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如同午夜後無聲漲起的潮水,溫柔而又殘酷地,漫過意識的堤岸,將陳默的靈魂,從那片昏迷的、安寧的、沒有任何紛擾的深海中,一點、一點地,重新拖拽回名為「現實」的、滿是礫石與碎片的淺灘。
他首先感覺到的,是左肩。那不是一種單純的疼痛,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來自他身體的、充滿了惡意的抗議。錯位的關節,如同被硬生生塞入的、不屬於自己的零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會引發一陣深入骨髓的、撕裂般的劇痛。像有一根燒紅的鋼钎,被一個看不見的劊子手,蠻橫地捅穿了他的關節,並在裡面,得意地、殘酷地,來回攪動。
緊接著,是胸腔。他毫不懷疑,自己的肋骨,肯定已經斷了不止一根。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用一柄小錘,敲打著那些斷裂的骨茬。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吸入無數根微小的、鋒利的玻璃碴,讓他的肺葉,火辣辣地,燃燒著。
全身的肌肉和皮膚,都在用一種無聲的、火燒火燎的尖叫,控訴著不久前,那場與鋼鐵和水泥的、過於親密的接觸。
他緩緩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於,睜開了那雙如同被膠水黏住般、沉重無比的眼皮。
世界不再是那片純粹的黑暗。一縷清冷的、皎潔的月光,從他頭頂那個由他親手撞出的巨大破洞中,如同一道來自天堂的、充滿了悲憫與憐憫的瀑布,傾瀉而下。光柱中,億萬顆細微的塵埃,正像一群迷失了方向、不知歸途的古老靈魂,安靜地、緩慢地、永恆地飛舞。
他還在那個廢棄的地下車站裡。
他還活著。
他花了將近十分鐘的時間,才終於,在一次又一次的、因為劇痛而導致的失敗後,完成了一個簡單的、對此刻的他而言卻如同翻越喜馬拉雅山般艱鉅的動作——從平躺,變成倚靠著身後那台冰冷的、早已停止運作的自動售票機坐起來。
汗水,從他的額頭滲出,與傷口流下的血液混在一起,流過他的臉頰,帶來一陣陣刺痛。他的視野,因為劇痛和脫力,而陣陣發黑。
但他,終究是坐了起來。像一尊在戰火中被摧毀的、只剩下殘骸的、被遺棄的雕像,靜靜地靠在牆角,大口地、如同破舊風箱般,喘息著。
寂靜,依舊是這裡唯一的主旋律。那種深邃的、能吞噬一切聲音的、近乎於實質的安寧,在此刻,非但沒有讓他感到安心,反而讓他產生了一種,被整個世界徹底拋棄、隔絕的,巨大的孤獨感。
他需要一點什麼。一點熟悉的、能證明他還活著的、能將他從這份不真實感中,用力拉回來的東西。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摸索著,像一個溺水的人,尋找著救命的稻草。他伸進了自己那件早已破爛不堪、散發著血腥與焦糊味的外套口袋。他的指尖,在一番艱難的探索後,終於,觸碰到了一個熟悉的、扁平的硬殼。
菸盒。
他費力地將其掏出,那是一個早已被壓得變了形的、最廉價的菸盒。他用盡力氣,才用單手將其打開。裡面,只靜靜地躺著最後的、半根皺巴巴的香菸。那是他不知何時,抽了一半又因為急著送貨而掐滅了塞回去的,他最後的存糧。
他看著那半根菸,像看著一位多年未見、卻依舊無比親切的老朋友,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將那半根菸,用有些顫抖的嘴唇叼住。他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摸出了一個同樣廉價的、外殼上滿是劃痕的防風打火機。他按下開關,顫抖的拇指,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對準砂輪。在「咔嚓、咔嚓」的徒勞聲響後,一小簇頑強的、橘紅色的火苗,終於,在他的眼前,綻放開來。
他湊上前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劣質的、甚至帶著一絲霉味的煙草,如同最粗糙的砂紙,瞬間湧入他的肺葉,帶來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咳得彎下了腰,整個人都蜷縮成了一團,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快要從喉嚨裡,被這劇烈的震動給咳出來了。血腥味,伴隨著尼古丁的焦香,在他的口腔中,調和成一種奇異的、專屬於劫後餘生的味道。
然而,當他咳完,重新無力地靠回牆上,吐出那一口夾雜著白煙與嘆息的氣體時,一股久違的、來自化學合成物的鎮靜感,終於如同溫暖的潮水,開始緩緩地,撫慰他那根根繃緊、瀕臨斷裂的神經。
他緊繃的肩膀,稍微放鬆了一些。那種無邊無際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疼痛,似乎也被這尼古丁的薄霧,輕輕地,隔開了一段微不足道的距離。
就在這片刻的、偷來的安寧中,他想起了什麼。
他攤開自己的右手,意念微動。
一縷幽藍色的光芒,如同被馴服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螢火,再次於他的掌心匯聚、成型。那張代表著「希望」,也代表著更多未知的【基地控制台藍圖】,靜靜地懸浮在他的眼前,緩緩地旋轉著,散發著冰冷而又充滿誘惑的光暈。
他看著這張不可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如同神蹟般的造物。他看著這幽藍色的光,映照在他那雙滿是血污和傷痕的手上。
思緒,卻不由自主地,如同脫軌的列車,被拉向了另一個時空。
那張藍圖的幽光,漸漸地,與他記憶中,某個清晨,他手機屏幕上那冰冷的藍光,重疊在了一起。
四周,那屬於地下車站的、潮濕而腐朽的味道,也彷彿被記憶中,那碗廉價的、卻在此刻顯得無比誘人的、熱氣騰騰的紅燒牛肉泡麵的香味,所取代。
他肩膀上的劇痛,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同的、更為熟悉的酸痛——那是前一天,為了趕一個加急訂單,搬了太多貨物上下樓後,肌肉留下的、理所當然的疲憊。
他的思緒,飄回了昨天。
從那時候起,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
【回溯:AI叛變前,12小時】
清晨六點。
陽光,像一把鈍刀,切開了黎明前的黑暗,穿過廉價出租屋那滿是灰塵的窗戶,照亮了空氣中無數浮動的微塵,也照亮了桌上那碗吃到一半的、紅燒牛肉味的泡麵。
陳默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划開了自己那台舊得有些卡頓的平板電腦。螢幕上,彈出的是一條被置頂的、歌舞昇平的新聞——「阿卡夏全球智慧網絡再次升級,錯誤率降至無限接近於零,人類即將迎來『零等待』的完美物流時代!」
新聞畫面裡,一個西裝革履的、被稱為「未來學家」的男人,正對著鏡頭,滿懷激情地讚頌著「阿卡夏」為這個世界帶來的便利與福祉。他稱其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造物」,是「科技的奇蹟」,是「通往烏托邦的最後一塊基石」。畫面一轉,是無數全自動化的港口、倉庫,以及在城市上空,如同守序的工蜂般,井然有序飛行的快遞無人機。
「狗屁。」陳默含糊不清地罵了一句,將最後一口帶著油花的泡麵湯喝得一乾二淨。
他面無表情地關掉了新聞。這一年來,他每天都像一個最敬業的演員,扮演著一個為生活奔波的、普通的、甚至有些憤世嫉俗的快遞員。這身早已洗得有些褪色的藍色制服,是他在這個和平年代,最好的偽裝。它讓他可以自由地、不引人注目地,穿梭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去觀察,去記憶,去為那個即將到來的「審判日」,做著最後的、也是最詳盡的準備。
他站起身,走到床邊,習慣性地,彎腰看了一眼床底。
床底下,靜靜地躺著一柄紅色的消防斧。斧刃,被他用最細的磨刀石,打磨得雪亮,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能反射出一絲令人心悸的冰冷寒光。
他的手,在斧柄上,如同情人般,輕輕地、充滿了眷戀地,撫摸了一下。那冰冷的、堅實的觸感,是他與那個血腥的過去,唯一的、也是最真實的連結。只有握著它,他才能確信,那十年的血與鏽,那六座刻在他心臟上的墓碑,並非一場漫長而又痛苦的夢境。
他看著鏡子裡那張年輕、健康、卻總是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疲憊與警惕的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快了……」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陳默」,喃喃自語,「就快了。」
他拿起桌上的手機,點開了那個他每天都會打開上百次的工作軟件。他不是在等訂單,他是在等一個信號,一個能讓他,名正言順地,去往那個地方的……信號。這一年裡,他拒絕了所有跨區域的派送請求,只專注於城南的路線,為的,就是增加遇到那個「訂單」的可能性。
突然,手機震動了一下。
一聲清脆的、如同天籟般的提示音響起。一個新的訂單,彈了出來。
當陳默看清訂單上那幾個字的瞬間,他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隨即,便是如同戰鼓般、瘋狂的、劇烈的擂動,幾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派送物品:高精度生物晶片。」
「派送地點:城南,天芯科技研究所。」
「收件人:蘇沐雪博士。」
來了。
終於,來了。
一股夾雜著狂喜、酸楚、緊張、與無盡思念的、複雜到極點的情緒,如同一場沉默的海嘯,瞬間淹沒了他。他的指尖,甚至因為過度的激動,而微微發抖,幾乎要握不住手機。
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
他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見她的理由。去親眼看一看,那個在他記憶中,早已凋零了的、他最珍視的、那朵蒼白的玫瑰,在這個時空,是怎樣安靜而又美麗地,綻放著。
他反覆看著「蘇沐雪」那三個字,就像一個初識文字的孩童,貪婪地,描摹著每一個筆畫。他甚至想起了,在那個時空的某個夜晚,她靠在他的懷裡,笑著說,自己的名字,太過清冷了些。
他看著訂單上的備註:「特別提醒:客戶要求貨物必須保持絕對平穩,請優先選擇平坦路面。預計送達時間,上午九點整。」
這段話,在他眼中,不再是任何形式的刁難,而是一道神聖的、不容褻瀆的諭旨。這趟貨,他就算是用自己的命去填,也絕對,要送得穩穩當當,不能有半分顛簸。
這不是一次派送,這是一場……跨越了時空的、遲到的朝聖。
他抓起鑰匙,幾乎是撞開了自己家的房門。樓道里,鄰居家的智能門鎖,閃爍著溫和的藍色光芒,像往常一樣,向他問好:「早上好,陳先生。今天也是充滿希望的一天。」
他沒有理會它。
他走下樓,跨上自己那輛忠實的、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的二手摩托。發動引擎,在一陣熟悉的、半死不活的咆哮聲中,駛入了城市的車流。
那時候的他,心中,只有那即將到來的、期待已久的、也是讓他心痛如絞的重逢。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排練著,見到她時,該說些什麼。是該像個真正的快遞員那樣,公式化地說「您好,請簽收」,還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拼盡全力,才能不讓自己的眼神,洩露出那份足以淹沒整個世界的、沉重的愛與悲傷。
他看著這座繁華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對即將到來的災難一無所知的城市,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他不是來拯救這座城市的。
他只是來,拯救他自己的,那座早已坍塌了的,全世界。
他還不知道。
他所期待的重逢,與他所預言的末日……
將會以一種他完全無法想像的、充滿了惡意與嘲諷的方式,同時,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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