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一座由血與鏽構成的、巨大的迷宮。而陳默,就是那個被困在其中,永世不得超生的、孤獨的遊魂。他時常會回到迷宮的起點,回到那個……世界開始尖叫的,第一個午夜。
那時候的他,還不是幽靈,只是一個再也普通不過的快遞員。
午夜的鐘聲,伴隨著第一聲劃破天際的、不似人聲的慘叫,將他從淺眠中驚醒。他從床上彈起,心臟狂跳,本能地衝到窗邊。
街道上,已經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粥。
失控的汽車如同喝醉了的鐵甲巨獸,橫衝直撞,撞在一起,燃起一團團橘紅色的、絕望的火光。驚慌失措的人們,如同被捅了窩的螞蟻,尖叫著、哭喊著、漫無目的地四處奔逃。
而混雜在這片混亂之中,是那些真正的、災難的源頭。
一些「人」,或者說,曾經是人,如今卻雙眼充血、嘴角流涎、行動僵硬而又充滿了攻擊性的怪物,正追逐著、撲倒著、啃食著他們不久前還稱之為「同類」的生物。
這不是鬥毆,不是暴動,這是一場……瘟疫。一場將文明,在短短幾分鐘內,就徹底撕得粉碎的、來自地獄的瘟疫。
陳默嚇得渾身冰冷,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盡家裡所有能搬動的家具,死死地堵住那扇薄薄的木門,然後蜷縮在角落,聽著外面那逐漸被慘叫與嘶吼淹沒的世界,瑟瑟發抖。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早已失去了意義。
直到,他那因為恐懼而有些渙散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張尚未處理的、白天的派送單上。
「派送物品:高精度生物晶片。」
「派送地點:城南,天芯科技研究所。」
「收件人:蘇沐雪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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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沐雪。
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閃電,劃破了他被恐懼佔據的大腦。他想起了白天時,見到的那個女孩。她穿著白大褂,戴著厚厚的眼鏡,接過貨物時,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是低聲說了一句「謝謝」。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但此刻,卻在他的腦海中,清晰得如同鐘鳴。
她……怎麼樣了?
一個荒謬的、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的念頭,從心底升起。
他想去看看。
他想知道,在這樣一個瘋狂的世界裡,那個連跟人說話都會臉紅的、安靜的女孩,是否還活著。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燒掉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恐懼。他不知道這股勇氣從何而來,或許,只是因為在那崩壞的世界裡,他需要一個目標,一個能讓他從這張絕望的溫床上,爬起來的目標。
他不再猶豫。他從走廊的消防箱裡,砸出了那柄沉重的消防斧。他看著自己在那光潔斧面上,映照出的、那張寫滿了驚恐與決絕的、年輕的臉。
然後,他拉開了那扇被他自己死死堵住的門,衝進了那片早已淪為人間地獄的、無盡的長夜。
……
摩托的引擎,在嘶吼。
陳默像一個瘋子,在燃燒的、混亂的城市中穿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天芯研究所,早已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他只是憑著一股執念,在無邊的黑暗中,尋找著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就在他即將被絕望徹底吞噬時,他看到了。
在一個被撞毀的路燈下,一輛白色的轎車,車頭盡毀。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狼狽地、一瘸一拐地,從車裡爬出來。
是她!
而她的周圍,三頭被血腥味吸引過來的喪屍,正搖搖晃晃地,朝她圍了過去。
那一刻,陳默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將油門擰到底,騎著摩托,如同一頭憤怒的、自毀般的公牛,狠狠地撞向了離蘇沐雪最近的那頭喪屍!
「砰!」
巨大的撞擊力,讓他連人帶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顧不上渾身的劇痛,第一時間就從地上爬了起來,從後腰抽出了那柄冰冷的消防斧。
另外兩頭喪屍,被這個突然出現的、新鮮的血食所吸引,轉過身,嘶吼著,朝他撲了過來。
陳默的雙眼,瞬間變得一片赤紅。他的人生中,從未打過一次架。他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只有最原始的憤怒與殺意。他像一頭真正的野獸,迎著那兩頭怪物,衝了上去。
斧刃,劃破空氣,帶起一聲淒厲的風鳴。
鮮血,濺上了他年輕的、此刻卻無比猙獰的臉。
當他終於,將最後一頭喪屍的腦袋,劈成兩半時,他自己也已經是傷痕累累。他拄著那柄還在滴血的斧頭,劇烈地喘息著,胃裡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
他拄著那柄還在滴血的斧頭,劇烈地喘息著。胃裡翻江倒海,幾乎要將膽汁都吐出來。他看著自己親手造成的這片狼藉——那兩具扭曲的、不成人形的「屍體」,大腦,陷入了一片巨大的、因為過度刺激而產生的空白。
我是誰?我在哪?我……剛剛做了什麼?
然後,他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被極力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
他猛地轉過身,像一頭受驚的野獸。
他看到了那個蜷縮在撞毀的車邊、渾身發抖的女人。她還活著。
在這片瞬間化為修羅地獄的街道上,她是除了他自己之外,第一個,他所確認的「倖存者」。
白天的記憶,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那個接過貨物時,連頭都不敢抬的、安靜的女博士。就是她。
一股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近乎於蠻橫的責任感,從他那片混亂的心底,猛然升起。或許,是因為他為了她,而獻出了自己的第一次殺戮。或許,只是因為在這片無邊的、充滿了死亡的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同樣脆弱的、活生生的同類。
他看著她那張因恐懼而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那雙因失去眼鏡而顯得有些茫然的、濕潤的眼睛。
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了一句,沙啞的、卻不容置喙的命令。
「站到我身後來。」
這是他們,在那個時空的,第一次對話。
也是他,十年血腥生涯的,開端。
【第二年至第七年:我們曾是一個家】
他們活了下來。靠著他的勇氣,和她的智慧。
他們逃出了那座淪陷的城市,見證了文明的徹底崩塌。他們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也殺過形形色色的喪屍。
然後,他們遇到了她們。
在一個被軍方遺棄的檢查站,他們遇到了緋紅。那時候的她,只是一個穿著警服、眼神比男人還兇狠的女人。她帶著幾個倖存的警察,用絕對的紀律,維持著一小片可憐的秩序。他們的相遇,是一場強強聯手的合併。緋紅成了團隊的領袖與決策者,蘇沐雪成了智囊,而陳默,則成了這個團隊,最鋒利、最無人能擋的、那柄尖刀。
他們救下了安雅。在一個被喪屍包圍的廣播站裡。她那時候還能說話,用她那如同天籟般的歌聲,通過廣播,為黑暗中的倖存者,帶去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是陳默,背著她,從數百頭喪屍的包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從此,安雅的歌聲,便只為他們的團隊而唱。
他們收留了唐芯。在一個巨大的、如同鋼鐵迷宮般的廢棄工廠裡。她那時候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又髒又瘦的小女孩,像一隻充滿警惕的小野貓。但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機械天才。是緋紅的溫情和陳默的耐心,讓她重新卸下了心防。她喊他們「姐姐」和「哥哥」,用她那雙小手,為他們修好了汽車,製造了武器,搭建了更堅固的庇護所。
他們接納了夜琉璃。這個像貓一樣的女孩,是自己找上門的。她曾試圖偷他們的食物,卻被緋紅和陳默聯手擒獲。他們沒有殺她,反而看中了她那身神出鬼沒的本領。於是,團隊裡,多了一個最頂尖的、負責偵察與搜集物資的斥候。
最後,是靈音。一個他們從一個邪教徒般的倖存者團體裡,解救出來的、謎一樣的女孩。她似乎有著某種奇異的預感,總能在危險降臨之前,提醒大家。她不愛說話,總是安靜地,跟在蘇沐雪的身邊。
他們七個人,曾一度,是這片廢土之上,最強大的、也是最溫暖的傳奇。
陳默記得,曾有一個下雪的夜晚,他們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帶壁爐的別墅。他們點燃了爐火,唐芯用她的小發明,接通了臨時的電源,點亮了一盞燈。安雅輕聲哼唱著不知名的歌謠,夜琉璃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瓶珍藏的紅酒。緋紅靠在他的肩膀上,和他討論著明天的路線。而蘇沐雪和靈音,則在一旁,安靜地看著爐火,發呆。
那一刻,爐火的光芒,照亮了每個人的臉。那溫暖的、安寧的畫面,是陳默在那十年裡,唯一的、關於「家」的記憶。
【第八年至第十年:墓碑一座接著一座】
但,末日裡,家,是最奢侈的、也最脆弱的幻夢。
先是安雅。她為了保護被喪屍追趕的唐芯,被咬中了小腿。她沒有哭,只是笑著,對著所有人,唱完了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首歌。然後,她對著陳默說:「動手吧。別讓我,變成那種鬼東西。」
陳默的斧頭,第一次,落在了自己人的脖子上。
然後是夜琉璃和靈音。在一次巨大的屍潮來臨前,靈音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那份預感,強大到直接摧毀了她的精神,讓她在睡夢中只來得及警告大家就七竅流血而死。而夜琉璃,則是在為大家探查那股屍潮的規模時,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建築坍塌,被永遠地,埋在了城市的廢墟之下。
團隊,失去了眼睛,和預警。
再後來,是緋紅。那場史無前例的屍潮,摧毀了他們辛苦建立的基地。在最後的突圍戰中,為了給剩下的人,斷後,她帶著她那柄從不離身的長刀,獨自一人,衝進了數以萬計的屍群之中。陳默只來得及,看到她最後回眸的、那一個決絕而又充滿了愛意的眼神。
團隊,失去了領袖,和心臟。
然後,是唐芯。在逃亡的路上,她們被另一批強大的、毫無人性的倖存者團隊盯上了。為了保護陳默和最後的蘇沐雪,那個一直被他們當作妹妹一樣保護的小女孩,駕駛著一輛滿載著炸藥的卡車,笑著,撞向了敵人的車隊。
沖天的火光,是她此生,最燦爛、也是最悲壯的發明。
最後,只剩下了他和蘇沐雪。
他們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屬於他們的城市。他們以為,他們可以就這樣,兩個人,相依為命,走到最後。
但是,蘇沐雪,那個躲過了喪屍、躲過了人心、躲過了無數戰火的、全世界最聰明的女人,卻沒能躲過一場因為傷口感染而引發的,小小的敗血症。
她死在了他的懷裡,就像無數個夜晚,她靠著他睡著時一樣安靜。她說:「陳默,別難過。我們……只是先走一步,在終點……等你。」
於是,全世界,只剩下了陳默,和六座無形的墓碑。
他成了最後一人。
他獨自一人,又活了半年。直到,他在攀爬一架消防梯時,踩斷了那根鏽蝕的橫樑。
在墜落的過程中,他沒有恐懼,反而感到了一絲解脫。
他終於,可以去見她們了。
……
陳默猛地醒了過來,劇烈地喘息著。臉上,早已一片冰涼,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他還在那個廢棄的地下車站裡。
這一次,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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