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與我 - 風起龍濱，湯圓如月，心事如潮

從願景到疲憊只需一份錄取通知

　　五月十八日星期四

　　賀協理坐在辦公桌前揉揉額角，頭疼不已。他的早餐還擺著未吃。

　　他討厭現在的工作，討厭每天早上起床的那一刻，討厭像驢一樣忙了一天後，下班迎接他的是一室孤寂，日復一日，卻不知道追求的是什麼。天曉得，當時聽到被錄取他有多高興！那代表一切順心，事事順利。可以賺很多錢，到知名咖啡店品咖啡，假裝自己有格調。或許奮鬥個幾年後可以存錢買房子，接下來結婚生子。一想到這美好的未來，他立刻走馬上任！

　　如今他好歹也混到協理。然而，工作的壓力隨著職位愈高而愈重。尤其是最近「博奕案」，搞得工作團隊心力交瘁不說，他還得親自到龍濱出差，真是一件苦差事。龍濱那些海人要那麼容易說話就好辦了，偏偏他們一個比一個頑固，就算捧著錢到他們面前，他們也不會答應。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別再因公踏上龍濱。

　　為了得到一份高薪工作，他犧牲多少又得到多少？結果，他只得到高薪，其它犧牲的並沒有同樣在這裡——這個大城市、大企業——獲得相對的補償。整日坐在辦公桌前，他的肚子厚了一圈。想找地方運動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需繳費的健身房，另一個是免費但戕害肺部，緊鄰道路的公園。

　　運動還要繳錢？真是笑死人了。

　　他的老家空氣好得不得了，想怎麼運動都可以，而且免費。

　　別的女人或許不想結婚生子，但他的女朋友就不一樣，她想要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暗示他很多遍，他要不裝傻，要不說再多存幾年錢。總之，能拖就拖。直到她死心了，與他漸行漸遠。終於有一天她提出分手，他只能接受。能怨嗎？不能。他心知肚明自己的處境。他的高薪在這高消費城市根本不足以買房、買車。貸款？感覺這負擔一點也不「甜蜜」。

　　沒有多少女人願意陪像他這樣條件的男人一起負擔；他不止一次在茶水間聽到公司女同事高談闊論擇偶條件，必須高、富、帥。不能怪女人勢力眼，她們應該有基本保障。但除非他找到一個願意和他一起吃苦的女子，否則這輩子要當光棍了。

　　賀協理不由得想起前女友的美好……他應該先娶她，再一起打拼。他最近常想起她，卻沒有勇氣打一通電話給她。她應該也不會接，當初分手分得很不愉快。

　　衣錦還鄉，是老一輩才有的榮耀。

　　他能維持表面風光，已不容易；大環境就是這樣糟，可以光宗耀祖的事只剩他在大公司任職。協理，一個微不足道的成就，只能騙別人。

　　賀協理悲風傷秋完後開始用早餐，電話在這時候殘忍的響起。

　　他無奈地拿起話筒，公式化的語調說：「您好，我是賀以翔。有什麼地方可以為您服務？」

　　「賀協理，過來我的辦公室。」是董事長，殷雄。

　　賀協理放下電話及早餐，趕緊過去。

　　甫踏進顯示殷董身分、地位的氣派的辦公室，賀協理目不斜視的朝殷雄直直走去。

　　站定後，他輕喊：「董事長。」

　　「你這幾天有空嗎？」

　　「有。」

　　「你明天啟程去龍濱區，協助總經理。可能會需要幾天時間，所有支出算在出差費。」

　　「是。」

　　「龍濱區你也去過幾次，找機會拜訪你上次提過的『次要人物』。」

　　「……是。」

　　「祝你順利。」

　　賀協理轉身離開辦公室。

　　回到座位，他決定先把早餐吃了再做事，驀然看到被壓在最下方的那張請柬……剎那間，胃口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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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結的帳篷下早已聚集人群，甚至有本島愛好海泳者聞訊前來，大家的裝備都很齊全，唯獨狄倫例外。他只有簡單的潛水衣，尺寸還小了一號，正好沒貨，但反而顯現出他精壯的身材，讓男人嫉妒，女人仰慕。

　　他和鍾家三兄弟在同一帳篷下，各自暖身。

　　「狄倫。」鍾鎮亥走來關注他。「狀況如何？海泳沒問題吧？」

　　「沒問題。鍾區長。」

　　「沿途會有海巡及魚船注意參賽者的安全，若有任何不適吹響你的哨子，他們會過來幫你。」

　　「好，我知道。」

　　「之前參加過海泳嗎？」

　　「沒有。」

　　「小心點。」鍾鎮亥顯然不放心。

　　「我會的，謝謝您。」

　　鍾鎮亥轉身的同時，珠珠和小樂朝他走來。

　　狄倫驚呆了……。珠珠身著藍白相間的連身泳裝，雖不性感卻緊緊抓住他的目光。

　　她看上去就像隻可愛的海豚！這太沒道理了。通常爆乳性感美女比較吸睛不是嗎？蘿拉的五官比她更完美，兩人不同類型的女子，但珠珠同樣擁有某種無以名之的魅力，從第一眼見到她，就時不時一點點一滴滴地給他不一樣的感覺……。慢慢發掘……漸漸的他就……。

　　還有，她的腿真漂亮，可以和蘿拉的腿媲美。他暗想，原來自己是「腿控」。

　　狄倫就這麼注視著，彷彿全世界只剩下她與他。

　　珠珠毫不知情的走到面前將手中物品遞給他。「狄倫，你竟然忘了拿浮標！」

　　狄倫從恍神中回神。「吭？喔，謝謝。」他接過後，將連結著浮標的繩子纏在手腕。「妳也有參加？」

　　「嗯。『兒女組』晚一點才開始。我們現在要去搓湯圓，海泳完後可以吃。」

　　「哦，太棒了……。」他想品嘗的只有她。在她身上塗滿蜂蜜，然後……

　　珠珠望著狄倫笑盈盈的說：「我們的湯圓很小顆，像魚蛋。游完後你可以好好嚐嚐。我們有很多口味，鹹的、甜的、油炸的，總會有一樣你愛吃。」

　　狄倫眼裡閃爍著不一樣的光芒。「好。我很期待品嘗……。」

　　珠珠在他不尋常的注視下有些不自然與尷尬，似乎隱約察覺到「什麼」。

　　小樂感覺有股不尋常的氣氛在倆人之間流動。她好奇地觀望著。

　　這時候，廣播器傳來集合通知，所有人朝南仁碼頭移動。

　　「你……呃……要小心。」珠珠彆扭的說。總覺得不應該關心他但又克制不住自己。

　　「我會的，珠珠。妳也要小心。」他對她說同樣的話，然後轉身大步離去。

　　珠珠凝望著他的背影，不禁笑了出來，他那小一號的潛水衣真不合身。不過，他的身材很精實，沒有一點贅肉，那雙肌肉結實的長腿邁開大步走時，彷彿連強風也吹不倒他。

　　狄倫的身分與到來的目的早就在龍濱傳開，大家對他好奇多過猜疑，討論多過爭辯。龍濱就這麼一丁點兒大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有能引人注意。更何況，他是個帥氣的型男。

　　珠珠不應該這麼想，仍克制不住盯著狄倫看。殊不知，三位哥哥都正在不約而同看著她，用不認同的眼神傳達意思。

　　「怎樣？」她抬高下巴，帶著戒備的口吻問。

　　「妳離他遠一點。」鍾海仁出聲說。

　　「你以為會發生什麼事？」珠珠防衛性地問。

　　「最好任何事都不要發生。提醒妳，他只是一名過客，而且是不受歡迎的過客。他是商人，舌燦蓮花，不管他對妳說什麼，姑且聽聽就好，千萬別當真。」鍾海仁話中有話。

　　珠珠很敏感，一聽，立即回應：「你在指控我什麼？你們三個不跟他說話就算了，爸叫我帶他瞭解龍濱我能不跟他說話嗎？你認為他會跟我說哪些舌燦蓮花的話？舉個例。」

　　小樂聳聳肩，「『我愛妳』？」然後等著看好友發飆。

　　「想太多！」珠珠憤然轉身離去。

　　海泳開始，一羣人像下餃子似的跳下海，漁船在適當距離內保持警戒。

　　半小時之後，「兒女組」也下海了。

　　今天天氣雖好，但受到潮流的影響，每個人都游得很辛苦。

　　珠珠和小樂幾乎是同時上岸。她們先去吃湯圓，補充體力，一邊等待長泳組。

　　一小時後，陸續有人回來，珠珠翹首觀看是否有狄倫，不過都落空。

　　許久之後，多數長泳者都回來了，鍾家兄弟也回來兩個，反而未見擅游的鍾海仁和狄倫。珠珠心急的詢問父親，得到：「再等十分鐘看看。」的回應。不過，他已拿出手機聯絡海巡，可見同樣著急。

　　不知道任何消息，只能盲目的空等待，珠珠感到不安。

　　海泳有危險因子存在，所以規定要帶浮標或浮板及哨子，最重要的是身體狀況要好。狄倫有腳傷，她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好轉？她應該事先問他。若他出事怎麼辦？他現在在哪裡？他遇到什麼狀況？二哥呢？怎麼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兩人都不見。

　　珠珠想像各種可能的狀況，低頭看到自己那碗沒吃完的湯圓。

　　若狄倫平安回來，她會帶鮮花素果到廟裡感謝神明，還要準備一碗湯圓給狄倫吃。

　　只要他平安回來！珠珠心裡默默祈禱。

　　終於有消息了，海巡已經找到他們。

　　原來他們遇到強勁海流，偏離路線，一路往外海方向漂去，根本游不回去，只能在海上載浮載沉，直到海巡發現筋疲力竭的兩人；海巡將他們救上船前，他們僅以一個浮標漂流近兩個小時。上了船，他們全身癱軟在甲板上，動彈不得，還有失溫及脫水現象。

　　現在他們平安沒事，藍醫師剛看過他們，只要他們想回家隨時可以走。十分鐘前鍾海仁才離開。

　　「你可以領到一面英雄錦旗了，狄倫。」藍醫師腋下夾著病歷表，對他說：「這個消息會傳回本島。」

　　「可以隱去姓名嗎？」被貼上英雄的標籤，狄倫覺得渾身不自在。

　　藍醫師用筆指著他。「我欣賞你！你可以留下來。」

　　「……藍醫師，請教你一個問題。」

　　「說。」

　　「你為什麼來龍濱區當醫師？」

　　「本島的醫師多到溢出來。」

　　「我不相信沒有你容身之處。你又不是通緝犯，要來這裡也得自願才行。是什麼原因讓你定居於此？」

　　「陽光、空氣、水和一個單純的好女人。」

　　「簡單的因素。」

　　「複雜不適合我。」藍醫師又說：「也不適合你。事實上，任何人都應該親近大自然。龍濱島是個天然的過濾器，她有著神奇且神秘的力量，來過這裡的人都會變得不一樣。」

　　狄倫笑了一笑。「你也反對博奕案？」

　　「可有可無，只要那群海人贊成就行。」藍醫師不置可否的說。「嘿！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嗎？如果要做必須有別於現有賭城。」

　　「我會考慮。」這還要你說？狄倫心想。

　　「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就隨便聽聽吧。」藍醫師漫不經心的說。忽然道：「喔，有人來看你了。」

　　狄倫回頭看，笑顏逐開。「珠珠。」

　　「你好點了嗎？狄倫。覺得如何？」珠珠拎著提鍋，把它放在病床旁的櫃子上。

　　「快餓昏了。」

　　「媽媽煮了魚粥。」說罷，替他盛粥。像上次一樣。

　　「我差一點就喝到湯圓。」狄倫惋惜的說。

　　珠珠連忙說：「我也有帶湯圓來！」另盛一碗遞給他。「甜的。」

　　狄倫接過碗大口大口的品嚐，感覺好吃到爆。

　　「妳對他很好喔。」藍醫師還沒走。

　　「我對你也很好啊。」珠珠嬌笑著。

　　「是嗎？我也救人無數，從來沒甜頭。」

　　「下次我帶一大鍋甜湯圓給你。」

　　「厚此薄彼。」藍醫師搖頭表示不滿，一邊走開一邊沒完沒了的碎碎唸：「見異思遷，喜新厭舊，事過境遷，見色忘友……」

　　珠珠把注意力轉回狄倫臉上。「還要嗎？」

　　「整鍋給我。」

　　珠珠坐下看他津津有味地吃著，臉上帶著一抹不同以往的微笑。

　　「怎麼這樣看我？對我有意思了？」他開玩笑的說。

　　「謝謝你救了我二哥。」

　　當時，鍾海仁和大家一起下海。半小時之後，鍾海仁一個不小心讓浮標漂走，為了追它他稍稍偏離路線。可是，今天的海象不好，他被海流帶遠了，不但追不上浮標還游不回來。游在後面的狄倫遠遠注意到鍾海仁的困境，趕緊朝他游去。果不其然，鍾海仁真游不回來。幸好狄倫及時出現，和他共用一塊浮標。可是，最後兩人都無法游回來。

　　狄倫埋首鍋中，直到吃完兩份食物，才心滿意足的說：「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一餐！」

　　「媽媽已經準備好真正大餐等你回去吃，包你吃到撐。」

　　「那妳呢？」

　　「我？」她指著自己。「我怎樣？」

　　狄倫咂咂嘴巴，把鍋子放回櫃子上，然後躺回床上。

　　「他們似乎認定是我救了妳二哥，所以煮了大餐請我吃。那妳呢？妳要怎麼回報我？」

　　珠珠詫異的看他，不敢相信他竟向她要回報——就在她以為他是好人之際。

　　「……你要我回報什麼？」她小心翼翼的問，擔心他要求的條件她給不起。

　　「妳要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你要錢？」

　　「我有很多錢。」他說，然後曉以大義：「而且人命無法以錢來定價。」

　　「你要我幫你『博奕案』？」

　　「不用了。這件事只憑妳辦不到，完全無能為力。」

　　「那你要什麼？」

　　狄倫瞅著她，慢條斯理的說：「我要妳——」

　　或許是太緊張，或許是他眼中的某種神色令她不安，所以不等狄倫說完，珠珠從椅子上跳起來說：「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停停停。」他好笑的截斷她的話。「聽我把話說完！」

　　珠珠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停留在生氣和納悶之間。狄倫得緊抿著嘴唇才不致於笑出來。

　　「我要妳的友誼。」

　　珠珠一愣，表情更怪了。

　　「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啊。」

　　「妳指勾小指，蓋印章那次？那不算。那次妳答應當我的嚮導。現在，我要求的是妳要當我的『朋友』。」

　　她更不懂了。「不是都一樣的意思。」

　　「當朋友才能說真心話，無話不談。導遊就只是導遊。」

　　「喔……我懂了。」她說。表情緩和了下來，心情卻有種說不上來是安心還是失落的矛盾。但她很高興他們成為朋友。

　　「如何？妳願意嗎？」

　　珠珠聳聳肩。「好啊。你想聊什麼？」

　　「別急，慢慢來。我們先辦理出院吧。妳哥呢？」

　　「不用擔心他。」她回答。

　　珠珠奉命，他們離開醫院後要馬上回家。

　　他們才進門，鍾林明子立刻趨前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你！狄倫。真的謝謝你！」

　　狄倫很少被人感激的一抱，全身僵硬得不得了。他回以輕輕一抱，拍拍她的背，表情有些尷尬。

　　「你絕對不知道你不僅救了他，也救了我……。」鍾林明子笑中帶淚。

　　「不用放心上，我只是正好看到海仁。」

　　鍾林明子擦掉眼淚。「我明白你不肯居功，好孩子……。來來來，先到廚房吃豬腳麵線，去去霉運！」

　　他們進廚房時，鍾海仁正在吃豬腳麵線。有那麼片刻，氣氛有點僵硬；對鍾海仁來說，要他向狄倫道謝有「一點點」困難，畢竟先前的心理或態度上是排拒狄倫的。可是，母親已慎重告誡他。

　　鍾海仁從座位起身，伸出他的手，僵硬道：「謝謝。」

　　狄倫也回握他。這一刻，他不知道在博奕案是否多了一張贊成票，不過可以確定隔閡縮小了。

　　鍾林明子欣慰的看著他們。

　　「好了，別站著，狄倫你也坐下一起吃。大家都來吃！」她對其他家人說。

　　這次，全家到齊。差不多啦，鍾海智沒來。不過，狄倫不在意，他高興多一個朋友更甚鍾海智缺席。

　　於是，晚餐就在愉快的氣氛下開始，直至結束。

　　飯後，鍾家客廳一如往常來了許多人泡茶聊天。狄倫也加入他們，不談博奕案，不談救人事蹟，就只是閒聊。他的話並不多，無話可說時，他聽他們說話，由他們主導話題，多了解其他人的想法。

　　狄倫的做法無形中拉近了距離。他們覺得狄倫不像原先所以為的樣子，他是富家子但沒有「富架子」、隨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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