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與我 - 富二代的原罪與誤解

　　狄倫和鍾林明子沿路有說不完的話。珠珠見狀，氣不打一處來。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母子。」

　　「母子不一定有話聊。」

　　「那麼是丈母娘和女婿？」

　　珠珠懶得搭腔，小樂還是可以自說自話。

　　「欸，妳覺得他怎樣？」

　　「妳直接說妳對他的感覺就好，不要問我。」

　　「我覺得他跟我原先想的有點不一樣……。」

　　「我一點也不意外。他再多待幾天妳一定移情別戀。」

　　「我不會的！我愛阿勇。」

　　「人會變。小樂。」

　　「我不會。我只是欣賞狄倫而已。」

　　「妳對妳自己說吧。」

　　「妳不相信我！？」見她不回答，小樂氣極敗壞的說：「我和妳二哥已經交往三年了。」

　　「十年的感情說變就變，你們三年算什麼。」

　　小樂知道珠珠的偏執症又犯了。「妳不能用自己的經驗來評斷我。」

　　「隨便妳。」珠珠把頭撇向一邊。兩個好朋友互相賭氣，一路不說話。

　　梅莉的產房很可愛，有點家的感覺，有著鮮豔花朵及可愛動物圖案在牆壁上，圓弧型粉紅色椅子和窗簾，讓人看了心情愉快。可是，她感受不到這股輕鬆，愁容滿面，雖然閉著眼睛休息，心裡卻隱隱浮著令她憂心的事情。

　　他們的生活本不算差，娶妻買船。

　　可是，大海無情，捲掉豐碩的魚獲和船，幸好緊抓著救生圈才得以撿回一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並沒有降臨在他們身上，貸款所買的船誤觸礁岩，給船身開了一個縫不攏的裂嘴，整艘船連魚獲又重回大海。接二連三沒了船，沒了錢，生活還是要繼續過下去，只好開著原來的舊船再試運氣，結果如何尚未得知。

　　懷孕無法為她帶來喜樂，一下子多了兩張嗷嗷待哺的嘴，沒有了錢，坐月子與否、魚獲豐收與否、丈夫生死與否，愁雲已變成化不開的水泥塊，重重壓在心上。

　　一行四人進來時，她臉色蒼白、虛弱，心事重重。

　　「阿姨，珠珠，小樂，妳們都來了！」幸好梅莉沒有忘記笑。

　　「妳覺得如何？梅莉。」

　　「好像突然減了肥似的。瞧，我有沒有變得比較苗條？」梅莉幽默的問。

　　「剛生下孩子別急著減肥。來嚐嚐我為妳煮的魚湯。」說罷，拿出碗筷張羅飯菜。

　　「妳好厲害，竟然可以自然產生下兩個娃娃！」珠珠佩服不已。

　　「妳也可以做得到。」

　　珠珠笑了笑，眼神無意中與狄倫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看著她，她迅速別開臉。

　　小樂接腔：「她得先為自己找個男人才行。」此言一出，立刻招來珠珠白眼。

　　梅莉對他們露出感激的微笑，說：「謝謝你們。藍醫師也才送來蘋果和雞肉飯。咦，」她指著狄倫，問：「他是……？」

　　「他叫狄倫，來龍濱玩，目前住我家。」鍾林明子簡單介紹。

　　「……歡迎你。」

　　「謝謝。」又得一票！「我未曾來過龍濱區，要好好看看。」

　　「這裡除了海，也沒什麼特別的。」

　　「可是有些人就是喜歡窮鄉僻壤，認為這裡的土壤含金帶銀。」珠珠轉頭面向狄倫，含沙射影的問：「你說是不是？」

　　狄倫挑高了眉，笑笑不回應。

　　鍾林明子暗暗瞪了珠珠一眼，她嘴唇翹好高。

　　「海洋祭就快到了，大家一定很忙喔。」

　　「這次擴大舉辦，區長找了幾個表演團體，很熱鬧。」鍾林明子把飯菜遞給梅莉。

　　「謝謝。讓妳這麼麻煩，真不好意思。」

　　「別想太多，快趁熱吃。要吃完。」

　　珠珠催促著鍾林明子：「媽，我們去看小孩。」

　　「我跟妳們去。」狄倫說。

　　鍾林明子趕緊阻止他，「你沒有換乾淨的衣服，不能去。」狄倫只好單獨留下來看梅莉吃飯。

　　梅莉吃著他們送來的食物，那是世間最美味的月子餐，她要全吃完。等一下兩個寶寶也要「用餐」。

　　就在快吃完時，梅莉忽然抬頭問：「再告訴我一遍，你為什麼來龍濱？」

　　「來看看。」剛才不是回答過了？

　　梅莉似乎沒真要他回答，繼續吃，直到吃完了，才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我知道你是誰。別太驚訝，龍濱地方小消息傳得快。你的企業想在這裡開發博奕事業。」

　　狄倫點點頭，表示默認。

　　「我的爺爺是海人，我的爸爸是海人，我自己也嫁給海人，似乎以後我的兒子也要當海人，我的女兒也要嫁給海人。」梅莉嘴角悽然地微微一揚，話峰一轉：「你就不一樣。你的父親是企業家，母親是音樂家。就算你不想當商人，還能隨便挑個有興趣的工作來做。」

　　「妳也可以。」

　　「我有腳，可以離開龍濱，但我喜歡這裡，不想離開。可是，我留在這裡就只有這個選擇，再也沒別的了。」狄倫靜靜聽著。「更糟糕的是，如果漁獲不好，連生活都成問題。」

　　「妳在擔心錢的事？」

　　「你就不用擔心錢的事，對不對？有錢人真好。可以選擇從哪個方向出發，隨時重新開始。」

　　「我贊成妳的說法。」狄倫的坦白讓梅莉專注的看著他。「每個人都應該有『重新開始』的權利；做錯的事、下錯的決定，通通擦掉，全部重來！如果龍濱區也可以像本島那麼繁榮，大家就有更多選擇，更多機會，甚至更多成功。」

　　「說得好。」狄倫的話稍稍打動了梅莉的心。「可是，老天爺就喜歡找平凡人麻煩。讓我不禁問：是不是我不小心做錯了什麼？還是沒有把本份做好，所以才會這麼辛苦？」

　　「運氣。」狄倫說。

　　「你的運氣一定很好。」

　　「妳認為有錢人的運氣一直很好？」狄倫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會說『只要你肯努力，一定會成功』這種空泛的大道理。可是成功是需要運氣。」

　　「只要有錢，失敗後再站起來總是容易點。」

　　「這倒是。也許你們需要的是一個正確的選擇。」狄倫還在想博奕一事。

　　「或許吧。我們家當初就是做錯選擇，選了你的銀行貸款。」

　　狄倫不敢隨便搭腔了。

　　「你的銀行給了我很糟糕的貸款利息。」

　　梅莉情緒瞬間激動了起來，說：「我丈夫出海補魚每次都是冒險、漁船的貸款……天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清？我知道你為什麼要來龍濱，你是為了錢。我也是為了錢，可我一點都不輕鬆。你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把你攆出產房嗎？我剛生完孩子沒力氣，否則你就慘了。海人別的沒有，只有力氣大。」狄倫瞠目結舌。梅莉並沒有就此停住，繼續發飆：「我為什麼要好好跟你講話？因為我要一個企業家站在我面前聽我抱怨，向我道歉，對我說：『對不起，我不應該給窮人那麼高的貸款利息，我甚至不應該收利息，應該把多數資產給窮人，給他們一個難得的、他媽的『狗運氣』，讓他們有機會鹹魚翻身。』說！跟我說對不起！」

　　「對……對不起。」狄倫錯愕，被動的說。

　　梅莉發飆後瞪著狄倫，她雙肩劇烈起伏，像生孩子似的調整自己急促的呼吸。那片刻，產房凝結了尷尬與沉默的空氣。須臾，她察覺到剛才的失控，囁嚅的道歉：「對不起，我可能是……產後憂鬱症……。」

　　狄倫體諒的一笑。

　　「沒關係，這樣才知道原來我是個放高利貸的混蛋。」他清清喉嚨，問：「罵過後心情有沒有好點了？」

　　「有……謝謝……。」

　　他一手插腰，另一隻手當梳子——像平常他在做重大決定時那樣——梳著頭髮。

　　「貸款的事我會幫妳解決。」

　　「什麼？真的嗎？為什麼？」她不敢置信。

　　「我想跟龍濱區的居民交個朋友。」

　　「你要怎麼做？」

　　狄倫又一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這件事我來處理就好。妳好好做月子。」

「我……」此話激得梅莉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淚水已先流出來。「謝謝……謝謝。你真是一個好人！」

　　一會兒貶他，一會兒褒他，狄倫哭笑不得。

　　「坐月子的人忌諱哭，妳應該笑，這樣寶寶們才會感受到妳的開心，健康的長大。」

　　「嗯，我不哭。」梅莉趕緊拭去眼淚。房門打開，鍾林明子和珠珠各推著一部嬰兒車進來。裡面的「乘客」正在張嘴哇哇大哭，後頭還跟著一名護士。「他們沒事吧？」梅莉擔心的問。

　　「寶寶肚子餓了。」

　　狄倫低頭看。兩個小嬰兒被包得像春捲，頭上各套了一個藍色與粉紅色的棉帽，小臉皺皺的、紅紅的，哭聲很小但肺活量不弱。小嬰兒都長得這樣子嗎？他突然意識到身上的骯髒，連忙往後退到牆角邊。

　　「妳要先餵哪一個？」珠珠問。

　　「先餵姐姐。」她一臉慈愛，小心翼翼的抱起寶寶，此刻她的表情如此溫柔，狄倫在她眼裡見到了母愛。誰會曉得，一分鐘前，她還像個尖銳難搞，渾身帶刺的母雞。護士上前拉攏布簾，指導她如何正確哺乳。

　　狄倫自動迴避離開產房，珠珠和小樂也出來，鍾林明子暫時還留在裡面。

　　一出來，珠珠眼神銳利的追問：「梅莉剛才哭過。你們講了些什麼？」

　　「我們談了些事。」

　　「談到她哭？真厲害耶你，殷狄倫。」

　　「她剛生完難免多愁善感，尤其對未來。我安慰她幾句，她就掉眼淚。」

　　「黃鼠狼給雞拜年吧。」她不相信。

　　「別小看我。」

　　珠珠感覺他避重就輕，但也無法逼他說出來，賭氣調頭走人。

　　「她一向這麼敏感嗎？」狄倫揚聲問小樂，聲音剛好讓走在前方的珠珠聽見。他故意的。

　　「不能怪她。」

　　「那應該怪誰？」

　　「一個男人。」

　　珠珠隨即轉過頭來阻止小樂，「妳閉嘴。」

　　「妳不讓我說就表示妳還在乎他。在乎的人是輸家。」

　　珠珠否認：「誰在乎了。我鄭重警告妳，不要隨便告訴別人我的隱私。」她逼自己不要拔腿就跑，像喪家犬。

　　「我又沒有要說『限制級』的部分，我說的是眾人所知的『實情』。」

　　「有『限制級』？」狄倫有點不是滋味的問。

　　「沒有！」珠珠連忙搶答。

　　「這點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

　　「就說實情吧。」狄倫不想聽限制級。

　　珠珠只好走快一點離開現場。反正大家都知道，不差他一個，她悻悻然的想。

　　「你要從哪兒開始聽？」小樂問。

　　「那個男的娶了別人？」

　　「沒。他離開故鄉到本島開創『錢』程。」小樂撇撇嘴角，聳聳肩。

　　「珠珠怎麼不跟去？」

　　「他們沒結婚。」

　　「珠珠還再等那個男人回頭？」

　　「他現在混得還不錯，回來的機會不大，再按照她自己的講法，」小樂用下巴努了努走在前方的珠珠，「應該不等了。」

　　「多久了？」

　　「他去三年了。當初沒到本島去，他們差一點就結婚，婚後還要生三個孩子。」

　　「我是指他們交往多久？」

　　「十年。是青梅竹馬的一對。」

　　狄倫討厭「青梅竹馬」，聽起來好像感情很深厚。「生三個孩子」則讓他覺得格外刺耳。他心底也有個美夢說出來會被人懷疑：他年輕貪玩，但總有一天會結婚，他希望孩子多一點。

　　「交往十年卻還不結婚，可見那男的一直在拖延但又不想分手。」

　　「對耶！我們怎麼都沒想過？」小樂直視著他自問，然後大聲的問珠珠：「喂，妳有想過嗎？」

　　珠珠沒回應。聽著小樂在外人面前討論自己以前的事，她心裡很火大，但她不想像喪家之犬般落荒而逃，逼自己按照正常步伐走路。

　　「你們從不懷疑？真是單純。」

　　「算了，都已經分手這麼久追究也沒意義。」

　　「那她現在有男朋友嗎？」

　　「沒有。變驚弓之鳥了。」小樂此語一出，又招來珠珠白眼。

　　「真遺憾。」他口是心非的說。

　　珠珠指責道：「哼，你自己就甩了好幾個女朋友，沒有資格對我說『遺憾』。」

　　「別激動，珠珠，又不是我甩了妳。」他舉手抗議。

　　「殷狄倫，像你這種懶惰，撿現成的富二代，換女朋友就像吃美食。或許你同時遊走數名名女子之間，擺平她們最好的方式就是錢。」珠珠語彙尖銳地指控他。

　　「嘿，妳根本不瞭解我——」

　　「我不用認識你就可以瞭解你。」

　　「從哪裡瞭解？」狄倫反問：「雜誌、報紙、新聞？他們根本亂寫一通。」

　　「是啊，他們還會空穴來風呢。」珠珠反唇相譏。

　　「這是他們唯一的本領。」

　　「你的本領則是憑著『富二代』欺騙女孩子的感情，使用過她們的身體之後再丟掉。或許連同她們肚子裡的也是。」

　　小樂傻眼，聽得瞠目結舌。她的好朋友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尖酸刻薄？

　　狄倫臉色一沉，珠珠以為他要生氣了。

　　「我是富二代，不代表我沒有認真工作。我是花花公子，不等於是沒良心、不負責任的男人。我是正常男人，還是自由身，有權利跟任何人交朋友。女人主動親近我，我『用了』她們的身體，這種事情兩情相悅，得了便宜的只有我？」

　　「不管什麼女人你都接受，不會拒絕？」

　　「我當然可以拒絕——只是沒有拒絕而已。有人引誘我，而我也被誘惑，這叫做逢場作戲。懂嗎？」

　　「你真自私，等玩膩了再甩掉人家，害那些女人哭得淅瀝嘩啦。」珠珠義憤填膺的指責：「說你始亂終棄一點也不為過。」

　　「我覺得不適合當然要分開。難道要留在身邊當紀念品？」

　　「等你把龍濱變成博奕特區後，還可以順便蓋一間『棄婦博物館』供人參觀！」

　　「這想法不錯，我會納入考慮。」狄倫故意氣她。

　　珠珠中了激將法，忍不住罵：「你這個濫情男、桃花男！」

　　「我有財力也有選擇權，我還年輕，不喜歡被管束，喜歡自由自交朋友。每個女孩子優缺點都不同，我當然要選最好的，當有一天我想定下來，她就會是我的妻子。」

　　「你和她們交往前應該先告知她們有『被試用期』。」

　　珠珠極盡嘲諷之能事，狄倫只是聳聳肩，一副不甚在乎的樣子。其實心裡很受傷她清算他的舊帳。

　　「大家都是成年人，不需要講。願意忍受我就來，反之。」

　　「說得振振有詞，都有你的道理。」

　　「珠珠，好了，妳別再說了。」小樂拉她的手。

　　「我偏要說！他愛情不專——」

　　狄倫壓低聲音，彷彿壓抑怒氣。「我不是你那個可惡的前男友，藕斷絲連，不用遷怒於我，把所有事是非不分全部混在一起談。要不要設立博奕特區得看大家的共識。沒有共識，我『變』不出博弈特區。」

　　「用錢啊，這招你不是很厲害。」

　　「目前為止有誰被我收買了？沒錯，我是擁有比多數人更優勢的條件與運氣，但我也得靠自己的才能與努力經營公司，沒有妳想的那麼簡單。」

　　狄倫還算有君子風度，但看得出來他情緒不太高興了。

　　珠珠想不出話反擊他，暗地用手肘撞了下小樂，她同樣也啞口無言；一向溫和可人的珠珠罕見地講了犀利難聽的言詞，她知道珠珠將對某人的不滿發洩在狄倫身上，她是她的好朋友，說什麼都應站在她這邊。

　　反觀姻狄倫，雖然他是「敵人」，但到目前為止一直處於下風，沒佔到便宜，還掃了豬舍，她實在想不出要對他說什麼重話。

　　對話至此已無樂趣，狄倫欲轉身離開。陡地，又停下來，回頭反問：「妳怎麼知道她們沒有覬覦我的『身家財產』而接近我？」他加重語氣，「不惜用她們自己的身體當誘餌。」

　　「別臭美，不姓『殷』你什麼都不是，也不會有女人倒追你。」

　　狄倫像被針扎到似的瑟縮一下，臉上的肌肉緊繃，表情僵硬，隨即別頭而去。

　　見狀，珠珠急切的尋求認同。「小樂，妳說，我說的對不對？」方才他眸中的怒光隱含著某種遭受過創傷的情緒，只在一剎那間，但還是被她捕捉到。

　　小樂緩緩的說：「呃……不全對……。」

　　珠珠詫異。「小樂，妳站在他那邊！？」

　　「事實上，自古至今，女人對有錢男人的先發利器通常是容貌，接著是身體。有些女人真的只對有錢的男人才有興趣，殷狄倫年輕有才華，又有錢，自動上門的女人一定不少。」

　　珠珠沉默。

　　「關於他的報導，不管消息來自何處，我想都不能完全相信。有可能那些記者亂寫他，不能憑著幾篇媒體報導便對他妄下結論。」

　　珠珠僵硬著下巴問：「博奕妳怎麼說？」

　　「我從來沒贊成過啊！」小樂著急的澄清。「珠珠，我不是不站在妳這邊，可妳剛才的話真的有些偏激。我都快不認識妳了。」

　　珠珠低下頭看醫院的白色地板，腦海一片混亂。

　　小樂瞥了好朋友一眼，趁機又說：「珠珠，過去的事就算了，不應該讓它困住妳的未來、妳的心。」

　　珠珠很感激小樂始終支持著她。

那她呢？是不是誤會了狄倫？是不是帶著偏見看待他？

珠珠閉上眼睛，心裡暗暗嘆了一大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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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二代的原罪與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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