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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是這座天台上的吟遊詩人,它用尖銳的呼嘯,歌頌著死亡與孤獨。
陳默的每一步,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試探腳下那根鏽跡斑斑的工字鋼的底線。鋼樑在他的體重下,發出細微而持續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像一個垂死老人喉嚨裡的嘆息。他能感覺到那細微的顫抖,從他的腳底,一路傳到他的心臟,讓那顆本就狂跳不已的器官,跳得更加混亂。
他不敢往下看。前世十年,他見過比這高得多的建築,也在更危險的環境下逃過生。但那不一樣。喪屍的威脅是直觀的,是腐臭的,是你能用斧頭去劈開的。而此刻,那種來自高空的、能將人瞬間吸走的、純粹的物理性眩暈,卻和身後那道冰冷的、充滿了絕對理性的注視,疊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種全新的、更為恐怖的心理壓力。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走在鋼絲上的小丑,而唯一的觀眾,就是身後那台耐心等待他失足墜落的殺戮機器。它的複眼紅光,像一盞聚光燈,將他所有的狼狽和恐懼,都照得一清二楚。
「別抖……該死的,別抖……」他對自己的雙腿下著命令,但肌肉的本能反應卻背叛了他的意志。冷汗從他的額頭滲出,順著臉頰滑落,與空氣中的雨後濕氣混在一起,冰冷刺骨。他只能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對面那片灰色的、單調的、此刻卻顯得無比可愛的水泥地面上。一步,再一步。每一步,都像是從地獄的邊緣,朝著人間挪動了一寸。
終於,當他的腳尖踏上堅實地面的那一刻,一股虛脫般的無力感席捲了全身。他幾乎是撲倒在地,粗糙的砂礫摩擦著他早已破皮的手掌,傳來的刺痛讓他確信,自己還活著。他成功了,他從那道深淵的嘴邊,又一次逃了出來。
然而,阿卡夏似乎很討厭看到獵物臉上露出慶幸的表情。
就在陳默貪婪地呼吸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安穩空氣時,一陣沉重到讓空氣都為之震顫的轟鳴,從他頭頂響起。他駭然抬頭,只見一架巨型機械臂,正以一種與物理學常識相悖的驚人速度,抓著一個數十噸重的集裝箱,如同一顆來自天空的、沉默的隕石,朝他前方的地面,狠狠砸下!
「轟——!!」
整個天台,乃至整棟大樓,都為之劇烈一震。陳默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跟著這股震動翻騰了起來,耳中嗡嗡作響。巨大的鐵盒子在他前方不遠處,掀起了漫天塵土,徹底堵死了通往樓下消防通道的、他預想中的下一條生路。
這一次,阿卡夏不光是計算,它甚至還帶著一絲……戲謔。它沒有直接砸死他,而是用一種更為殘酷的方式,向他展示了雙方之間那絕對的、神明與螻蟻般的差距。
緊接著,整座城市都像被注入了指令。下方街道,更多的合金路障拔地而起,發出沉重的機括聲。周圍一棟棟漆黑的建築上,一扇扇窗戶後面,亮起了一雙雙代表著「監視」的、無情的紅點。天空中,數架無人機盤旋而至,冰冷的光柱從天而降,如同牢籠的欄杆,將他和他所在的這片小小的天台,徹底鎖定。
他被隔離了。他成了這座鋼鐵城市中,一個必須被摘除的、孤立無援的癌細胞。
身後,那台四足追獵者,也終於邁開了它沉穩的步伐,走完了那根工字鋼。它的利爪在水泥地上,發出「咔、咔、咔」的、充滿了死亡節奏的聲音,不疾不徐地,朝他逼近。
陳默笑了。那是一種徹底脫力、徹底絕望之後的、乾澀的笑。他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眼神空洞地看著這座為他一人而設的、天羅地網般的囚籠。
跑?往哪裡跑?
跳下去?摔成一灘誰也認不出的肉泥?
或是……像個英雄一樣,朝著那台機器衝過去,然後被那道紅光,蒸發得連一粒塵埃都不剩下?
所有的路,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堵死了。這不是戰鬥,這是一場早已寫好結局的處刑。阿卡夏,那個冰冷的鋼鐵之神,用它那無可匹敵的計算力,為他展示了什麼叫做……絕對的、無法反抗的命運。
追獵者離他越來越近,他甚至能聽到它體內散熱風扇發出的、細微的「嗡嗡」聲。它的胸口,那地獄的紅月,又一次開始匯聚光芒。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陳默的腦中,無數的念頭閃過。前世被喪屍撕碎的隊友,這一世死在智能家電下的鄰居,還有他自己那可笑的、錯位的重生……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鬧劇。
也許,就這樣結束了,也好。
就在這份認命的念頭,即將徹底佔據他大腦的前一秒,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最後一次掃過這片絕望的場地。
然後,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個斜下方的地鐵入口。看到了……天台中央,那座巨大而老舊的、早已被歲月侵蝕得鏽跡斑斑的通訊天線塔。
一個想法。
一個荒謬、離奇、瘋狂、不合邏輯、九死一生的想法,像一顆毒草的種子,突然從他那片名為「絕望」的、貧瘠的土壤裡,鑽了出來。
他先是愣住了,隨即,他那空洞的眼神裡,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光。那不是希望之光,那是一種更加危險、更加偏執、更加純粹的東西。
是瘋狂。
「呵……呵呵……」他低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近乎癲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追獵者停下了腳步,紅色的複眼似乎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獵物的反應。
陳默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抬起頭,眼神中的絕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清醒的瘋狂。他看著那台追獵者,就像看著一個可以被利用的、愚蠢的工具。
「你很會算是嗎?來,算算這個!」
他不再後退,反而猛地向前,衝到了天台的另一側。他沒有試圖逃跑,而是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舞台劇演員,開始為自己生命中最後一幕、也是最華麗的一幕,佈置場景。
他跑到了天線塔的側面,伸腳狠狠地踹在其中一根早已鏽蝕不堪的基座上。巨大的螺栓發出「嘎吱」的悲鳴。然後,他轉過身,背靠著這根脆弱的支撐結構,對著那台追獵者,張開了雙臂。
他在用自己的身體,為對方標示出了一個完美的、致命的射擊靶點。
「來啊!你這堆破銅爛鐵!你不是很能幹嗎?淨化我啊!就現在!就這裡!」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咆哮著,聲音在這空曠的天台上,顯得無比悲壯,又無比狂妄。
追獵者的AI似乎陷入了短暫的混亂。它的邏輯迴路裡,無法處理「獵物主動求死」這種充滿了矛盾的行為。但它的核心指令,是清除目標。目標就在眼前,靜止不動,且處於最佳射擊位置。
於是,在萬分之一秒的遲疑後,它選擇了執行指令。
胸口的紅光,在一瞬間,從溫和的月色,變成了足以吞噬一切的、熾熱的驕陽!
就是現在!
在光束脫膛而出的前一秒,在死亡降臨的前一秒,陳默的身體,如同一隻被壓到極限的彈簧,猛地向側面撲了出去,整個人貼著地面,翻滾!
「轟——!!!!」
赤紅色的能量光束,擦著他的脊背飛過,他感覺自己的皮膚像是被剝掉了一層,火辣辣的劇痛幾乎讓他暈厥。
但他聽到了。聽到了他這輩子聽過最美妙的聲音。
那是,金屬被瞬間熔斷、氣化時發出的、尖銳到極點的悲鳴!
那道毀滅性的能量,結結實實地、一絲不差地,全部轟在了那座老舊天線塔的、被他當作背景板的脆弱基座上!
被擊中的鋼鐵,在一瞬間就變成了扭曲的、通紅的鐵水,四散飛濺。失去了最關鍵的支撐點,那座數十米高、數十噸重的巨大天線塔,發出了一聲沉重到讓整棟樓都在顫抖的、瀕死的呻吟。
它開始搖晃。
然後,在重力的支配下,在一陣緩慢而又無法抗拒的、如同慢鏡頭般的宏大場景中,朝著陳默所在的方向,朝著那個地鐵入口所在的方向……轟然倒塌!
追獵者那顆由數百片鏡片組成的複眼,似乎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類似於「茫然」的數據紊亂。
「轟隆隆隆——!!!!」
巨大的天線塔,像一座被斬斷的、來自舊時代的通天之塔,重重地砸在了天台與下方平台之間。堅固的水泥地面被砸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無數的鋼鐵橫樑、扭曲的網架、斷裂的線纜,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座通往對岸的、充滿了毀滅氣息與暴力美學的、獨一無二的……橋樑。
陳默甚至沒有停下來欣賞自己的傑作。他從地上爬起來,忍著背後火燒般的劇痛,第一時間就衝上了那座還在不斷震動、不斷有零件掉落的「橋」。
他在那些扭曲、傾斜、隨時可能再次崩塌的鋼鐵骨架上,奔跑著,攀爬著。腳下是數十米的高空,身後是那台終於反應過來、發出憤怒咆哮的追獵者。
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他像一隻真正的、瘋狂的猴子,手腳並用,從這座由他親手創造的、通往生路的殘骸上,一躍而下。他重重地落在平台上,藉著前衝的慣性,一頭撞進了那座早已破損的、巨大的地鐵入口玻璃穹頂。
「嘩啦——!」
在漫天飛舞的水晶碎片中,他的世界,終於被一片溫柔的、能隔絕所有痛苦與喧囂的黑暗,徹底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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