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櫻學院的圖書館,與其說是知識的殿堂,不如說是一座沉默的、巨大的迷宮。高聳的書架如同鋼鐵森林般林立,穹頂垂下的玻璃天窗將天光濾成冷調,空氣裏彌漫著舊紙、油墨與歲月沉澱的塵埃氣息,厚重而冰涼。霍隱在前引路,洗得發白的舊校服在光影斑駁的書架間穿行,步履無聲,如同遊走於時光夾縫中的幽靈。
蕭令月落後半步,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纏繞在霍隱的背影上。那挺直的脊樑,行走間肩背微繃的線條,每一步落下的距離與節奏,都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精准。這姿態……像極了記憶深處某個在沙盤前運籌帷幄、或在深夜孤燈下伏案疾書的身影。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悸。
前方轉角,霍隱停下,推開一扇厚重的、包著銅邊的木門,一股更濃鬱的、混合著陳舊紙張、特殊藥水和朽木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古籍修復室。室內光線幽暗,只有工作臺上幾盞特製的冷光燈亮著,映照著桌面上攤開的、脆弱泛黃的紙頁和散落的修復工具。
「這裏是古籍修復室,非請勿入。校史館在下一層。」 霍隱的聲音在幽暗中響起,平靜無波,如同介紹一個普通的地點。他側身讓開通道,示意蕭令月先行。
就在這光影轉換的瞬間,蕭令月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倏地捕捉到了霍隱右臂舊校服手肘處一個極其細微的異樣——那裏,似乎有一小塊顏色略深、質地不同的補丁!形狀……竟是一個極其規整、細小的菱形!
菱形補丁!
如同驚雷在蕭令月腦海中炸響!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畫面如洶湧的潮水,裹挾著血腥與硝煙的氣息,瞬間將她淹沒!
大胤王朝,承平十七年冬。北境,黑石峽。
寒風如刀,卷著雪沫,刮過殘破的軍帳。帳內燈火昏黃,炭盆將熄未熄,散發著微弱的暖意和嗆人的煙味。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與金瘡藥混合的苦澀氣息。
年輕的謀士謝珩,單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身上的青色儒衫早已被血污和塵土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左臂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草草包紮的布條洇出大片暗紅。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低著頭,雙手捧著一件破損的玄色戰袍——那是長公主蕭令月的戰袍!肩甲處被蠻族重箭撕裂,猙獰的破口邊緣還沾著凝固的暗色血塊。
「殿下,您的戰袍……」 謝珩的聲音嘶啞,帶著長途奔襲後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托著戰袍破損處,指尖因寒冷和失血而微微發白。
蕭令月靠坐在簡易的行軍榻上,臉色蒼白,唇無血色,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倦意,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隼。她肩頭的傷已被軍醫處理過,纏著厚厚的繃帶。聞言,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破損的戰袍,聲音因傷痛而略顯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無妨。取針線來。」
謝珩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與不贊同:「殿下!您有傷在身!這等粗活……」
「拿來!」 蕭令月打斷他,語氣加重,帶著屬於統帥的決斷。
謝珩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不敢違逆。他從隨身的針囊裏取出最堅韌的牛筋線和特製的細針,雙手奉上。他的動作極其小心,仿佛捧著的是稀世珍寶。
蕭令月伸出未受傷的右手,指尖穩定得可怕。她拈起針線,就著昏黃的燈火,開始在那猙獰的破口邊緣飛針走線。她的動作快得驚人,針尖翻飛,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金線穿梭於玄色戰袍之間,針腳細密勻稱,走勢奇詭。謝珩屏息凝神,半跪在一旁,雙手穩穩地托著戰袍破損處,如同最忠誠的基石。他看得分明,那並非簡單的縫補,殿下指尖翻飛間,運用的正是失傳的「疊雲藏針」!金線之下,有更細的銀絲被巧妙地藏匿,正反兩面,隱約勾勒出玄奧的防禦符文雛形!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蕭令月翻飛的指尖上,再緩緩上移,落在她因專注而微微抿緊的唇角和那在燈火下顯得格外蒼白的側臉上。那專注而凜然的神情,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讓他的心如同被什麼攥緊,又滾燙灼燒。他不敢再看,慌忙垂下眼簾,目光卻恰好落在自己因托舉戰袍而微微屈起的右臂手肘處——那裏,青色儒衫被尖銳的岩石劃破了一道口子。
就在這時,蕭令月似乎察覺到他目光的遊移,手中針線未停,頭也未抬,清冷的聲音卻清晰地響起:
「謝珩。」
「臣在!」 謝珩心頭一凜,立刻應聲。
「你的袖子,破了。」 她的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謝珩一愣,低頭看向自己手肘的破口,有些窘迫:「些許小破,無礙……」
「脫下來。」 蕭令月的命令簡潔直接。
謝珩愕然抬頭,只見蕭令月已經放下手中即將完成的戰袍,目光落在他手肘的破口處,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此去王庭,還需你代本宮與北狄王周旋。衣衫襤褸,有失國體。脫下來,本宮替你補上。」
「殿下!萬萬不可!臣……」 謝珩幾乎要跳起來,讓尊貴的長公主為自己縫補衣物?這簡直是僭越!
「這是軍令!」 蕭令月的聲音陡然轉厲,鳳眸含威。
謝珩所有的話語瞬間卡在喉嚨裏。他看著她不容置疑的眼神,看著她蒼白卻依舊帶著凜然威儀的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滾燙交織的情緒沖上心頭。他沉默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虔誠,緩緩褪下了那件染血的青色外衫,雙手奉上。
蕭令月接過,指尖拂過那破口。她未用金線銀絲,只是尋了顏色相近的普通青線。針尖翻飛,速度依舊快得驚人。在那破口處,一個細小的、規整的菱形補丁迅速成型,針腳細密,走勢奇詭,竟隱約帶著一絲「疊雲藏針」的簡化神韻!
她一邊縫補,一邊聲音低沉,如同自語,又如同告誡:「謀士之身,亦如戰袍。破綻,需及時彌補。補丁雖小,可固其形,亦可……藏其鋒。」 最後一針落下,她指尖微挑,線頭咬斷,動作乾脆俐落。將補好的衣衫遞還給謝珩時,她的目光在他手肘處那個小小的菱形補丁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深意。
謝珩雙手接過尚帶著她指尖餘溫的衣衫,如同捧著千鈞重擔。那細小的菱形補丁,緊貼著手肘關節,隨著動作會微微摩擦,像是一個無聲的烙印,一個隱秘的提醒。他深深垂下頭,掩去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與幾乎要破腔而出的熾熱,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沙啞與沉重:
「臣……謝殿下!臣……謹記於心!」
……
「殿下……臣……謹記於心!」
那低沉沙啞、仿佛壓抑著火山般洶湧情緒的聲音,如同穿越了三百年的時光壁壘,帶著死亡降臨前的冰冷與絕望,猝不及防地狠狠貫入蕭令月的耳膜!
畫面陡然切換!
陰冷!死寂!
不再是北境的風雪軍帳,而是大胤皇陵地宮深處!冰冷的漢白玉棺槨內壁,寒氣刺骨!鴆毒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四肢百骸瘋狂肆虐、撕扯!意識在無邊的黑暗與劇痛中沉淪、破碎……
就在靈魂即將徹底湮滅的深淵邊緣,一個聲音,穿透了厚重的棺槨,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帶著撕裂靈魂的悲愴與絕望,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哀鳴,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地撞擊著她最後的意識:
「殿下——!」
「臣無能!臣……來遲了——!」
「殿下!您睜開眼看看!看看這……您為之流盡鮮血的江山!看看這些……忘恩負義的豺狼!」
「蕭宸!蘇晚晚!你們不得好死——!!」
「……殿下……臣……謹記於心……臣……誓要他們……血債血償!!!」
那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毀天滅地的恨意與刻骨銘心的悔痛!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蕭令月瀕死的靈魂!那是……謝珩的聲音!是那個永遠冷靜自持、算無遺策的謀士,在崩潰邊緣發出的、最絕望的呐喊與最惡毒的詛咒!
「呃!」
古籍修復室內,蕭令月身體猛地一晃!臉色在幽暗的燈光下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冰冷的書架,指尖深深摳入堅硬的木質紋理中,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胸腔!鴆毒蝕骨的幻痛與那絕望嘶吼帶來的靈魂震顫,如同海嘯般席捲了她每一寸神經!
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的背脊!
「蕭同學?」 霍隱清冷的聲音在近處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他不知何時已轉過身,隔著厚重的鏡片,目光落在蕭令月驟然失色的臉上。他的表情依舊平靜,但蕭令月敏銳地捕捉到,他扶在書架上的另一只手,指節也微微繃緊了一瞬。
那聲「蕭同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澆熄了蕭令月腦中翻騰的血色記憶與靈魂深處的劇痛。她強行壓下喉間翻湧的血腥氣,深深吸了一口修復室內帶著黴味的冰冷空氣,指尖緩緩鬆開書架,留下幾道淺淺的凹痕。
她抬起頭,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寒冰,直直刺向霍隱鏡片後的雙眼。這一次,不再有任何試探,不再有任何迂回,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穿透一切的凜冽鋒芒,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鶴喙扳指,引鶴歸巢……昨夜之問,霍班長尚未答我。」
她的目光,死死鎖住霍隱扶在書架上的那只手的手肘處——那裏,舊校服布料下,一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菱形凸起輪廓,若隱若現!
「還有這菱形針腳……」 她逼近一步,周身無形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寒潮,將霍隱隱隱籠罩,「三百年前,北境黑石峽,風雪軍帳之中……謝珩右臂青衫之上,也有一枚!形制、位置……分毫不差!」
「霍隱,」 她一字一頓,聲音冷得能凍結靈魂,「你,究竟是誰?!」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鉛。修復室內只有冷光燈管發出的微弱電流聲。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霍隱靜靜地站在那裏,鏡片反射著幽冷的光,擋住了他所有可能的情緒。面對蕭令月近乎逼問的淩厲目光和那石破天驚的質問,他沉默著。
一秒。
兩秒。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就在蕭令月以為他要繼續沉默以對,或是矢口否認時,霍隱終於動了。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扶在書架上的手,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沉重感。他沒有去碰觸手肘,也沒有回答關於菱形補丁和謝珩的任何問題。
他只是,用那只手的食指,極其緩慢地、帶著某種沉重而古老的韻律,輕輕推了推鼻樑上厚重的鏡架。
嗒。
鏡架的金屬橫樑與鏡框連接處,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被塵埃落定聲掩蓋的碰撞聲。
然後,他放下了手。目光透過鏡片,平靜地迎上蕭令月那燃燒著冰焰的雙眸,聲音低沉,如同古井無波:
「時機未至,殿下。」
不是「蕭同學」。
是——
殿下!
兩個字,如同九天驚雷,轟然炸響在蕭令月的心湖!滔天巨浪瞬間掀起!是他!果然是他!謝珩!那個前世為她縫補戰袍、在她死後於皇陵外發出絕望詛咒的謀士!他竟也在此世!他竟一直就在她身邊!
巨大的震驚與前世今生的複雜情緒如同狂潮般衝擊著蕭令月的理智!她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霍隱(謝珩)那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眼神,和那句「時機未至」,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她所有的衝動。
時機未至……
他在顧忌什麼?這身份?這世界?還是……蕭楚楚頸後那詭異的「妖物」?
就在這無聲的對峙與驚濤駭浪在彼此眼底洶湧翻騰之際——
古籍修復室外,隔著厚重的木門與層層書架。
陰影深處,一雙怨毒的眼睛,如同潛伏在沼澤中的毒蛇,正死死地盯著門縫內隱約可見的兩人身影。
蕭楚楚背靠著冰冷的書架,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某種冰冷的恐懼而微微顫抖。她頸後的淡粉色光屏瘋狂閃爍著刺目的紅光,如同警報:
【警告!警告!目標(蕭令月)與關鍵干擾源(霍隱)接觸頻率異常!】
【威脅評估重新計算中……目標(蕭令月)隱藏屬性暴露:心智堅韌度SSS+!學習能力SSS+!歷史知識儲備SSS+!疑似掌握未知傳承技藝!】
【綜合威脅等級:由‘高危’上調至‘毀滅級’!】
【建議:立刻採取最高優先順序清除措施!立刻!】
【魅力值因威脅認知升級:-5%!】
「毀滅級……」 蕭楚楚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她的手指深深摳進掌心,指甲幾乎嵌進肉裏。透過門縫,她看著蕭令月那即使在質問中也依舊挺直如青松的脊背,看著霍隱那看似平凡卻總能在關鍵時刻壞她好事的背影!心中的怨恨如同毒藤瘋長!
不是土包子!
從來都不是!
這個蕭令月……她一直在偽裝!她擁有著遠超常人的心智和可怕的、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能力!她到底是什麼怪物?!她頸後那該死的系統,竟然之前只給出了「土包子」、「怯懦」這樣可笑而淺薄的評估!這簡直是致命的錯誤!
「蕭令月……」 蕭楚楚從齒縫裏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帶著刻骨的怨毒和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恐懼,「還有霍隱……你們等著……我絕不會讓你們好過!系統!給我調出最高級別的【厄運詛咒卡】兌換介面!還有……立刻!給我鎖定蕭令月所有的社交帳號和網路痕跡!我要知道她的一切!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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