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 五之四

致

呃…

我現在知道，我不能夠在開頭寫上前三封信的「致啟者」。可是，我也還沒有辦法直接在那個位置填上新的稱謂－－也就是我對妳的新稱謂。在提筆時，我自認我還需要時間才能夠消化這個訊息。

無論如何，我必須要先陳述寫出這封信的用意。

謝謝。

謝謝妳有依照我的請託，將那份劇本文稿交到那間文學俱樂部去。一如以往，當班經理按照我的筆名進行分類，將有興趣的劇團管理者招集，並且很順利地將劇本賣了出去。很快的，這部戲劇就在各個沙龍與小型聚會所內出現。

正確來講，我準備的是兩份劇本。

其中一份用辭典雅，引經據典，好迎合紳士與淑女的文化水平。另外一份則清晰明瞭，簡單易懂，讓普通平民百姓也能夠了解內容。

結果，正如妳知道的。不只是哥哥與妳所身處的大海彼端，也包括我所在的世界。上至紳士與淑女，下到平凡百姓家庭，不管有沒有真的觀賞到戲劇，人們談話內容都無法從我的劇本脫離開來。

我必須承認，結果超乎我的預期。

這份短劇是我第一次並非完全出於證明自己實力而撰寫的，也是我第一次蓄意使用已經深植人心的筆名以促使短劇能夠以最快速度賣出，並且能夠借用我的筆名加速傳播。

我達到目的了。

現在，只要有紳士與淑女在的地方，以各個沙龍與其他小型聚會所存在的城市與莊園作為核心，我被指定的婚約對象重重醜聞快速地被散布出去。

即便我換過名字，縱使我虛構了大半情節，但我所意指對象仍舊昭然若揭。

這是事實。

是我不會被指控為妨害名譽與誹謗的事實。

貴族與百姓都知道那個家族展現出來的虛偽浮華。

紳士與勞工都曉得那個家族成員骯髒下流的劣跡。

淑女與主婦都了解那個家族成員不計代價的掩蓋。

不僅一手導演了他的身敗名裂，直接毀掉一個古老仕紳家族在百年間累積的所有聲譽名望；不僅是讓我與的婚約徹底作廢，我間接讓無視於我意志的父母在社交圈裡外都徹底面掃地。

靠著紙與筆，我達到了目的。

沒有人知道是我做的。

我希望使用筆名，我希望隱匿我的身分－－這是存在於哥哥和我之間的約定，紙拘束於他與我的約定，妳並不受到拘束。即便如此，妳也沒有讓我身為作者的事情暴露出來；無人知道一切都出自於我的所作所為，這是我第二件要感謝妳的事情。

觀賞過戲劇的人能夠清楚知道內容所指的對象，可是不知道是出自於何人的手筆，更遑論是出於何種目的。

將信件交付給女僕寄出後，我才真正靜下心來想，發覺我不僅自私，而且貪心；既想要維持著與哥哥之間的連結，也希望能夠保住我透過筆名建立起來得各種榮譽與聲望，而不願意讓人意識到那邊劇作純粹是挾怨報復的產物。

我曾經自問過，這麼作會不會太過分？

－－不會。

在我惴惴不安時，已經從千里之外趕回家的哥哥是如此直接地告訴我。

我做了甚麼？

藉由筆與紙，我讓一個家族徹底被社交圈捨棄，也將我的父母透過財富取得、僅只是存在於表面的尊重一夕毀滅。

除了讓他們的醜惡居心揭露於平凡大眾外，我並沒有多做什麼。沒有虛構，並偽造謠，就只是忠實呈現。

這就足以讓那個家族萬劫不復。

身為社交圈中人的妳應該知道，醜惡之事無法避免，但可以當機立斷，避免小道或是流言出現在社交圈。即便是隱瞞，又或是刻意拖延，最終只會讓不堪入目為人非議。倘若不只是社交圈，連市井鄰里都能夠對此侃侃而談時，名譽將會受到永久損害且終其一生都無法回復。

這就是我一手製造出來的結果。

這樣對嗎？

－－完全正確。

對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哥哥這樣說。

仕紳家族因為他們受過教育而有學識，行為處事無私與公正，表現出有著合宜的行為舉止，然後才受到尊敬。但那一個古老的家族沒有相對應的表現，卻不計代價地想要維護聲望。即便對於那個人的惡劣行為了然於心，那個家族卻沒有約束或是制裁；他們想要用利用財富維護尊敬，於是他們想要利用那個人與我的婚姻來獲取我們家的財富，否則他們很快就無法維持那光鮮亮麗的外表。

當他們想要用財富維持尊敬，而不是表現得到尊敬；無法給予後代子弟紳士教育，卻對諸般惡行一昧縱容包庇…他們就沒有資格繼續獲得尊敬。

哥哥說，我做得事情完全正確。

固然戲劇從頭到尾沒有提到任何一個實際名字，故事情節卻沒有任何虛構，只要熟知來龍去脈就能夠立刻知曉。特別是那個仕紳家族並不是普通鄉野世家，而是能經有著卓越名聲，甚至是其他國度貴冑都能耳熟能詳的大家族；即便那群他們有著班班劣跡，過往所累積下來的人脈與資源還是能夠掩蓋住眾多惡行。

在我寫的劇本賣出之前，聽過此一家族的權貴最多僅是覺得他們時運不濟，沒有人想到名不符實。

但我的劇本一經過演出，觀賞者立時便能知道意指何人。

哥哥說過，除了出身高貴或是位居要職，社交圈其實與尋常百姓沒有兩樣。同樣是有愛、有恨、有情、有仇；有如同家人班密切往來，當然也有人彼此結下深仇大恨。因為他們各有身分地位，負面情緒發作時就不會如平凡百姓如此直接，除無法判斷源頭的留言或是利用自身財富或是影響力製造出陰謀與詭計外，那股惡意不會僅以日、以月或以年計，甚至會延續好幾個世代。

仇恨可能體現在各式各樣毀壞名譽的惡毒流言、誹謗與傳聞，也有可能大到必須由國家、貴族領地與城市發動戰爭才能夠解決。

我所使用的方法，透過雅俗共賞的戲劇暴露內幕並非首創或是罕見，但卻沒有一人表現得比我高明，不僅內容周密且無可挑剔，細節無跡可尋到毫無破綻。所意指對象裡外皆知，卻完全無法找到真正動筆者。

哥哥說，哪怕是在社交圈中，有著最為黑暗內心的紳士與淑女，也都不見得能夠想出如此出色的方式報復敵人。

如果是其他人，如此發言必然是諷刺。

但說出此話的是哥哥，必然就是稱讚…

稱讚…

…

抱歉，我失態了，居然在給妳的信紙上面留下斗大的墨痕。

寫到「稱讚」時，我就無法忍住不去想起和哥哥相處的時候。直到意識到羽毛筆還懸在半空中前，我的意識仍是在回味那足以在記憶停留許久的片刻，倘若有人碰巧出現在寫字台旁，必然會因為我的莫名傻笑而疑惑。

是的，傻笑。

我相信妳不會意外，我也相信妳必然可以理解我為什麼會出現那種舉動。畢竟，妳是－－

抱歉，我還是沒有辦法將那個詞寫上信紙。

還是把話題轉回到哥哥身上吧。

在稱讚與嘉許我用自己擅長，並且無懈可擊的方式將那個古老仕紳家族的劣跡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過後，哥哥就去見了父母。

那個場景…我到現在都覺得很難用筆墨加以形容。

衣裝筆挺的哥哥站在壁爐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們的父母；我們的父母則像是做錯事情的小孩那般，在沙發上面正襟危坐。

似乎顛倒了，對吧？

事實的確是如此。

－－我冒著被洶湧波濤吞噬的危險橫越海洋，不顧一切的出生入死以換取各種榮譽，在大大小小社交場合穿梭以培養名聲。不就是要讓你們不需要付出任何額外的事情就能夠獲得社交圈的認同。結果，你們趁著我在千里之外盡其所能地努力時，想要將妹妹嫁給那個連槍都拿不動的人渣？

我想，妳真的應該來看看那個場景。

這個時候的哥哥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程度的憤怒，也沒有讓情緒出現任何明顯的起伏，話語字彙間毫無緊張與急促。他就是這樣看著我們的父母，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慢慢說著。

哥哥在那個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由上對下，沒有參雜著任何情緒，完全冷靜，甚至是接近於冷漠的質問。

－－你們真的覺得，那個敗家子配得上我妹妹？

我曾經見過這種說話方式。

當時，我正在一間私人俱樂部的角落。

即便那裡人潮洶湧，與宴會同樣讓我感到不舒服，卻可以觀察男與女間的應對百態並做為寫作素材。我就是在那個地方，見到好幾位衣冠楚楚的紳士正在討論一些政治議題。有如山巒的穩重將他們自身與吵雜喧鬧隔開，引經據典的談吐讓他們不會與凡夫俗子有所混淆，不會因為意外迭生就驚慌失措讓他們難以被四處橫流的激情所淹沒。

哥哥就像那些人一樣，不會將任何情緒披露在公眾面前。

我知道，正是因為父親與母親擅自決定我的婚事，讓哥哥決定要開誠布公的交換意見。在父親與母親面前的不再是他們的兒子，而是有著高過他們甚多的社會地位，有著比起他們還要更多的收入，比起他們還要更加地受到方方面面尊敬。當然，也比他們更加關愛著血親幸福的一名紳士。

有人曾說，模仿的紳士在真正的紳士面前會原形畢露。

這句話，並非虛假。

－－是我與她讓這個家能夠從芸芸眾生脫穎而出，是我與她讓你們之前屢屢面臨危機的生意能夠獲得合理融資而渡過難關，也是我與她讓你們能夠不會受到太多阻礙就步入社交圈內。然後，妳們就是用這種方式回報我與她的？

如果是尋常人，這番話必然會是疾言厲色，並且讓情緒充分渲染，才能夠增加可信度。

哥哥不用。

他只是直話直說，同樣也能讓我的父親與母親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也讓他們就只能夠聽，卻沒有辦法做出回答。

在哥哥的面前，他們抬不起頭來。

畢竟，哥哥說的全是真話。

畢竟，他們並不是哥哥與我的親生父母。

若哥哥與我的親生父母健在，或許哥哥就不用如我在第一封通信所記述那般，過早地展現出他在待人接物上的天賦，而我也不會乏人教導，從不知道如何與人應對到不願與人應對。

若哥哥與我的親生父母健在，或許我還能夠在寫作以外的諸多事務取得肯定與成就感，從而無須如同現在般埋首於言詞文句之間，只能夠透過紙與筆才能找到自己的感覺。

若哥哥與我的親生父母健在，哥哥就不用不遠千里地來回橫跨海洋，我不用為了我未來的婚姻娶嫁待心受怕。從而，哥哥與我的人生都會改變，會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而不是如現在分隔於大海兩旁。

也或許，哥哥就不會與妳見到面，而我也不可能與妳通信了。

…感覺起來，似乎有點諷刺。

或許他們並不是一無是處。

是因為他們，哥哥與妳能夠相遇，也是因為他們，我與妳能夠知曉彼此。

的確諷刺。

不過，哥哥不會承認這點。

－－既然你們決定這樣，我也沒有必要再與你們虛與尾蛇。

絕然的句子一說出口，哥哥就將幾分文件放到我們的父母面前。

至少有一個指節那般高的文件，有著產科醫生、護士與其他親眼目睹哥哥與我降生於世界的旁觀者所提出，能夠證明親生父母與我們之間存在無法割捨關係的證詞。也包含我們的教父提出的證詞，親生父母永遠離去後，是他將哥哥與我送到現在的父母撫養。

最上面的，是經過一位紅衣主教認可並具有法律效力的公告，正式否認現在的父母與我們之間的親屬關係。

見到這些文件，哥哥的意思已經表露無遺。

從那一刻起，他們與我們之間再無任何關係。

－－你們過去所表現出來的過度功利讓我有點擔心，所以我只讓你們知道我在千里之外從軍而擁有軍階，讓你們得以被社交圈成員認可。除此之外，我還隱瞞了不少事情。現在看來，我這麼作是非常正確的決定。

其實，我很早就發現到，他們並不擔心我寄出去的信件，哥哥寄回來的信件會被拆開檢查。

這種事情，只發生過一次。

當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哥哥後，他就不再寫信，改成每年固定回來兩次。然而，雖然見面次數變少，但看過前幾封信件後，妳必然知道我不擔心的原因。

所以，哥哥此時說出口的事情連我也不知道。

包括，他不僅是位軍官，還擁有靠著戰功而受封的貴族勳位。有陛下御准的年金。最重要的，他的…

他的妳。

我的父母從一開始就驚訝不已。

我則是在這個時候才愣在原地。

不過，哥哥並沒有打算就這樣結束。對著睜大眼睛的父母，他走到我的身後，雙手按住我的肩膀。

－－不只是我，她也是。小說、文集、詩篇與劇本寫作所獲得的酬金儲蓄夠讓她過好幾輩子的舒適生活。即便離開這個連家都稱不上的地方，縱使我不在身旁，她同樣都有能力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哥哥淡淡地把這些話說完，讓我看到曾經是父與母的男和女再也無法假裝紳士與淑女，同樣無法掩飾住發自內心的驚愕。

我也是。

在之前的通信，我曾告訴過妳，我只有在拿起筆並在紙上寫出字字句句時，我才能夠感受到我真正存在。我不是為了金錢才讓哥哥代替我將那些文稿賣出，而是希望我的文字能否得到肯定。我注重的不是售出後金額多寡，我是在意究竟有多少人前來競逐我的文稿。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擁有那麼一大筆的財富。

－－我們會將你們在這十幾年為了照顧我們而付出的金錢逐步償還，但我們與你們間就再也沒有任何的關係。還有，我已經委請一位律師準備好公證通告，本地的一位仕紳很快就會把消息傳出去，你們就請不要心存僥倖，還以為可以利用我們的名義去招搖撞騙。

哥哥這麼作，算是徹底斷絕我們與他們的連繫。不只是斬斷我們與他們之間以法律建立起來的收養關係，同時讓社交圈能夠知曉我們與他們再也沒有任何藕斷絲連。

就是從此刻起，他們不會再被視為社交圈的一員。偽裝被撕下，不再存在任何一點虛幻假象；他不再是紳士，她也不再是淑女。

毅然，決然。

這是報復嗎？

我知道，這是報復。哥哥早就計畫要怎麼做，才會費盡心力去蒐集證詞並作出徹底一刀兩斷的決定。我也知道，向來待人和善的他必然不會做得如此決絕。但他們打算把我當作工具的消息一傳到，哥哥就決定不再忍耐。

我就是知道。

讓他們如同即將灰飛煙滅的破敗雕像癱坐在沙發上過後，哥哥將壓在我肩膀上的雙手鬆開，然後從沙發後方走到我的面前。他蹲下，將我望向那兩個人的視線阻斷。

一如往常，我看到有著如陽光般和煦的笑容。

－－該走了。

哥哥就只有這樣說。

我點頭，然後讓他帶著我起身，從看起來受到致命打擊而無法言語，且與哥哥和我已沒有任何關係的兩名男女身邊離開。

這是整個經過。

我不是沒有想過予以精粹，但節省其中任何一段或是不予以詳細解釋，會讓我覺得難以妥適解釋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我不得不叨叨絮絮，甚至將哥哥的所有話語都記錄下來，才能夠讓妳理解哥哥與我，以及我們兩個與那兩個人間的關係，進而能夠明白來龍去脈。

若妳覺得內容太長，或是覺得像是在讀極為短篇的小說，我都不會否認。只要寫到與哥哥有關的事情，我總是無法克制。

既然妳與他已經進展到那種關係，應該可以理解我為什麼會這麼作。我想，妳應該會很樂意知道哥哥的一舉一動，知道他的一言一行，應該不會對我如此詳盡的記錄有所反感。

…抱歉，我寫得太多也太雜，好像都在寫哥哥，沒有提及到我自己。雖然我想繼續寫，但寫字台旁的窗戶已為夜色所籠罩。雖然我可以繼續寫，但我還要告諸被哥哥帶回來侍女要如何替我打包衣物行李與整理文稿，所以我不得不暫時放下筆並旋上墨水盒蓋。

雖然我還沒有被哥哥告知他對於未來的安排，但我無疑是將要離開已經不算家的建築物，或許是要隨著他前往妳所在的世界，或許是會替我另外安排一個地方住宿。無論如何，等到一切都安頓好，我會再提筆寫信，讓妳能夠知道我的近況。

不只哥哥如此希望，我也是如此希望。

畢竟，能夠與我維持長期通信者屈指可數。即便哥哥與妳是我並不是很願意見到的關係，但我不願，也不希望失去妳這位通信對象。

請妳等待我的信件。

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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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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