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動戰記 NOVA - 第四話

　　路易斯的港區整備棧台上，打鉃靜靜站立。

　　月光透過低軌雲層灑落在它鋼鐵外甲上，那雙泛著淡光的光學鏡頭宛如靜止的野獸雙眼，在無聲中反射著即將到來的戰意。

　　艾薩克站在維修吊艙上，手握工具，一如過去每一次出擊前的最後檢查。

　　儘管有技術人員負責保養，他還是習慣親自巡一次機體，尤其是經歷過那場「學院區爆炸」後，他不願再將任何性命寄託於「大概可以」的判斷上。

　　「右肩的滑動骨架還是偏了0.8度，我上次就說了，這樣連結點會產生微幅延遲。」

　　「你已經把它磨到廠規極限了，再下去會斷的。」艾琳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她一邊輸入數據，一邊搖頭。

　　「打鉃雖然強，但它的骨架不是設計來承受你那種飛法的。」

　　「沒辦法，我不是為了飛得帥，是為了活下來。」艾薩克淡淡回道。

　　他低頭看了眼艙內的數據。

　　動力模組仍是混合型──核能搭配月神水晶核心，是路易斯特有的黑科技之一。

　　比起其他殖民地與地球圈常用的純核爐或高密度電源，這種混合動力爐更穩定、續航更長──也更容易被外界覬覦。

　　這幾天，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艾爾・卡拉是否會強制接管一切，也等待那艘叫做「歌利亞號」的巨獸是否會伸出真正的爪牙。

　　「有異常波動。」警報聲突然從通訊頻道中響起，「外宙域雷達偵測到高速艦體接近，推測為不明軍艦，無聯邦識別碼！」

　　艾琳立刻轉頭：「不明艦隊？」

　　艾薩克從維修吊艙跳下，眼神變得銳利。

　　「來了。」

　　這一次，不再是情報戰、恐嚇與談判。　　而是真正的、以火光為語言的入侵。

　　警報聲響徹整個港區。

　　防空系統自動轉入紅色狀態，位於中軌道的觀測衛星回傳圖像顯示，一艘未登錄的戰艦正在以極高速度穿過低軌軌道層。

　　它沒有啟用拉格朗識別碼、沒有如何通訊回應，卻擁有與正規軍艦無異的引擎推力與能源排放曲線。

　　「這艘艦……是衝著我們來的。」艾琳站在控制台前，咬緊牙關。

　　艾薩克的眼神卻越來越沉靜。

　　「這不是偵查。這是試刀。」

　　歌利亞號的通信也在同一時間接入路易斯指揮頻道。

　　「這裡是艾爾・卡拉旗艦歌利亞。目標已鎖定，準備攔截，請開放中軌空域，我方將發射阻截波段以拖慢敵艦行動──」

　　「不。」艾薩克忽然開口，語氣斬釘截鐵。

　　「這是我們的殖民地、我們的戰場。如果要打，就讓我們自己先上。」

　　那一刻，連歌利亞號的指揮官蘭特・佛蘭特也沉默了數秒，才緩緩開口。

　　「……艾索准尉，是否已完成出擊準備？」

　　丹的聲音從通訊中響起。

　　「普肯亞已完成裝載。我會協助打鉃進行火力引導與外域阻截。」

　　「收到。行動代碼：‘Ridge 01’。艾爾・卡拉將派出丹•艾索支援你們後方空域的情報同步與誘導偵測，但不會介入主戰場，除非有重大損傷發生。」

　　這就是默許。

　　丹踏入機艙時，艾薩克已穿好駕駛服，從裝甲補給通道走向打鉃的艙門。

　　兩人只交換了一個眼神。

　　沒有多餘的言語，也無需確認。

　　因為他們都明白，這次不再是防衛、不是應急、也不是什麼「支援作戰」。

　　這是一場真正的交火。

　　他們兩人，要面對的是，一艘不明來源、來歷不明、但來意絕對不善的武裝戰艦——以及它所攜帶的戰力。

　　「艾薩克・柏格，打鉄，出擊！」

　　「丹・艾索，普肯亞，出擊！」

　　艙門關閉，動力爐啟動，兩台機體躍上彈射軌道，化為兩道炫目的尾焰飛向外宙域。

　　數據鏈啟動，兩人進入同步模式，搭載的NOVA-Link神經控制系統如神經元般彼此串聯。

　　而遠方，那艘未知艦艇，早已緩緩打開艦首艙門。

　　數台形體怪異、結構與地區圈軍機明顯不同的機體從艙內走出，在星空下呈現不規則散列。

　　它們的能源核心呈現異常高溫，連鎖資料連通不到——這些，根本不是聯邦的技術。

　　「……那些是……？」

　　丹瞇起眼，看著對方那台中央位置的領袖機體，一台有著重裝肩甲與延伸觸角式通信背鰭的異形NOVA-Link。

　　它在戰場的前方緩緩抬起右臂，指向打鉃與普肯亞。

　　「他們是來獵殺我們的。」

　　艾薩克回應：「那我們就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獵物。」

　　打鉃率先衝出，左肩護甲的電磁驅動器展開，如同掀起破曉的一枚利刃。

　　推進器噴出兩道弧狀焰尾，配合普肯亞的軌道側翼，一同畫出包抄曲線，直取對方編隊核心。

　　而敵方，亦在同時行動。

　　那群機體像是一群不講常理的野獸，每一台都使用不同類型的能源脈衝與機體骨架，明顯是經過多次私改與異種模組融合。

　　它們沒有發出任何通訊，但彼此卻能完美協調，形成一種奇異的「本能型戰鬥群」。

　　「左側一號機逼近，高速位移，腳部搭載粒子滑行器！注意下段攻擊！」

　　艾薩克的神經與打鉃的同步率急速提升，他幾乎是在本能中完成翻身、揮拳、轉體，讓打鉃的一記高旋斬踢逼退對方突進機。

　　「右側補位！」丹的聲音立刻響起。

　　普肯亞的反應比聲音還快，從上方俯衝而下，一記光束劍斜斬將另一台敵機的肩甲斬裂，並以力場推送撞離主戰區。

　　「……這些傢伙的動作實在太詭異了！」

　　「不在乎自我安全。」

　　艾薩克接話，冷靜地道。

　　他剛剛親眼看到一台敵機為了逼他閃避，直接將自身動力爐過載，引爆的碎片甚至波及自己隊友，卻沒有任何一台機體試圖後退或重新集結。

　　這不是正常駕駛員的戰術思維。

　　「那是……是無人機……嗎？」艾薩克皺眉問。

　　「不……更像是遠端連控，有模仿人類反應邏輯……但反應又太快。」丹喃喃道。

　　他一邊調整視覺界面，一邊迅速在腦中重組敵方機體的操控模式——這些敵人，就像是在進行一場「模擬實驗」，而他們成了對照組。

　　「別讓它們逼近殖民地。」丹忽然說。

　　「我知道。」艾薩克回答。

　　那一瞬間，兩人的機體忽然同時轉向，如同步演算般交錯突進，一台從側翼掠過的敵機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打鉃的光劍貫穿核心，而在普肯亞的粒子加農副炮連擊下徹底爆炸。

　　這是目前最乾淨的一次擊墜。

　　「你……狀態很奇怪。」丹略帶驚訝地說。

　　艾薩克沒有回答，只是瞥了一眼自己駕駛艙內的同步率指標，短暫飆升至98.4%，甚至超出系統預設警戒閾值。

　　這不該是他能達到的。

　　但他達到了，卻沒有任何不適。

　　「……只是狀態好一點。」他淡淡說。

　　「別讓自己過熱。」丹提醒一句，重新鎖定下一個目標。

　　殖民地東側，庇護區的警報燈閃得像心律失常的信號。地面震動尚未傳至這裡，但不安早已在人群中蔓延。

　　這裡是路易斯最大的一處臨時居住單元，原本收容著從火星與小行星帶撤出的百餘名難民，其中有年邁的老農、失去手腳的技師，也有十歲以下還沒學會區分星球重力的孩子。

　　艾琳的熟人──一年輕的志願工克拉拉此刻就在這裡維持秩序。

　　「不要推擠！所有人會按照身份代碼安排分批轉送，不會有人被落下！」

　　但這樣的喊聲越來越像自我安慰。

　　有些人開始質疑：「不是說我們不會被牽連嗎？為什麼自衛隊都在撤？」

　　「你說的那艘『聖安地斯號』不是退役老船嗎？現在也可以疏散了嗎？」　　

　　「我不要去地球！地球人的刻薄和環境都太糟了！！」　　

　　一道爆炸聲從遠方傳來。

　　地面晃了一下，燈光忽明忽暗。

　　孩子哭了，大人沉默了。

　　克拉拉握緊通訊器，裡頭傳來上級的指令：「必要時，轉移計畫B，聖安地斯號具備緊急撤離艙段，請準備乘客身份清單與特殊保護名單。」

　　「……所以，真的要走到這一步了嗎？」

　　她喃喃。

　　就在這時，一個小女孩拉了拉她的衣角。

　　「姊姊……我可以上那艘船嗎？聖安的……那艘船……」

　　克拉拉蹲下，看著她微微發紅的眼睛，點了點頭。

　　「可以的，等時間到，會有哥哥姐姐帶你上去的。」　　她沒說出口的是，那艘船只能裝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居民，而且還不一定能安全離開。

　　但她知道，不說出這些，才是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庇護區外圍，低頻的震動像潛藏在大地下的獸息，一波波沿著鋼筋骨架傳入臨時居所。

　　每一次共鳴，牆角的警報燈就閃一次，紅得像心臟撕裂的傷口。

　　克拉拉站在庇護區中央的廣播平台，緊握著通訊器。

　　「重申一次：目前避難程序維持原先順序，請各位依據身份標籤排列登記，不要自行移動！」

　　她的聲音略顯顫抖，但語調仍維持鎮定。身旁是一名年邁的行政官員，正在用顫巍的筆劃著疏散名單的優先順序。

　　孩子、病患、技術人員、機體駕駛候補，這是一張沒有人想做、也沒人想被劃下的名單。

　　通訊頻道傳來艾琳的聲音：「克拉拉，備案B程序授權通過，『聖安地斯號』將準備啟動艙段。」

　　克拉拉眉頭一震。

　　「確認接駁艙容量？」

　　「現行艙段僅限六百人，艦內物資已切換至戰備節流。」

　　「六百……這裡有兩千三百七十八人！」

　　克拉拉咬牙，低聲道：「這不是撤離，是賭博……」

　　「是選擇。」

　　艾琳的聲音冷靜卻沉重。

　　「選擇至少讓一部分人活下來。」

　　廣播台下，難民們開始躁動。

　　「我有小孩！我必須跟他一起走！」

　　「我們是技術人員，沒有我們你們的反應爐也跑不動！」

　　「那些防衛隊在哪？我們要一個答案！」

　　克拉拉轉身回到後台，掀開加密通訊線路。

　　「艾琳，我們可能撐不久了。如果打鉃和普肯亞無法阻止那艘艦，我們就得開艙。」

　　「收到，我會替你爭取時間。」

　　克拉拉沉默幾秒，才低聲問道：「那……艾薩克他，還活著嗎？」

　　那頭靜了一下。

　　「還在戰鬥。」

　　那句話比任何肯定都還要令人心顫。

　　她放下通訊器，望向那扇仍未打開的艙門，「聖安地斯號」，不只是艘科研船，而是所有人最後的「可能性」。

　　她知道，那艘船有一天會啟航。

　　但不是今天。　　除非，他們真的，撐不住了。

　　宙域上空，第三波敵機編隊正從戰艦腹艙緩緩釋出。

　　這一次，不再是小型機體。

　　從艦體深處移動出來的，是兩台體型超過常規NOVA-Link兩倍的大型重裝機，一台搭載多重導軌發射臂，背部有宛如脈衝陣列的艦載推進槽。

　　另一台則覆蓋異型鎧甲，全身塗裝無識別標誌，只在胸口位置燒蝕出一道鮮紅色的斜槓。　　「這兩台……從沒看過這種構造。」

　　丹皺眉，普肯亞的偵測雷達掃描數秒，僅能顯示：能源反應異常、武裝類型不明、裝甲密度過高。

　　「我試著標定，但干擾太重了。」

　　艾薩克在駕駛艙內迅速切換觀測模式，雙眼瞇起，看向那道高速飛來的巨影。

　　「小心，它們是來終結這場試刀的。」　　敵方重裝機沒有任何警告就開火了。

　　第一道超頻粒子束掃過戰場，像一把鋸子切進虛空，直接將一台從側翼掩護的地區圈無人機削成碎片。

　　連渣都沒剩下。

　　第二波彈幕則如星流洶湧般向打鉃與普肯亞席捲而來。

　　艾薩克當機立斷，猛力推桿，「左閃！」　　

　　打鉃拉出一道極限側滑，迴避軌道壓得幾乎與星屑雲重疊，從彈幕縫隙中穿越而出，反身拉出震盪炮，朝其中一台重機的關節鎖點開火。

　　「無效！」

　　彈體命中，但只在其肩部濺起一道火光，甚至連動作都未阻滯分毫。

　　「這裝甲太奇怪了……不是鈦鋼，也不是月神水晶。」

　　「我猜是乙太合成金。」

　　丹的聲音低了幾度。

　　艾薩克為之一震。

　　乙太合金，那種火星技術核心才有可能掌握的、由月神水晶與高能物質融合轉化的「新型能源與裝甲結構」，理論上只有在深紅帝國內部試驗，沒想到如今卻在這裡出現。

　　「難道……火星的兵器！？」

　　話音剛落，其中一台重機轉向普肯亞，發射了一枚反質能束縛彈，企圖阻斷其軌道運動。

　　丹果斷拉高高度，以慣性翻轉擺脫鎖定，但爆炸波仍擦過左腿推進口，導致能量回路短暫跳閃。

　　「不能再這樣拖下去，這場我們贏不了。」

　　丹語氣變得低沉。

　　「我們還不能退縮。」

　　艾薩克卻毫不猶豫地回道。

　　「聖安地斯號還沒啟動，庇護區還沒完成撤離，我們還沒把敵人從這條路上逼回去。」

　　丹靜默幾秒，然後艙內傳來一聲嗤笑。

　　「……你還真像某個傢伙。」

　　他雙手反壓控制桿，讓普肯亞迎面直衝那台乙太重機。

　　「那就賭一把，把這兩台給打殘！」

　　艾薩克咬牙，也拉滿能量輸出。

　　「打鉃，核心釋放臨界臂解鎖。」

　　兩台NOVA-Link，如並行的星辰斷面，在宇宙的深處劃開決死的交叉軌跡。

　　而遠在殖民地下方的港區內，聖安地斯號的主動力爐，也緩緩亮起了第一道燈光。

　　港區指揮室內，警報仍然不斷閃爍，但人聲已不如最初那般慌亂。

　　艾琳緊盯著總監控屏幕，無人機偵測畫面顯示出兩台乙太重裝機與NOVA-Link交戰的畫面，爆炸、機體高速推進、粒子束軌跡交織成密密麻麻的光影亂流，像是在一個無法暫停的夢魘中瘋狂重播。

　　「他們已經撐過五分鐘了。」通訊士喃喃，「根本是奇蹟……」

　　「不是奇蹟。」

　　艾琳冷冷打斷。

　　「是那兩人比我們所有人都還清楚，現在要是退了，連一艘船都保不住。」

　　她按下緊急控制台的埠口通訊，對艦船段工程組下令：「啟動聖安地斯號所有子系統，主推進模組提前預熱，撤離程序優先開放醫療艙與B級以上人員名單。」

　　「還不到發射時間！」艦控人員遲疑，「若提早點燃，會被鎖定引擎點……」

　　「先啟動，再談點燃。」艾琳說。

　　「如果我們等到準備好才啟動，那敵人也準備好了。」

　　整個港區再一次震動起來。

　　不是敵襲，而是來自地下反應爐的震波。

　　聖安地斯號的動力脈衝系統被正式喚醒。

　　「剩下不到一小時。」

　　「我們就要用這艘船帶著半個殖民地的命運逃出去。」

　　這時，地下轉運站也陷入另一場混亂。

　　庇護區的轉運口早已擠滿了等候疏散的居民，克拉拉站在通道閘門前，望著地圖上一艘艘登艦通道的燈號逐一變綠，卻沒能鬆一口氣。　　

　　「這樣根本不夠……」

　　她打開通訊，連接到港區上層：「這樣排進去的名單還不到一半，很多人根本沒身份碼──有些是臨時入境、有些根本是沒有登記的孩子……」

　　「知道了，我會讓艾琳決定。」

　　對面回話的工程官員聲音也已沙啞。

　　克拉拉望了一眼遠方。

　　那是一個剛剛才拿到登艦碼的年輕母親，懷裡抱著熟睡的嬰兒。她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站在隊伍尾端，等待著什麼。

　　那一瞬間，克拉拉終於明白了。

　　這不只是一次撤離。

　　這是對「未來還會有明天」這件事的信仰實驗。　　如果能離開，他們不只是活下來。

　　他們就還能活得像人類。

　　「艾薩克……你們務必要撐到那個點火時刻。」　　

　　她握緊拳頭，站在原地，不再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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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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