋洋得意的大篇論述,喻文州想也沒想地這麼回答他。
手指間把玩的木鉛筆晃著晃著掉地上了,順著小土丘的斜度往下咕嚕嚕地滾,喻文州探身把它撈了回來。再坐直身子,發現黃少天還維持同一個姿勢:支起一邊膝頭托著下巴,瞪他。
倒也不是敵意的那種瞪視。黃少天輕信但不是笨蛋,他一方面覺得喻文州說的確實讓他沒法反駁,可另一方面又不高興,他總覺得被喻文州質疑了他的覺悟。
卻沒想過幸福為什麼是需要覺悟才能獲得的東西。
晚上回家後,這件事仍像根小刺扎在心上;不疼,但就是禁不住地在意,彷彿被揭了條小縫的窗,沒法不去注意到它現在究竟是要逐漸揭開或是再度關上——不論哪一種,就是個不上不下的狀態。
而你什麼也沒法做。
這種說不上來地不舒服讓黃少天忍不住在晚飯桌上旁敲側擊,問他的父親打算什麼時候讓他們結婚。這是黃少天第一次主動提起這個話題,黃父驚訝之餘亦表露出欣慰和贊同。
其實黃少天心裡一點也不想這麼早結婚——既然是遲早都會來臨的事,那麼還是越晚發生越好吧。他很享受現在的生活,這也表示他已隱隱約約察覺到這樣的日子在成為一個真正的Omega後就不會再有了。
他只是迫切從長輩口中尋求一個肯定的答案,能夠把那扇曖昧的小窗給死死關上。
「別心急啊,少天,一切都得等你長大。」父親放下筷子,和顏悅色地回答他。
哄孩子的說法。被哄的小黃少天努了努嘴,沒有再說什麼,捧起碗接著喝湯。
對一個Omega而言,長大的定義還真是再簡單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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