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 五之一

致啟者：

這是妳與我的第一封信。

將填滿文字信紙摺好並放入信封之內，在封住開口的蠟蓋上家族紋章過後，由我家的侍從專程送往皇家郵局，然後經過馬車運送到有著各色貨物堆積的港口信使船，接著躺在信使船底艙飄洋過海，到我未曾踏足的異國土地，經由異國的信使輾轉遞送到妳的府邸，讓妳的女僕或是侍從放在托盤，再由妳拿起能夠反射出光芒的信刀拆開。

這期間，短則十數天，多則一個多月。

這是我與妳的距離。

雖然遙遠，但是連結未曾斷裂。

我的哥哥是我與妳之間存在的共同連結，他應該讓我能夠為妳所了解，但這封通信是我與妳交流的開始，亦即我與妳此前並不存在正式往來；有人為我與妳做介紹，但我不算真正認識妳，我亦無從讓妳真正理解。

所以，身為寄件人的我就有義務先提筆介紹自己。

我的父親姓美蒂森，教父則替哥哥取名為亞德利安，替我取名為亞德莉亞。

啊，請不要誤會，這並不是因為哥哥與我的教父怠於想名取姓，直接以哥哥與我出生當天的主堡聖人替我們命名。會用同一個名字，是因為哥哥與我是在十六年前的同一天的同一時間來到繽紛世界。相對於安靜的我，哥哥要比我早一點發出響亮且喜悅的哭聲。

是的，哥哥與我是雙胞胎。

按照常理來說，兄妹或是姊弟的雙胞胎容貌身型都不會如兄弟或是姊妹之雙胞胎那般，幾乎完全相像；通常，若是沒有特意提起，旁人常不會知道一男一女會是同時受到上神祝福的雙胞胎。

當然，哥哥與我並不是常理。

哥哥與我若是與其他雙子相同，我則無需撰寫如此之多的篇幅。’

如果我的哥哥與妳未曾見過面，哥哥就不會告知我說是有位想和我通信的正在等候信箋通過萬哩，當然就更不會提筆寫下這封信。所以，我可以相信，並且以哥哥的容貌為妳所知作為前提。

當哥哥的容貌為妳所知，我的容貌也就為妳所知。

哥哥與我外貌是如出一撤，身型只要經過修飾也能夠以假亂真。當他穿著女裝模仿我時，微妙微肖到連我們的父母都無法分辨，究竟誰又是誰。

根據社交圈的傳統，男孩小時會裝扮成女孩；當哥哥穿上女裝與我並肩站立，好讓他與我的身影能夠留在畫布上面時，沒有一個畫匠能不目瞪口呆。

那時的他與我，就像兩尊巧奪天工又精緻的扮裝玩偶。

而且，是一模一樣的玩偶。

也許是上神刻意眷顧，哥哥與我的相似並沒有隨著時間歲月而變大。現在的他是位優雅、親切又有教養的紳士，但心並沒有被無形禮儀與規範所僵化。哥哥還是有著玩心，偶爾會想要捉弄那些道貌岸然，卻在見到與他一模一樣的我後就想要追求的貴公子們而再穿上女裝。

那時，在他與我之間的不是無形距離，而是可以將我全身完整映出的無形座鏡；是會讓我深深地覺得，在我身旁的是一座以我為模特兒，但卻把我更加美化的大理石雕像。

如此解釋，不知道我能否讓妳想像呢？

不過，請不要誤會，哥哥與我並不是如光與影般如出一轍。只沒有刻意模仿，他與我之間還是存在著區別｜｜足以讓外人一眼就能夠看出的區別。

我相信，我的哥哥與妳不會是泛泛之交，否則哥哥不會介紹我與妳通信。同時，他不只是我的哥哥，更是一位無論是禮節與談話應對都趨近於完美，不會做出讓自己妹妹隨便地與一位素未蒙面者通信的紳士。

那是想要攀關係的無禮者才會作的事情。

那不是哥哥會作的事情。

我知道。

因為他是我的哥哥。

我也知道，他擁有的特質，正是我所缺乏的特質。

我相信，我的哥哥與妳並非泛泛之交，而且與他有著深厚情誼，足以知道他能夠讓經由介紹而與他第一次見面，進而有著對話的紳士與淑女都會不由自主地從應對自如的談吐風格中，心醉於他那有如陽光般和煦的親和力。

但我不是。

我的哥哥有個習慣，總是喜歡像人炫燿他的妹妹，也就是我。所以，我假設我並不是一名缺乏內涵，只能夠用珠光寶氣的首飾彰顯自己的存在，還有過度奢華的裝扮以掩蓋自身缺乏教養等等特質均已為妳知曉。而且，我也假設哥哥已經告訴過妳，我所讀過的書超過了一座大學圖書館的總和，我所擁有的知識絕不下於那些從名門公學或是大學畢業的青年才俊。

我是炫燿嗎？

是的，我是在炫燿。

我有著自信能夠如此炫燿。

但是，我並不完美。

除了神以外，沒有完美。

我不完美。

我不像我的哥哥，能夠那麼輕鬆寫意地陌生人熱絡交談

即便有人介紹，我還是無法和第一次見面的人進行交談。

無須我說，社交圈的各種不成文規則對妳而言是了然於胸：能夠獲得參與和出席宴會或是任何聚會的邀請，在社交圈內是種對於地位的肯定，並且也會見到眾多紳士與淑女。或者富可敵國，或是貴族權貴，無一不是負有野心獲胸懷壯志者應當結交的人物。如果用絲線來比喻那些盛裝打扮而展現出翩翩風采的人們彼此往來，無數綿密的蜘蛛網必然布滿每個聚會場所。

我的哥哥與妳結識，則我的家庭狀況對妳應不是秘密；他與我所出生的家庭身陷這層網中，更不能承擔脫身於外之後所引發的議論。或許哥哥可以對於那些口蜜腹劍不屑一故且毫無顧忌，但我相信我的父母無法跳脫，更不願意有任何流言蜚語纏身。

他們希望融入其中。

我被他們希望融入其中。

但我並不屬於那種場合。

縱使我為人所介紹，即便是我的哥哥作為介紹者，我還是無法與不熟識者愉快的交談。我必然會退縮到角落。無論是寒喧，又或是搭訕，只要見到有人朝著我走來，都會讓我覺得他們的微笑有若戴上面具那樣虛假，用名貴衣著與珠寶包藏險惡居心，用以交談的華麗詞藻則充滿著含沙射影與明嘲暗諷。

宴會在夜晚舉行，兒不只流動氣息與窗外天際同樣黑暗，人與人間則充斥著好似午後雷雨前夕的沉重，讓我難以喘息。

壓抑。

憂鬱。

沉悶。

無論是大型的舞會，還是在沙龍的私密聚會，都會讓我有著這些感覺，而且始終揮之不去。如果我去參加宴會，而哥哥卻不在身邊，我或許會暈倒於人來人往之間。

在等同尋常人家孩童在主日學校與中產階級子弟在公學總和時間過後，若要我自陳哥哥與我的區別，我會說，他是陽光之下的我，我是陰雲之下的他。

當我見到哥哥游刃有餘地穿梭來往時，總是感到羨慕；在見到他散發出的光彩耀人，才會有著像是嗅到白雪冰涼的清新，然後勉強自己不要在眾人面前暈倒。

寫到這裡，妳或許會認為我在羨慕我的哥哥。

是的，我羨慕他。

但我不嫉妒他。

在那種場合，他總會用我來向眾人炫耀。哥哥總是對著專注聆聽的先生們與女士們強調，並不是因為「她是亞德利安的妹妹」，而是「他身為亞德莉亞的哥哥而驕傲」。

有些草包會不明就裡，讓哥哥必須被迫再一次地解釋，強調我不是他的附屬品，他才是我的附屬品。

就算沒有真正親耳聽到，我也相信他不會將我的成就當作他的成就，但會將我的成就讓眾人知曉。即便站立過遠而沒有聽到他以我為榮，我也一樣說服自己絕對不能暈倒，我不能讓以我為傲的他在眾人面前驚慌失措。

他因我而驕傲。

我因他而自豪。

他擁有我所缺乏的。

我擁有他所沒有的。

他知道。

我知道。

如果說哥哥專長於與人當面對談，那我就專長於與人以紙對談；如果哥哥善於透過話語傳達出他所見聞的一切，我則是善於用各種字彙形塑所能看到與觀察的一切事物。

我難以用言語和人交談，但不代表我就自絕於人群之外；我有羽毛筆、紙張和墨水，讓我能夠在觀察人群、四周與天地萬物過後，將所見到、所聽聞與所感受的一切都轉化為行行墨跡。

我觀察，然後書寫。

不限於你與我等人，不限於山或地風景。

我書寫的對象，可以是在純淨海藍的白晝晴空遊曳，潔白則有如盛開棉之花的雲朵；可以是與閃爍繁星相互映襯，從而更加彰顯出沉寂安靜的黑夜；可以是春風拂過之後，仍有朝露逗留的茵茵碧草；可以是西風席捲起滿天枯葉，被蕭瑟氛圍環繞的原野；可以是在草原自由自在地縱情奔馳的馬匹，也可以是在大街小巷來回穿梭的販夫走卒。

可以是…

一切。

我能夠書寫一切，將所見到、所聽聞、所理解的一切轉化為無阻，接著是段段相連的句子，最後讓章章篇幅逐一架構出完整的書冊，可以是童話，或者是詩集，能是各種題材的小說，又或是戲劇腳本與舞台劇原案。

我唯一沒有辦法寫的就只有歌劇。

不比那些從小就在學習各種音樂技藝的琴師，我還沒有將音樂與文字組合起來的能力。

然而，無論是哪種發表形式，取代抄寫匠的印刷工匠們都會願意用那嶄新的機械，將我用墨水寫就的一頁又一頁草稿逐一用油墨進行刊印，裝訂成冊後放在店面販售。

我的確有這個能力。

哥哥沒有這個能力。

我不如他，可以用言語讓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如沐春風；他不如我，可以用文字讓未曾謀面的閱讀者們感同深厚。

哥哥嚮往外在，我則熱中內裡。他與我對於彼此具有的能力深有體會，他與我對於彼此缺乏的能力瞭若執掌。正如他能在社交場合揮灑自如讓我羨慕，亦如他稱讚我能夠將天地萬物都轉化為文藻詞彙。他精於言語，我通曉文字。他似白晝陽光般耀眼奪目，我如夜晚星光般穩定閃爍；他能言善道，我沉默寡言；他無心於書本並在各路英傑匯聚的場合如魚得水，我傾心於文字而在存放四方圖書的房間自得其樂。

這是哥哥與我的區別。

他與我如果是一體，就是完美。正因為只有神才是完美，所以哥哥與我才會成為雙胞胎兒降臨在世間，讓世間變得不完美。

這就是哥哥與我。

在讀完這封信後，我相信妳會覺得我在炫耀，或者是自我感覺過度良好。如此想法是正常不過，畢竟我與妳並不熟識，我的話被懷疑亦是情理之中。但是，我的哥哥會很樂意回答妳的質疑，並且讓妳獲得我所言不虛的證明。

這是一個開始。

或許亦是結束。

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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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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