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你為何而下棋,你答為了延續千年的記憶。
她問你為何而下棋,如今你答為了收藏半百的感情。
天色由朦朧轉為澄清,你驀然憶起他澄澈而堅定的眼眸。而你又突地笑了,不,與蒼穹相較他更適深沉的潭。但你明白那潭深水染上焰色是何等奪人眼目,而你更清楚那一色風光是僅屬於你的特權。蒼穹,應是另一人的色,千年洗鍊的光芒,照亮你未來幾十載的路,如天空般的廣闊無垠。而你這一生悠轉於那潭畔、那穹廬,將天地最傲人的景色給盡數掌握了,何憾?
手指掬起數枚白子,又鬆了手任其由指間滑落。是了,早從許久以前便極少猜子了,能與你分先下的如今僅剩那一、二,都在棋壇叱吒。其餘晚輩,你又無奈而慈愛地揚起唇線,卻已不見當初汝等驚鳴。清脆地下了星位,你忽然想到下盤或許可以下那許久未見的初手天元,若是他在一旁看到應是會叨念你依舊是那般胡鬧的個性,而你可能回上幾句、或只是興味盎然地聽那碎語敲擊耳膜。
你拈起白子,風捎來溫柔的聲息,捲著熟悉的氛圍,恍惚間瞥見棋盤錯綜間有和扇輕點,宛若上帝於宇宙洪荒間置了璀璨的星,又似荒漠間在最適當的位置被點綴上一株盛開的艷紅。你懷念地笑了,然後在那個位置落下一子。
黏抑或是斷?你抿了抿唇,想起了那無數次譬若愛語的爭執,很是想念那冷涼的音色。也許今晚你便能久違地聽見那珠灑玉盤的清脆,為此你應該把握機會再下一盤棋或坐在這你們鍾愛的迴廊欣賞那株櫻樹綻放。然後你想,也許當你走近時你會看見你生命中最美麗的風景。春天的風沁涼中帶著溫柔,拂落了櫻瓣紛紛,恰是一芥櫻粉點上了你欲下的位。你驚喜地眨了眨眼,然後舒心地笑著將手中的棋扔回棋盒,捧起一旁的茶抿了一口。
如果讓你自己來寫,你一會為自己的人生註解上一路順遂。好比這盤三人同時下著的棋,你想,怎麼能再奢侈地要求更多?於是你將這局未解留在原處,輕輕地走進那一園寂靜。你是用了數年學會享受寧靜,卻是用了一輩子去讀懂其中的美麗。你虛空地勾畫了下墨色應渲染在這幅圖畫的哪一個角落,又描摹了下白色狩衣應是在樹下迎風,而後滿足於這幅和諧地欣賞著這幕光景,並將自己用一抹金黃與墨色依偎。
你的夢中總是有三人並肩,若前一人是伸手將你提攜,後一人便是執子之手的永恆。你說你是用三人的生命在下棋,少了一份便支不起那十九乘十九的天地,看著後輩迷惑的表情,你輕笑著說總有一日會明白的。然後現在你貪戀地在樹下捕捉盛開的年華,想著當年的稚嫩輕狂,想著興許對方已了解你當初的話。
你想你隻身太久了,陪伴著你的是傳承的使命,如同當年的你和他,轟烈而猖狂。歲月帶走的是什麼?首先它帶走了你的天空,然後在長河的淘洗中洗去你的稜角,一點一滴的把你身邊的種種淹沒,最終淹過了你重要的最後一人。你站在淺處淘著,細碎如金砂閃耀著的是那段歲月裡的金黃,耀眼得令人幾乎要墮淚。你瞇起眼眸,突然感覺有點睏盹。於是你離開一不小心流連太久的春天,踱步回房裡。
巡了下房間,前幾天掃得乾淨如今尚未染上塵埃。你又想起是他讓你改去懶散的壞習慣,他的正經、他的潔癖、他的固執在你眼裡都是如此彆扭地可愛。他用一輩子包容你的任性,而你用這一生守護他的驕傲。你疲倦地吁了口氣,最終放棄了換上你最喜愛的那套和服的想法。
你在方才那盤殘局前正襟危坐,想著明天庄司應是會偕同岡一起前來,棋聖戰結束了吧?庄司應是有守好他的頭銜;岡今次應能順利拿下十段,但若要守住天元的頭銜可能需歷經一番苦戰。這盤殘局或許能讓他倆討論上一段時日,你想這做為臨別的贈禮似乎也頗為合適。明天棋院的頭條應是本因坊暨名人的猝然離世吧,你悠悠地想著,預測著將是誰接下你手中的棒子,在神之一手的旅途中繼續向前。
你明白這是你的終途,卻是這漫長旅程的途中,只是如今換上了別的跑者。你闔上了眼簾,最後輕喃著兩人的名,雋刻在你心上的、深入骨髓的,用最後在這世上的一絲氣息,佐證了曾經存在的人們。總有人記得那段光輝燦爛,有你、有他和他、有許多當世俊才在同一個舞台大鳴大放,在這一冊傳奇的中頁揮毫了無比光耀的一筆一畫。
微風搖起岸邊蘆葦紛飛,一只古色的棋盤在樹下演著一場激戰,你悄聲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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