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雲煙--貳 - 玉籬棲霞，雲崖秋聲(四)(霹靂，劍痞師徒一般向)

　　這天一大早，金子陵來到步雲崖的時候，不在家的人換成了洛子商。只是，這次金子陵是刻意挑了洛子商平常就會外出的時間來的。

　　「如何？我家洛兄確實上市集買菜去了吧？」步雲崖上，憶秋年這麼笑迎來客說道。

　　金子陵聞言，便搖頭回答：「你那個家事萬能的好徒兒有沒有去買菜吾是不知道啦，不過吾倒是知道你憶秋年啊～實在是讓吾金子陵贈劍贈得這麼偷偷摸摸又狼狽的第一人。」

　　「哈、怎麼會呢？子陵兄看起來還是一如往常的風度翩翩、氣度瀟灑啊。」

　　「哎呀～這句充滿誠意的讚美吾就收下了。」語畢，便將手中的兩把劍輕放在步雲崖小屋前的石桌上，又道：「不過啊，吾這次還真是虧大了。」

　　就見金子陵逕自落座在桌旁，揀了桌上的茶水自個兒倒了杯茶來喝。飲畢後，卻又是一陣搖頭喃喃唸著──唉，莫怪乎做徒兒的會自己學著泡茶燒菜做家事了。隨即便將茶杯都放回了盤內，接著有些埋怨了起來：

　　「想吾金子陵所鑄之劍，雖不敢自稱天下第一，倒也有自信絕不會輸給那些所謂的罕世神兵。帶著絕選礦鐵或萬兩黃金來請吾鑄劍的人不少，吾願贈劍卻遇到不願替換手上原有配劍的劍者、最終仍是被吾誠意所感動而收下的人也有；就是沒遇過像你這樣，居然要求再多送一把劍、才肯收下吾欲贈予之劍的人！」簡直是讓人吃了霸王餐後，還倒貼多送了一份飯後點心打包帶走啊……

　　「哎呀金子陵你言重了，這另一把劍原本可也是你名劍鑄手的作品哪！我只是帶過去請你順便幫它好好修繕打理一番罷了嘛。」

　　「唉、朋友交到了，就要認命；吾金子陵為人向來寬宏大量，才不跟你計較。」語畢，仍是不甘心的嘆了口氣後，便拆開包裹於劍外的布巾。

　　明明早在兩個月前，當他帶著自己那把已然不堪使用的殘劍到寂山靜廬時，就應該已經預見現下這個情景了才是。

　　從一開始，他便沒考量過金子陵欲贈之劍是圓是扁長什麼樣，他在乎的就只有希望他重新鑄造的那把劍；說他是利用了這個機會做此要求，也不為過。只是因為對憶秋年而言，劍術的登峰造極已然不是最重要的事。

　　可如今，他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欠了金子陵一筆人情債了。

　　就在他提起劍細看的當下，他暗自訝異的發覺自己用的是一個他以為早已淡薄看待、心如止水的一代劍者──劍痞憶秋年的身份與角度。而不單單只是魔流劍風之痕的摯友、與舒老韻妹等一起遊山玩水相處多年的結拜兄妹；不只是步雲崖上的某個臭老頭、那個其實他也視如己出般的洛子商的師父。

　　「……唉，金子陵，你這是何必呢？」並置的兩把劍儘管並非雙生、外觀亦無相似之處。但憶秋年滿佈武繭的厚掌一齊撫過，是同樣欣喜卻又略顯無奈的笑容。

　　「就像你說的，你有你的理由，而吾也有吾的堅持。」藍扇瀟灑一震而開，金子陵笑答：「如果無法反映劍者的心，無法和劍者相輔相成、將劍術發揮到極致，那麼對吾而言，所鑄之劍便是形同廢鐵。」

　　「但憶秋年之於江湖武林，已是局外人。即便插手干涉，如果可以……憶秋年也不願再提劍。」說完，便笑著輕輕放下了手中的劍。

　　而金子陵只略微沉默片刻便緩言道：「老實說，原本吾以為你這麼決定單純只是因為對武林的倦累，但上次一見，方知不只如此。」然後指了指兩人面前那把新鑄之劍，接著問了憶秋年：

　　「你不問吾為這把劍命名為何嗎？」語畢，忽地闔扇揚袖，悠悠一指自己來時路的方向、也是往崖下遠眺而去的方向。

　　抬頭望去，滿目秋霜。明明該是入冬偶有細雪紛飛之季，楓林遍植的步雲崖卻仍有紅葉或團簇燦爛依舊、或執拗零星如點。

　　蕭索風寒吹掠過林間，飄落無依的秋葉便各自尋了落腳點，隨遇而安。或入土靜眠，或隨溪潮浮沉，或遠慰紛擾人間。

　　冬來依舊叨叨絮語著的秋聲，有情亦無言。

　　「與其說你是厭倦，也許，不如說你是找到了比〝劍道〞還要更為重要之事吧。雖然以吾立場仍是希望你能善用這把劍，但既已相贈，無論如何也都是這把劍的命運。吾不過問，只望你好自斟酌。」離去前，金子陵這麼對憶秋年說道：「至於另一把重新熔鑄的劍，既是依你之意所造，便該由你命名。」旋即告辭，將自己這兩個月來的心血付出都作灑脫的不求回報、不問未來。

　　「金子陵。」驀然喚住對方的腳步，憶秋年先是笑了下後，抬首看了看湛藍澄淨得依稀可見遠山疊嶂的天穹，然後笑道：

　　「你啊…真是我憶秋年唯一一個沒事就不會想要去拜訪的摯友。」語畢，就聽見對方回應了一陣清朗的笑聲。

　　「這句話真是刺中吾之心槽，非常……榮幸之至，告辭。」

　　不疾不徐，不緊不慢，不懼天命定數，不畏江湖暗潮。只為一身任真自性，但求不枉今生一遭。

　　當金子陵離遠了步雲崖頂、行至楓林小徑中，忽覺背後一道不甚自然的風勁如濤席捲而來。

　　是劍氣。

　　只在停步、回頭的一瞬間，就見第二波挾帶著柔韌之勁的劍風彷彿由遠而近漸湧上岸的浪潮，撲面而來。其風勢並不剛猛，反倒如水沁涼。

　　然而就在劍風穿掠過金子陵身邊後，忽然間，層層疊疊地鋪蓋了整個楓林道上的千萬片紅楓都像受了牽引似的，竟齊唰唰的掀飛上了半空中。而後停滯一會兒，抬眼望去，那遮蔽了頂上大半天空的一片絳紅橙黃之色讓人有種彷彿現下仍然像是兩個月前的深秋時節那般，時光倒回了記憶中的燦爛。

　　仰頭注視雲崖之頂，乍見一道在冬陽暖照下顯得光彩耀目的劍芒，如秋水流光自崖上劃過一閃。劍氣細微的彷若輕雨般綿綿不絕，沒有絲毫半點的戾氣，卻是同樣令人驚嘆折心。

　　「哈……果然，吾之眼光從未失準。不論這把劍的命運未來如何變化，即便此劍再無出鞘現世之日，吾都無悔，亦不枉矣。」

　　就見原本停滯在半空中的楓葉，一片接著一片，還像秋天裡最美的景色那樣，隨著金子陵逐漸遠去的腳步，輕搖慢晃地緩緩依著拂面的清風，紛紛飄落在步雲崖的楓林小徑上。

　　＊　　＊　　＊

　　今天的憶老頭有點怪，但又看不出來是哪裡怪。只是總莫名覺得今早從見著他起，那張原本就老是笑得一副天下太平似的笑臉看上去好像更誇張得讓人覺得有些詭異。

　　吃完早膳正欲出門採買些瑣碎用品和食材回來，那憶老頭除了慢走路上小心不要走丟了等等廢話以外，還多了句平常不會說的：慢慢逛，不用急著回來啊。

　　不禁令人狐疑，可回想最近幾天來卻又沒發現有什麼異常之處，以為大概是憶老頭又想到了什麼鬼主意、等著待會要去找風前輩或老石頭他們一起鬧個天翻地覆罷了，便沒再多想。

　　只是果不其然，當洛子商從步雲崖山腳下的市集回到玉籬園後，就發現了那張壓在庭苑石桌茶盤下的留書。

　　洛兄，要是回家了，就來崖頂一趟吧。

　　略微蹙眉，猶疑著。就這麼一句，是什麼事情卻一個字也沒提。向來是囉囉唆唆的一個人現下這情況，確實是有點反常。於是洛子商也顧不得整理買回的物品，進了屋就一股腦的全放在桌上後便又出門匆匆往崖頂而去。

　　垂眸凝視著捧在手裡的長劍，清風拂過繫在劍柄後的秋菊色劍穗，輕輕晃盪。指尖輕撫劍鞘上已顯斑駁的痕跡，彷彿每一片剝落的古銅漆都是他的曾經與回憶；劍柄上用來防止不慎脫落的纏布，他已重新圈繞緊繫過。

　　就只剩──

　　驀地耳邊傳來踏著碎葉走近的腳步聲，於是憶秋年收起心思，見了人便笑道：

　　「唷！洛兄你來啦？」

　　「是～是是，憶兄你有什麼大事就快說吧，不然啊～等會晌午了要是來不及開飯的話可別跟我喊餓啊～！」

　　「哈，沒什麼，為師只是想把這個給你。」語畢，便將手裡的長劍穩穩放在見了憶秋年所持之物後、頓時有些愣著一臉沒搞懂發生了什麼事的洛子商手上。

　　「啊？這不是…老頭你房裡牆壁上的那把破劍嗎？怎麼……」和記憶中的感覺似乎差了不少。

　　然而惦了惦手裡的劍，便發覺比起先前來變得更沉了，難道……？

　　那從憶老頭手中接下長劍的一瞬間，登時便能體會到那和木劍完全不同的重量。有些沉澱澱的，像在隨時提醒著自己它的存在一樣。

　　這就是一把劍的重量嗎？不能忘記，無論持劍在手、繫劍在側、揹劍在後之人，所應當肩負提起的責任與力量。

　　驀然間，想起了憶老頭很久以前曾經告訴過他的話。

　　──等你有足夠的能力去體會一把劍所帶來的沉重與責任時，為師便會送你一把適合你的劍。

　　然而劍的外表其實很普通，並無特殊之處。僅在劍鞘表面有些許駁漆脫落，鞘口、劍鏢和中間嵌有銅飾以保護鞘身。但原本積塵染埃的黯淡已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劍柄處也明顯仔細整理過了。就連劍穗，都是換了新繩重新結繫上的。

　　「怎麼了？不打開劍鞘來看看嗎？」撫鬚問道，洛子商卻是頭也沒抬，只是仍有些訝異的看著手裡的長劍，所以也就沒發覺憶秋年的笑容變得更甚。

　　依言一手按上劍柄，喀的一聲，劍芒現寒光。接著長鋏出鞘，已然不是原本的那個殘敗斷劍，而是完完整整的三尺秋水。

　　「老頭，這是你請金子陵前輩重新熔鑄打造的吧，名字呢？」雖然外表不甚搶眼，但他卻很喜歡。何況出自名匠之手，無論如何它的實質作工也絕不比人差。

　　還有，即使憶老頭從未提起，但他仍想過…也許，這原本是老頭所使用的隨身配劍也不一定。

　　親手傳予自己，總是顯得更有意義。

　　「洛兄真聰明，金子陵確實來過了。至於這把劍嘛……」撫鬚一笑，再道：「既然經過了重新鍛造焠鍊，就是象徵一種新生，所以，它已經不再屬於從前的那把劍了。為師…就把它命名為──玉璃。」

　　甫聞言，洛子商又是一愣眨了眨眼：「嗄？我家？」

　　「不是啦～是琉璃的璃，玉璃劍，聽起來很不錯吧～！」

　　「……拿人家住的地方來命名，還是我洛子商想的名字，當然不錯。」

　　「洛兄你這樣吐師父的槽對嗎？沒大沒小，我想很久欸。」

　　「我沒大沒小也不是第一天了，你還沒習慣嘛？」

　　才說沒幾句，便又開始了師徒倆每天例行的鬥嘴鼓。忽略了當他把劍放在徒兒手上那一瞬間、心底的冀望與那一點總揮之不去的擔憂，遺忘了他伸手接下劍的當時那除了劍的本身以外、還多了其他更多莫名所以的沉重。

　　「好了好了，再講下去咱們午飯就不用吃了。我可是一看到你留的字條就把東西放下趕著來找你，都還沒整理呢！」

　　不知是第幾十句的唇槍舌戰你來我往後，還是洛子商發覺日正當中了這才想起來他還有一堆事情要做才沒有像老頭這麼閒，於是率先收戰。

　　「噢，這樣。」一抬頭，憶秋年也才跟著發覺日頭亮得有些刺眼。接著突然想到了什麼般，擊掌呼道：「哎呀～反正我們很久沒去給你韻姨請吃一頓了，不如直接來去四海第一家吃中飯嘛！」

　　「……哈、這樣我也省下不少功夫，好提議。」頭微偏，一如往常那樣習慣性的將劍攬進懷裡，一手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下後笑著附和：「不過還是讓我先回去一趟把東西收好了再去吧。」說完，轉身便走欲回崖下去。

　　卻又邊走邊略提了聲說道：「玉籬園裡玉璃劍嘛，其實這名字還不錯啦，憶老頭謝啦～！」背對著的身影揮了揮手。

　　然而憶秋年知道，在那個不久前還是仰頭望著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可以和自己平視著說話的大孩子的臉上，一定是開心得溢滿了笑容的。

　　「商兒！」於是憶秋年對著就要走遠了的徒兒喚道：「記住，劍即人、人亦劍，即使無劍在手也勿忘本心。還有別忘記方才你用雙手、慎重接下玉璃劍那一刻的心情喔。」

　　「哎呀知道啦～」又揮了揮手，繼續邁開步伐遠去。

　　因為玉璃，是白玉無瑕、清澈無垢之意。

　　是憶秋年為那把劍命名為玉璃其真正的涵義。

　　後來，洛子商沒有問起金子陵贈劍的事，因為他知道，憶老頭會說的事就絕不會刻意隱瞞。更何況他也並不是刻意要將自己矇在鼓裡，因為後來，老頭房子裡的牆壁上，復又懸掛上了一把他從未見過的劍。

　　因為沒有使用的必要吧？所以從來不用。只是，若真有那麼一天憶老頭讓那把劍出鞘現世，又會是為了什麼原因呢？洛子商有時來到步雲崖見了那把劍，總不禁會這麼想。

　　他知道聰明如他，只要用心去想就能明白憶老頭每件事情背後真正的用意。他只是很理所當然的以為這樣的日子也許會就這麼樣一天又一天的過去，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才發覺自己寧可永遠也不要明白憶老頭那些從沒有說出口的心意。

－　待　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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