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持續了大半個小時。當光明重新降臨，辦公室恢復正常運作的聲響——冷氣的低鳴、伺服器機房隱約的嗡聲——彷彿將陳子軒從一個冰冷窒息的噩夢深淵拉回現實。他手腳冰涼，靠著牆壁坐在地毯上，目光死死鎖定在工作台上的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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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女子依舊靜止，海棠依舊絢爛，一切都同停電前沒有絲毫分別。只有她眼角下方，那點極淡的濕痕，在明亮的燈光下幾乎看不到，但陳子軒知道它還在，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證明著剛才的一切並非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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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的潮水慢慢退去，留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難以置信的困惑。她是什麼？怨靈？精怪？被困在畫中的魂魄？陳子軒的專業知識完全無法解釋眼前的現象。他腦海裡閃過無數關於古物成精、畫中仙的志怪傳說，以前只當是古人的幻想，如今卻成了他必須面對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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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掙扎著站起身，雙腿還有些發軟。走近檯邊，隔著一段距離審視那幅畫。畫框紫檀木的紋理清晰，絹本略帶歲月的黃，顏料沉穩。他沒再感受到任何「陰氣」，只有一件古老藝術品應有的沉靜。但是，他再也沒辦法用純粹的藝術品眼光去看她了。畫中女子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面蘊含的巨大悲傷和無言的祈求，已經深深烙入他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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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愛上了一幅畫？不，這個念頭太荒謬。但他無法否認，他被她強烈地吸引著，一種混合著恐懼、好奇和難以言喻的憐惜的吸引。他想知道她的故事，為什麼她會被囚禁在畫中？為什麼會流淚？為什麼會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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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珍尋蹤」專場拍賣明天下午就舉行。這幅畫會被貼上編號，擺上拍賣台，最終被某個出價最高的陌生人帶走，掛在某間豪宅的牆上。陳子軒的心猛地一揪。他無法想像畫中女子被當成一件普通貨物買賣，更無法想像她可能被掛在一個不懂欣賞、甚至褻瀆她的地方。她會被再次喚醒嗎？會再次流淚嗎？會被新的主人察覺異樣嗎？後果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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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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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強烈的念頭在陳子軒心中升起：他必須阻止這幅畫被拍賣！至少，在搞清楚一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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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只是一個初級研究員，沒有權力擅自扣留拍品。怎麼做？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專業上站得住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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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畫上，更加仔細地搜尋每一寸細節。之前只專注在藝術價值和真偽，現在他需要找點「問題」。他重新打開強光燈和放大鏡，幾乎是趴在畫面上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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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專注力達到巔峰。終於，在女子月白色旗袍的下擺，靠近腳踝、幾乎融入背景陰影的位置，他發現了一些極其隱蔽的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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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畫上去的，而是後天形成的——一些非常淡、非常細小的深褐色點狀痕跡！這些痕跡不規則地散佈開，顏色與絹本陳舊的底色很接近，若非他刻意尋找幾乎無法察覺。他用專業的纖維取樣棒，極其輕微地觸碰了其中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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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感……有些不同。不像顏料氧化，也不像霉點。陳子軒腦中閃過一個大膽而恐怖的念頭：血漬？年代久遠、已經氧化變深的……血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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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發現讓他毛骨悚然。如果屬實，這幅畫就不止是「陰氣重」那麼簡單，而是可能牽涉到暴力甚至死亡！這樣的物品，拍賣行有責任暫停拍賣，進行進一步調查和風險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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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即行動。首先，他小心翼翼用高解析度微距相機拍下了所有可疑的點狀痕跡。然後，他寫了一份緊急報告，詳細描述了這些「新發現的潛在污染物」，強調其特殊性及可能涉及的歷史隱情，建議暫停拍賣，交由更專業的實驗室進行無損分析（當然，他隱瞞了自己親眼目睹的靈異現象）。報告火速發送給他的直屬上司和拍賣品審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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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窗外天色已經微亮。雨停了，城市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晨霧之中。陳子軒毫無睡意，他知道報告批覆需要時間，而他必須利用這段時間，去找出這幅畫的根源。唯一的線索，就是那位委託拍賣的老收藏家——沈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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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伯住在城市邊緣一棟頗有年歲的獨棟老屋。陳子軒根據公司記錄找到地址，顧不上整夜未眠的疲憊，天剛亮就驅車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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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爬滿藤蔓，花園疏於打理，有種蕭索的氣息。沈伯聽聞是拍賣行的人，而且是為了那幅畫而來，顯得有些意外和警惕。他年紀頗大，頭髮花白，面容清臒，眼神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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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畫有問題？」沈伯將陳子軒請入佈置簡樸、充滿舊書和瓷器的客廳，直接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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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軒斟酌著詞句：「沈伯，不好意思這麼早打擾。是這樣的，我們在最後檢查時，在畫的絹本上發現了一些……非常細微的深色點狀痕跡，位置很隱蔽。我們懷疑可能是一些特殊的歷史遺留物，甚至可能影響畫作的價值和後續保存。為了謹慎起見，公司建議暫停拍賣，做進一步化驗。我想向您了解更多關於這幅畫的來源，或者您祖父當年收購時，有沒有聽過什麼特別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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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提血跡，更沒提畫中人會動，只是強調「特殊污染物」和「歷史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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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伯聽完，沉默了很久。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疏落的花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舊紫砂茶壺，眼神變得悠遠而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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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沈伯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我爺爺當年……是在蘇州收的這幅畫。那時兵荒馬亂，很多大戶人家散了。賣畫給他的人，自稱是一個大戶的老僕。老僕說，畫裡的小姐，姓林，閨名好像叫『雲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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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雲裳？」陳子軒記下這個名字，心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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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老僕說，雲裳小姐是那戶人家的養女，生得美，知書達理，歌喉也很好。可惜……紅顏薄命。」沈伯嘆了口氣，「他說小姐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惹怒了當家老爺，後來……好像是病死了，又好像是……唉，說得含糊不清。總之，小姐香消玉殞之後沒多久，那戶人家就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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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死？還是……」陳子軒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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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伯搖搖頭，眼神閃過一絲忌憚：「老僕沒講清楚。只是說，小姐死後，她生前最喜歡的一幅自畫像——就是這幅——就變得邪門。掛在房裡，夜晚會聽到女子的嘆息聲，還有人說過見過畫中人流眼淚……嚇得那家人趕緊把畫收起來。後來家道中落，輾轉流散，到我爺爺手上時，老僕千叮萬囑，說這幅畫『有怨』，最好不要掛出來，更不要讓年輕男子長時間對著看。」沈伯看了陳子軒一眼，「我爺爺不信邪，掛過一陣子，結果整晚做噩夢，夢見一個穿白旗袍的女子在他床邊哭。之後就收起來了，傳給我父親，再傳給我。我掛過一天，覺得心裡很不舒服，好像有雙眼睛在後面盯著自己似的，陰風陣陣。所以一直收在樟木箱底。直到近年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不想留這樣的東西在身邊，才拿出來拍賣。」他頓了頓，語氣嚴肅，「年輕人，你說發現的痕跡……是不是……啡褐色，像舊鏽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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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軒心頭劇震：「是！沈伯，您知道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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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伯的臉色更加凝重：「我爺爺臨終前跟我說過，他當年收畫時，藉著燈光仔細看過，在小姐的裙角，好像……看到過幾點很淡的東西。他當時心驚，沒敢細究。他說……那幾點東西，像是血濺上去乾了的樣子。」老人閉上眼，搖搖頭，「造孽啊……如果是真的，雲裳小姐恐怕不是病死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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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果然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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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軒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畫中女子哀傷絕望的眼神、眼角的淚痕、指尖的蜷曲……所有零碎的畫面，彷彿被這個殘酷的線索串聯起來。一個關於禁戀、背叛、暴力和死亡的悲劇輪廓，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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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伯，謝謝您！這些資訊非常重要！」陳子軒鄭重道謝，「我們一定會查清楚！這幅畫暫時不會拍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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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沈伯的老屋，晨光已經驅散薄霧。陳子軒坐在車裡，心情沉重卻又異常清晰。畫中的女子，林雲裳，不再是一個虛幻的影像。她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經歷過痛苦和死亡的靈魂。她的怨、她的淚、她被困在畫中的絕望，都是有緣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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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公司，拍賣行高層的批覆已經在郵箱：基於潛在的歷史污染物及委託人提供的背景資訊，同意暫停「佚名民國絹本仕女圖」（編號：LY-037）的拍賣，交由內部實驗室進行初步無損檢測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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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軒鬆了半口氣。至少，他暫時保住了這幅畫，不必讓她流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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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畫從工作台移到一間獨立的、光線可控的小型鑑定室。鎖好門，他獨自面對畫中的林雲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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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裳小姐……」他輕聲呼喚，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有些突兀。他不知道她能否聽見，但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我暫時阻止了拍賣。我會試著幫妳，幫妳找出真相……或者，幫妳解脫。」他頓了頓，鼓起勇氣問，「妳……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我怎樣才能幫到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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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動靜。畫中人依舊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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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軒不氣餒。他在畫前坐下，打開檯燈，調到柔和的光線。他不是在看畫，而是嘗試用心去「感受」。他回憶昨晚停電時那種靈魂被凝視的戰慄感，回憶沈伯講述的故事，想像著一個年輕女子在舊時代的高牆內，經歷的愛與痛、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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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靜靜流逝。就在陳子軒精神開始有些恍惚之際，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畫中女子扶住海棠樹幹的那隻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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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在月白色旗袍的寬袖口邊緣，露出一小截細膩的皮膚。陳子軒之前從未特別留意。現在在柔和的燈光下，他發現——在女子纖細的手腕內側，皮膚的位置，似乎有些……不自然的深色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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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湊近，幾乎將臉貼上絹面。放大鏡下，那些深色線條顯現出來：非常淡，非常細，斷斷續續，像是被刻意畫上，又似被努力擦去的痕跡。它們組成了一個很小、很模糊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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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個字？一個扭曲的、痛苦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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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軒屏住呼吸，仔細辨認。光線角度稍變，那些痕跡就幾乎消失。他極度耐心地調整燈光和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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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他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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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個完整的字，而是一個字的偏旁部首，一個扭曲的、彷彿用盡最後力氣刻劃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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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扌」（提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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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