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别的器乐?别闹了她到现在都分不清琵琶和月琴的音色差异,每次曾玲玲师姐看到她都恨不得一脚把她踹下二十四桥……还是不提这伤心事了。
所以即使是个七秀,鉴于她比较喜欢漫山遍野的采草挖矿、搜刮山贼财物、把动物剥皮剔筋什么的,她背篓里塞在最底下的扇子不出意料的都要被压烂了,而很快的,她的双剑就报销了。出于某种缘故,她踏上了鬼鬼祟祟前去藏剑山庄买武器的道路。
……不管换哪个师父,谁看到自己给徒弟的剑被用来给动物剥皮,露营在外甚至切菜劈柴的谁不会抓狂啊?为了避免被师姐她们在扬州逮到自个,她都没敢去渡口坐船,费了老大劲儿绕着扬州边上的山爬了一圈,纵身一跃游去藏剑的。
……真是辛苦万分。
所以,更加理所应当的。因为她是以非正常手段抵达藏剑山庄的,所以她迷路了。
她非常苦恼的蹲在小溪边翻着地图,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也不知道自己手里的地图压根就是倒着的。
“算了。”杜皖川带着一种大无畏的表情拍拍自己已经换成了藏青色疑似打杂小丫鬟穿的衣摆向那些不怀好意目光的源地走过去。“唔,每一个当地土著都拥有一颗凶残而排外的心。”她对握了一下双手,指关节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我们要进行和平友好的沟通。”
结果,还没等她走到那些房子的地儿呢,远远的里面就传来一阵骚动。
接着,一个金灿灿的小小的身影就狂奔了出来,身后烟尘滚滚不知道追了有多少人。“艾玛,终于让我逮着正主了。”杜皖川蝶弄足一起,眨眼就飞一样的奔到了那个小金团子的面前,拎着他的衣领撒腿转身就跑。
秀坊蝶弄足一出,谁与争锋。跑赢那些小红名,简直就是道菜。
所以一直等到杜皖川直线跑出包围圈,再感受不到丁点带有敌意和探寻的目光后,她也能确定自己这是彻底跑到西湖边上了。她摇摇手上拎着的那个金团子有些奇怪,“这孩子怎么到现在都不吱声?难道是个哑的?”那雪堆出来的粉团子似的孩子紧紧咬着嘴唇,黑鸦羽似的密而长的睫毛抖了抖,就有几颗豆大的水珠粘在了上面,他突然紧紧的抱住了杜皖川的胳膊。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原本误以为是个小姑娘,一开嗓就听出来是个男孩了。
“我、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法回去了——”
杜皖川一边熟练的把他抱在怀里哄,一边有些喃喃的想。
这孩子,长得怎么跟师弟似的,那么好看啊?
藏剑近来以两届名剑大会毫不留情的削了霸刀扬刀大会的面子,以一种非常强势的态度登场江湖,自然惹来了各路牛鬼蛇神。像叶芳礼这种小孩子一不见,人口本来就稀少的藏剑山庄简直被找的翻了个底朝天。叶晖看着被抱回来的叶芳礼长长的舒了口气,连忙招呼门口的弟子进去回禀,接着他理了理衣摆,笑着冲着那粉衫子姑娘迎了上去。
“姑娘是……七秀坊的人?不知来藏剑是有何事?多谢把这孩子领回来。”
叶芳礼瑟缩了一下,更加搂紧了杜皖川的脖子,彻底把头埋到了她的肩窝里。这个抱着他的少女发间带着水底的潮气和淡淡的芳香,脖间系着的粉绸蹭的他又想哭了。
“这位叶晖前辈,我想请问,你是否知晓贵庄虎跑山庄,被大批霸刀弟子围困,且在那寻衅滋事,已经有……有庄内弟子受伤甚至遭遇不测?”叶晖眼瞳一滞,但还是镇定自若的笑道:“前辈可不敢当,不过这个……在下尚未听闻有此事,我这便遣人去核查。如果当真,还请姑娘不要插手我们山庄私事。”
“哼。”伴随着一声冷笑,身后拔剑声四起。叶晖一回头,就看见正阳的几位弟子跨出庄门,拔剑出鞘。
“我藏剑岂为被人欺上头也丁点不敢动的鼠辈?!霸刀欺人太甚!还真当我叶家惧他!”叶芳致走到杜皖川,表情略微温和了一些,摸了摸已经眼睛亮晶晶转过来的叶芳礼的头。“等着,师兄们去给你讨个说法。你且回去歇息压压惊,师…庄主给你留了梅花糕。”
“芳致!这于礼不合!武林门派来往,莫要平生事端!”叶晖大惊,忙欲阻拦。
“二弟。”同样一身金衣黑发高束的叶英抱着剑走了出来。“让他们去。”
“可是大哥!”“芳礼,你进来。”叶英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叶晖的话。
杜皖川放下叶芳礼,看到他几乎是用连滚带爬的方式扑到这位藏剑新任庄主跟前。“还有这位姑娘,你也请进来吧。”叶英拉起叶芳礼的小手,径直转身进去了。
叶晖只觉得头大如斗,连连叹气。杜皖川看着觉得好笑,停下脚步问了这位疑似总管的人一句。
“我问你,什么是侠?”
叶晖一愣,看着这个眉目清冽的秀坊弟子。“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并不怎么修习剑道,于侠义一说,当真半无瓜葛,严格来说,连江湖中人都不算是。”
“但是。”杜皖川伸手指了指藏剑山庄的牌匾“你人,已在江湖。”
杜皖川正值二九年华,身上有种行将怒放的、灼眼的美丽,但是却全被她眼底自带的冷淡和疏离全部压制了下来。叶姝婷端着茶进来的时候,乍眼一看,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被白雪盖着的红梅,远远地,就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她支着头沉思的表情莫名的让叶姝婷觉得很熟悉。
“仓促间准备的茶食可能粗糙了些,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啊,不妨事的。”杜皖川笑着回了个礼“我本就是来贵庄叨扰寻购兵器的,白水凉风本已是极幸,更不要提如今还有这龙井和点心,当真受宠若惊啊。”
叶姝婷听罢愣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藏剑山庄与七秀坊隔着个西湖遥遥相对着,双方都人口稀少,关系还算不错,秀坊坊主公孙大娘才来藏剑观礼过第二次名剑大会。藏剑待客向来宽厚周到,只是门槛比较高。杜皖川领回了叶芳礼,直接被藏剑奉为上客,被引进了庄内。
带着一身西湖略凉水汽的杜皖川总算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没碰那姑娘给自己拿的藏剑金灿灿的衣物,在自己的大背篓里翻了翻,找出一身藕荷色的束身长裙穿上了。她散着刚拧干的长发捧着茶杯安然的坐着歇息,木门外,已经变成白团子的叶芳礼偷偷的探了半个脑袋冲着她笑。 “过来过来。”杜皖川非常熟络的冲叶芳礼招招手,眼底的冷淡一下被可以说是温柔的神情冲的丁点不剩。叶姝婷看着这姑娘眉梢眼角一下就缓和了下来,转眼的功夫雪就化了,冷梅怒放。
“杜姑娘你……喜欢小孩子?”
“啊?”杜皖川抱着叶芳礼,任他玩着自己还带着水汽的长发,自嘲的摇摇头。“这倒不是,只是我们师门姐妹几个都是孤儿,看到孩子总是有点……”
“啊……抱歉。”
“嘿,这有什么,你道的是哪门子的歉?”杜皖川伸手在一旁放着的大背篓一侧一磕,弹出一个暗匣。她仔细从里面那堆瓶瓶罐罐里挑了几颗盐津的梅子,塞到了叶芳礼嘴里,又递给叶姝婷一个小白瓷罐,打开金桔甜蜜的香味就扑面而来。
“我也想吃那个!”叶芳礼皱着眉看着眉开眼笑的叶姝婷,十分不满——女孩子和年幼的孩童,都对甜味情有独钟。
“快别闹,你刚和你们庄主练完剑,不喝水也就算了,吃这个刚好可以补充点盐分。”
“你怎么知道的?”被戳到了伤心处的叶芳礼一下就蔫吧了,刚才庄主让他对剑,他表现得简直…虽然庄主没有骂,但是那眼神……
“因为……”
“芳礼你干什么呢?还不从人家身上下来?”叶芳致快步走进来一把团子提溜下来,这才把包着的一对双剑从背后解下放在杜皖川身边的桌子上。
杜皖川笑着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看了一眼已经施礼退下的叶姝婷。
因为风声。一方的风声混乱而起势无力,而另一方虽然从头到尾只出了一式,但是却直指关键,隐隐透着大成将至的味道……而且,她到底是外人,江湖风浪近来再起,藏剑山庄最近的确该风声鹤唳一点了。
“其实我觉得杜姑娘真不必如此,藏剑虽说一剑千金难求,但是我还是不吝于开炉的,实在是……”叶芳致眼睛瞄着自家这熊孩子还要往漂亮姐姐身上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的在背后一掌下去,却被吐了一手还沾着口水的梅子核。
“我于剑法并无再高造诣的追求,此剑便可。”
杜皖川只当没看见,忍着笑拔剑抬手一舞,双剑和鸣,宛若银瓶乍破,品质已是难得。她暗自思衬,果然不愧是藏剑,大众货拿出去都能横扫一大片。
“才不用呢。”叶芳礼眨着眼,特别认真的在即将暴怒的师兄手里和杜皖川对视。
“杜姐姐,等我长大,我给你打一对好不好?”
“好啊好啊。”杜皖川摸摸他的发顶,有点敷衍且漫不经心的接道。“我等着你的剑。不过……说起来你多大?”
“唔,今年,就”叶芳礼数了数手指“我就九岁了。”
……九岁?
杜皖川有点震惊的看着她估摸只有六岁不到的白团子。
她九岁的时候在干吗……?那时候最小的师妹还在学走路的阶段,其他两个师妹处于一种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时期,她背着孙飞亮那个还在咬指头吐泡泡的小师弟满世界招呼着几个小祖宗。几个师姐比她大了一截,都是飞出坊出去游历的年纪。所以她也就只要吭哧吭哧咬着牙当起老妈子。坊主那时和师父二娘不太对付,当然是自个师父单方面的在钻牛角尖。但鉴于她变成了最大也最贴心的那个,那夹板气受的啊……
她在帮师妹开筋压腿的时候忍受着师妹带着哭腔掐在她身上的手,她在照顾小师弟的时候得忍受他不时的吐奶打嗝还有尿布,她在练习剑术的时候得忍受二娘有些刻薄的批评和不留情的体罚。然后她得自个做女红、当大娘的传声筒,用绸子牵着小七让她学走路的时候,她往往靠着墙就能立刻睡死过去了。
但这对当时五岁还因出逃流落在外、饥一顿饱一顿被倒卖甚至差点被加害好几次的杜皖川来说,这里衣食无忧、可避风雨,生活可以说的上富足安逸。还奢望什么呢?
她还记得娘被押送去风月场的当晚狠狠扇她的那一个耳光,那时她才刚两岁,走路还跌跌撞撞。
杜皖川表情变得有点复杂,但是她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面前这个有些养尊处优的孩子。
同人不同命吧。
叶芳礼发现这个姐姐眼底亮着的那微末的火光噗的就熄灭了,他愣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向来嘴甜,也最会讨姐姐们和娘亲的喜欢,但是这个时候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哎呀,杜姑娘,门外有个曲云姑娘来了。” 叶姝婷笑着又进来了,打破了室内有点安静奇怪的气氛。“哎呀,我就猜到就隔着一个西湖肯定躲不了一会。师妹一定是来抓我回去的,我这便告辞了。”
杜皖川赔笑着起身,收拾了一下东西。想了想还是掏出一枚白玉雕的玉牌,塞在叶芳礼的手里。“你要好好修习剑术,不为别的,总不能每次遇险你都能这么好运的躲过去,或者刚好,有人来救你。”
多年后,叶芳礼午夜梦回,仍然能想起这个仿若千斤重的眼神,沉沉的,砸的他在未来的某天能够读懂这个眼神的时候,几乎一夜长大。
今天藏剑格外热闹,前后脚的来了两位七秀坊的姑娘。比起第一位冷梅似的,第二位如同灼灼桃花的女子,更让人心生亲近。
杜皖川一出门就看到自己的师妹在和那位叶晖少主喜上眉梢的说着什么,她一愣,然后重重的咳一了声。曲云受惊了一样一顿,望向自家师姐的眼神里多了一点惊慌。
“是师父唤我回去吗?”曲云诺诺的点点头,杜皖川便向叶晖一拱手“那我们走吧,叨扰前辈了。”
一路上曲云都在偷偷的用余光瞟自家师姐,杜皖川终于被她看得不耐烦了,摆了摆手。
“我若是给你说那公子不是良配你想必也是听不进去的,我不会给师父和坊主说的,谁家女儿没有这么一遭呢?只是你自己可当心……”“谢谢师姐!”
杜皖川叹了口气,不再看一下变得欢欣雀跃的师妹。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果不其然,杜皖川跪着,听着公孙二娘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公孙二娘骂完,觉得心口的气平了些,看着自己低眉顺眼一手带出来的弟子,态度还是和缓了些。
“你看看其他的那些师姐师妹,一个个都出落的大发了,扬名江湖了。你呢,你有什么?别的不说,但看你曲云师妹,不出一年,也必定名动四方。你呢!兜兜转转四年了你都干了什么!想当初我在你这个年纪——你就这么甘心默默在她们身后一辈子?”
“师父莫气,弟子听命就是。”
“算了算了。”公孙二娘坐下喝了口茶,挥挥手“我不日便要进宫,也没力气管你了,不要以为你阳奉阴违我听不出来。”
杜皖川颇为狗腿的凑上前给她捏肩,带回来的大红木盒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和首饰,装满甜果蜜饯的罐子零零总总摆了一排。“那师父你把这些都带上吧。”
“去,宫里还能短了我的吃喝?就你操心多。”虽是这么说着,但公孙盈还是拿起了一枚盐津金桔塞进口中,嘴角绽开一个非常不显眼的笑。
刀剑这种寒兵利器,都讲究一个薄一个软,往往到了最后,就只剩一个刃了。但是人不能这样,人不是冰冷的铅铜,太薄太通透,只会像针一样把世情一下戳个洞,清醒而孤苦的活,太容易断折。
这个时候,杜皖川还只是一个太利的姑娘,奉着人心凉薄的法条一意孤行,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而叶芳礼还是一柄没有成型的剑,无刃无锋,什么都看不到。
他们两个此时,还彼此是过客,哪怕比邻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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