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城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旧报纸和尘土味道的气息，那是暴雨欲来前特有的沉闷。排练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晦暗得如同傍晚提前降临。室内亮着惨白的顶灯，勉强照亮这片属于声音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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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斯特林端坐在键盘前，黑檀木般的长发几乎垂落腰际，衬得她本就略显苍白的肤色近乎透明。她微微蹙着眉，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指悬停在黑白琴键上方，一丝不苟地调试着音色。一个略微浑浊的降B音让她指尖一顿，随即快速而精准地在复杂的合成器面板上操作了几下，再次按下同一个键。这次，音符如剔透的冰凌坠落，清脆而冰冷，完美得没有一丝杂质。她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下颌线这才放松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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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视线习惯性地扫过这个被她称为“工作空间”的排练室。目光首先落在几步开外的主唱身上。汉娜·恩伯正低头看着谱架上的歌词本，金发柔顺地垂在耳侧，侧脸线条精致得无可挑剔，神情专注得近乎冷漠。但卡蒂几乎能感觉到，那专注的表象之下，一道被极力压抑、却依旧滚烫的目光正牢牢锁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仿佛只是随意地掠过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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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里，一团冰封的火焰在燃烧。艾莉亚·黛娅靠墙站着，火红的大波浪长发本该耀眼，此刻却像凝固的血，衬得她冰蓝色的眼眸更加幽深冰冷。她抱着那把深色的贝斯，手指在琴弦上机械地拨动，发出单调沉闷的低音，如同心跳过缓的病人。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勿近”气息，视线低垂，凝固在面前一小块磨损的地板上，对房间里的一切声响和人视若无睹。卡蒂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一丝纯粹逻辑层面的不解掠过心头：这种自我隔绝的效率在哪里？对乐团整体产出有何增益？无解。她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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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室另一个角落，银白色的光泽在阴影里几乎难以察觉。马琳·里德抱着那把对她娇小身形而言显得过大的吉他，蜷缩在一张旧折叠椅上。月光般的银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低马尾，几缕碎发落在额前，遮住了她低垂的眼帘。她正反复拧着调音旋钮，动作轻得几乎听不到声响，整个人的存在感稀薄得像要融入墙壁的阴影。卡蒂知道，这不过是火山爆发前的宁静。当需要她撕裂空气的吉他Solo响起时，那纤细身体里迸发出的能量足以撼动人心。一丝纯粹的、对才华的欣赏，无声地掠过卡蒂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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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ay, ladies! 热身结束，我们从头顺一遍新段落，怎么样？” 鼓点骤起，清脆而充满活力，打破了室内的沉滞。安妮·贝拉米坐在鼓架后，粉色的齐肩短发随着她敲击的动作跳跃着。她脸上洋溢着过于灿烂的笑容，灰眼睛亮晶晶地扫过众人，最后，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落在了卡蒂身上。“特别是中间那段键盘和鼓的对话，卡蒂，我觉得超有感觉！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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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安妮的热情，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如泉，带着一种受过严格训练的古典腔调：“可以，贝拉米。请保持节拍器设定的速度，不要随意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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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保证稳如磐石！”安妮响亮地应了一声，手中的鼓棒灵巧地转了个圈，随即落下清脆的预备拍，“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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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键盘清冷华丽的旋律线率先切入，精准得如同钟表齿轮的咬合。汉娜的歌声紧随其后，中低音醇厚而富有穿透力，每一个词都咬得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冷冽的叙事感。安妮的鼓点密集而稳定，像强劲的心跳，支撑着整个架构。马琳的吉他音墙适时铺开，厚重而充满空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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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音乐推进到需要贝斯低音线条支撑起和声骨架的关键段落时，那个角落却迟迟没有声音融入进来。艾莉亚的手指依旧停留在琴弦上，却没有拨动。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轰鸣的声响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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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与鼓的对话段落开始了。卡蒂指尖流淌出复杂而灵动的旋律，安妮的鼓点立刻机敏地回应，镲片敲击出细碎闪烁的星光，军鼓打出短促有力的节奏对话。两人在音乐上的默契意外地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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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艾莉亚！”安妮不得不在鼓点的间隙提高音量喊了一声，眉头微皱，“进！该你了！第五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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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亚像是被惊醒了。她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眸子扫过安妮，那眼神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厌烦。她终于拨动了琴弦，但弹出的贝斯线生硬、突兀，完全游离在整体的律动之外，像一个闯入和谐乐章的不和谐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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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了一瞬。她指尖的力度微微加重，试图用更清晰稳定的键盘节奏去“拉”回那脱缰的贝斯。汉娜的歌声也下意识地拔高了一点，试图压过那格格不入的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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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等！”安妮猛地停下鼓棒，镲片的余音刺耳地回荡着。排练室里只剩下键盘和吉他迟了半拍才停下的尾音，以及窗外终于落下的、敲打着玻璃窗的密集雨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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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看向艾莉亚，努力维持着笑容，声音却透出无奈：“艾莉亚，亲爱的，那个乐句…我们昨天不是改过吗？是四小节循环，不是八小节。你好像…还在弹之前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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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亚的目光冷冷地掠过安妮，最后落在卡蒂身上，声音像结了冰的金属片刮过：“哪个版本都一样。没必要改。”她甚至没有看安妮，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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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没必要呢？”安妮试图解释，声音拔高了些，“新版本和卡蒂那段键盘旋律更契合，整体推进感也更强啊！大家都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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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觉得。”艾莉亚打断她，语速快而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抗拒，“这样就好。用不着改。”她的手指紧紧按着琴弦，指节有些发白。那姿态与其说是坚持，不如说是一种防御性的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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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室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窗，形成一片流动的模糊水幕。空气里弥漫着合成器电子元件微弱的臭氧味、旧地毯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声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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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琳抱着吉他，几乎要把自己缩进椅子里，银色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呼吸都放得轻缓。汉娜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乐谱，纸张摩擦发出“沙”的一声轻响，她的指尖在纸页边缘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紫罗兰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掠过，快得如同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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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艾莉亚脸上。那红发女孩倔强地微抬着下巴，眼神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空洞地投向排练室对面墙上某个不存在的点。卡蒂清晰地看到了那层冰墙下，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不是愤怒，更像是某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伤，沉重得让她纤细的肩膀都微微塌陷。那绝不仅仅是固执。卡蒂心中逻辑的齿轮飞速转动，试图解析这反常行为的根源，却再次撞上冰冷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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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安妮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僵局，“你看这…要不我们先按艾莉亚的版本顺一遍？找找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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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键盘边缘，仿佛要擦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抬起眼，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可以尝试。但贝拉米，你的节奏在第三变奏时快了0.3拍，注意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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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哦哦！好的好的！”安妮立刻点头，像得到了某种赦免，灰眼睛里重新燃起光，“我注意！绝对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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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亚没再看任何人，只是重新垂下视线，手指重新搭上琴弦，姿态依旧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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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开始，”卡蒂的声音清冷地响起，为短暂的混乱划上句号，“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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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棒轻敲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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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再次流淌出来。这一次，艾莉亚的贝斯线依旧固执地重复着旧版本的循环，生硬地切割着整体的律动。卡蒂的键盘精准地落在每一个节拍点上，如同定海神针，努力维系着框架。汉娜的歌声稳定地穿行其中，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感。安妮的鼓点则显得有些过分谨慎，似乎在努力兼顾节奏和照顾每个人的情绪。马琳的吉他音墙小心翼翼地填补着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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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音乐不再和谐，像一架勉强运转、各部件都在发出不同频率噪音的机器。但奇妙的是，在卡蒂冰冷而强大的掌控力下，在安妮努力粘合的鼓点中，甚至在艾莉亚那格格不入、却带着某种绝望坚持的贝斯线里，一种奇异的、带着毛刺和裂痕的张力开始形成。它粗糙、不完美，却意外地拥有一种挣扎着的生命力，在窗外倾盆大雨的伴奏下，顽强地响彻在狭小的排练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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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专注地弹奏着，黑曜石般的眼眸映照着黑白琴键的冷光。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来自汉娜的、始终如影随形的灼热目光，能感觉到安妮鼓声中那份努力寻求认可的焦虑，能捕捉到马琳在角落里偶尔爆发的、惊鸿一瞥的才华闪光，更能深切体会到艾莉亚那冰冷外壳下汹涌的、不知名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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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由疏离、依赖、封闭、热情和紧张编织而成的日常轮廓，在阴雨连绵的午后，在这间充斥着不和谐音符的排练室里，清晰得如同刻在玻璃上的冰纹。这只是序曲，卡蒂知道。而乐章真正的走向，如同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笼罩在无法穿透的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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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音符在安妮收束的鼓点中消散。室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单调的雨声。艾莉亚已经默不作声地收起了她的贝斯，动作快得有些仓促。她甚至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只是将琴小心地装进琴盒，拉链拉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单肩背起沉重的琴盒，那重量似乎让她本就纤细的身影晃了一下，随即径直走向门口，推门而出，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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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也带走了一团冰冷的火焰。排练室里留下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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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肩膀也跟着垮塌了一点点。她低头，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鼓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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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蒂的目光从紧闭的门上收回，落在自己洁净的键盘上。她抽出一张随身携带的消毒湿巾，开始细致地擦拭每一枚琴键，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湿巾带走并不存在的灰尘，也带走指尖残留的、属于刚才那场不完美合奏的触感。冰冷的消毒剂气味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残留的汗味和旧地毯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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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幕依旧厚重，城市在灰暗的水帘后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卡蒂·斯特林擦净最后一个琴键，将用过的湿巾折好，精准地投入远处的垃圾桶。她站起身，黑色长发如瀑般垂落，身姿挺拔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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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落幕，而缠绕在每个人身上的丝线，才刚刚开始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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