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這幾天裡,我的精神狀態似乎像進入了另一個層次,對於擱置的研究充滿了一股極欲克服挑戰的心,這是許久以來未曾有的高度專注感。我的心像獲得了巨大的支撐,原本搖擺不安的心頓時變得沈著且厚實,做起事來散發著一股堅定的力道。我的思緒清晰、犀利且充滿力量,似乎有著無窮的精力。這幾天以來我持續地投入研究,解決了一件懸宕已久的困擾,安排了兩次極有效率的討論會,擬定了幾個明確的研究方向。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
我又回到最初投入研究時的那股熱忱了。我感覺到自己不再害怕眼前的困難,低落的情緒也瞬間消失,經過一整天的忙碌之後,我甚至捨不得放下手邊的東西,我的精神還好得很。
(果然我是需要愛的啊!原來我還有愛人的能力啊!愛與被愛、互相傾聽與相知相惜,原來這些就是讓我生命力泉湧不絕的力量!)
我興奮於自己因為一份愛的轉變,才發覺所有自我否定的負面思想其實就像一場不真實的惡夢,既空洞又無溫度,卻曾讓我如此留戀。當初緊抓著悲觀的心的動機又是什麼呢?我為什麼會放縱自己就這樣消沈下去?
我已經擺脫那段空洞灰暗的過去了。
像是脫胎換骨般,我滿懷喜悅地處理完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快地就到了我最期待的一刻。
晚上七點半。
我匆匆地交代了些未完成的事項,驅車前往我倆相識的『光影』。
八點整。
停車場裡一片空盪。
我既期待又略帶不安地來回踱步著,腦中盤旋著各種不安的想法。
「這次不可能見不到面了吧。」我緊握著手機,深怕遺漏任何一通關於她的訊息。
八點二十。
我播了通電話,關機。
八點三十。
我走向『光影』門口,門是關的。我看了看營業時間,原來星期一公休。
我走回停車場,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我再播了通電話,仍舊關機。
八點四十。
我走向河邊,爬上了河堤,眺望著尋找她的身影。也許我會在某個角落看見她偷偷地窺視著我呢。快現身吧!我想見你!
仍舊一無所獲。
九點整。
我回到停車場,心中的不安感逐漸轉為怒氣。難道她忘了今天的邀約?還是事過境遷後,熱情的感覺已然消退?
我開始為自己這幾天以來殷切期盼的心感到可悲。
九點二十。
我再度播了通電話,關機。
我再度走向『光影』,搬了一旁的矮櫃擺在牆角,沿著牆面爬上了高處,從其中一面窗戶向裡望去。
裡頭有一盞微弱的燈光,似乎有人影移動著。
我的心跳加速。那會是她嗎?也許她在裡頭處理些店裡的事情,忙到錯過了跟我的邀約。我真傻,剛才竟還如此氣憤呢!
我爬下矮櫃,思索著該如何更接近她,讓她發現我的存在。
我稍微用力地推了一下大門。門似乎沒有上鎖,在被推開的門縫間透出一道昏暗的光線。
我輕輕地將門推出更大的縫細,小心翼翼地鑽進了店裡。店裡一片空蕩蕩,只有吧台後方的一間小房間透出微弱的燈光。我緩緩地走近,逐漸看清房間裡頭的景象。小房間的門微微開啟著,透過門縫隱約看得到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人躺在床上,另一個人在房裡走動著。躺在床上的似乎是個女人。
我開始有了些許不安的預感。
我悄悄地走近吧台,躡手躡腳地接近小房間。我將臉湊近門縫,一股淫靡之氣撲面而來,是肉體劇烈運動後所散發的特殊氣息,混雜著濃重的汗味與煙味。
我看見一個下半身裸體的女子背對著門側躺著,身上的棉被隨意地覆蓋在腰際間,雙腿微微捲屈著,赤裸的下體若隱若現。一個男人從另一側走向床,一樣赤裸著下體,左手拿著跟煙。男人將手掌猥褻地擺放在女人的下體附近,恣意地撫弄著。
女人翻過身子,朝男人撫媚地一笑。
是小瑩!
我倒抽一口氣,身子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撞倒了吧台前的椅子,掉落的椅子瞬間發出巨大聲響。
「誰!」男人大吼。
我立刻奔向門口,用力地拉開門,奮力地衝向停車場,急促地發動車子,頭也不回地駛離。遠遠聽見男人的怒吼聲,我看了看後照鏡,這樣的距離應該看不清我吧?這附近是這麼地陰暗。小瑩也跟著跑出來了,我看見她手上拿著一條小毯子遮蔽著下半身,就是那天在河堤上她為我蓋上的那條。我的心頓時怒火中燒,恣意地將油門踩到底,奔馳在回程的路上。
「這是什麼景象!難道這就是妳想約我來看的東西?我就這樣被妳玩弄?」
心中夾雜著扭曲的羞辱感,淚水不停地流著。那些純真的笑容、溫柔的擁抱,對她來說原來只是如飯後甜點般地品嚐著,我就這樣信以為真地相信並全心投入。
果然這世上沒有一處存在著乾淨的靈魂,我竟天真地以為我找到了。
我好憤怒,好羞辱,好不甘心。
回到家,我將桌面上攤著的論文摔了一地。
「可笑的一切!果然我又中計了!我就是無法從中學到教訓!」
一陣怒吼,突然頭頂一陣暈眩,我無力地攤軟在床上。
翌日清晨。
一通簡訊聲叫醒了我,是小瑩。
「仁和,昨晚是你嗎?我們找個機會談談好不好?」
是的,昨晚是我。不過我已經不在乎了。
今天雖是星期二,不過我想放任自己做些讓自己愉快的事情。研究的東西先擺一邊吧。
上午六點半。
我的頭疼得不得了,感覺不做些激烈的活動加速身體的循環,我的頭將會劇烈疼痛而死。
我突然想到離家不遠處的一處郊外跑山。
離家車程十五分鐘遠有一處一百五十年的老街,在老街的後頭有一座不算高的小山。老街的古味與豐富的歷史遺跡使得這裡在假日經常人滿為患,但平常日時幾乎是渺無人跡的,只有在像今天這樣的清晨會有些許喜愛健行的老人們漫步在蜿蜒的步道。我想到上次來到這兒跑山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只有在當我需要情感上毫無顧忌地釋放時才會想到這個地方。在這裡忘我地跑上兩三個小時常能讓我擺脫煩人的一切,全身流汗的感覺常讓我有一種如褪皮般的解脫感。
我盡情地奔跑著。久未活動的身體馬上警告我正在做超過身體負荷的任務,但腦中不安的情緒不停地驅使我繼續跑著。我想擺脫這段時間來自各方的陰影。痛苦的記憶如影隨形,像陰魂不散的心魔,我只能不停地躲藏,鑽過一段又一段蜿蜒的山路。像是一種逃避心態,卻又異常地積極。我已搞不清自己是在逃避還是在突破些什麼。
在一段險峻的下坡路段,我突然踩了個空,整個人往邊坡處翻去,滾了幾圈後被一旁的樹根拌住而停了下來。我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才意識到疲憊的身體早已超過了負荷。我看了看錶,將近十點。我跑了快三個小時,滴水未進,一陣虛脫感蔓延至全身,讓我幾乎動彈不得。我望著天空,讓身體就這樣擺在石子路上。雖然天氣逐漸炎熱,但幸好在樹蔭的遮蔽下讓我不至於中暑。我在地上躺了十幾分鐘,確定自己還有力氣走下山後,緩緩地將自己撐起,一拐一拐地往山下走去。
拖著疲憊的身體,我開車回到家,躺上床。
經過一段昏沈的睡眠,醒來時已經下午三點。
不愉快的感覺仍舊充斥腦中。我仍想不到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排解。
我又想到老朋友傑克。
我播了通電話給他,忙線中。
(應該還在上班吧?)
我在心裡嘀咕著。
突然感到全身劇烈地疼痛著,我才想到早上的摔傷,手腳各處都有著明顯的破皮,臉頰也擦傷了。全身的肌肉異常酸痛,我甚至無法輕易地將手舉起。
「我怎麼老是把自己弄得那麼狼狽?」我無奈地苦笑著。
電話突然響了。
「怎麼啦?」是傑克。
「你不用上班?」我使盡力氣回應著。
「今天輪休。怎麼啦?心情又不好啦?」
「別挖苦我了。快把我拎出去吧。」
「我正想問你呢。今天晚上有一場音樂會,我本來找的那個朋友臨時有事情,你要不要去啊?很不錯喔,鋼琴獨奏。」
我還有得選嗎?以我現在的狀態,就算要我去為社區勞動服務我也願意,只要能幫助我轉移注意力。
「好,不過這次你來接我吧,我快虛脫了。」我懶懶地回應著。
「我六點去接你。」
六點啊…還有三個小時,我該怎麼度過?全身疲累得不想吃任何東西,腦袋又漲又疼,思緒渙散地無法思考任何事情。
我開始討厭起小瑩那封簡訊了。又是一個事不關己的回應方式,除了談談,能不能有一點道歉的字眼?一句對不起勝過千言萬語,簡單的道理很多人卻無法瞭解。不,也許他們並不是不瞭解,也許他們只是害怕承認錯誤後的概括承受。真是沒有擔當的一群人。道歉才是解開心鎖的唯一鑰匙,不論是對於被害者或加害者。
「什麼都不用說了,太傷人了。」我拿起手機,毫不留情面地回應著。
簡訊發出,心中泛起一陣勝利的喜悅。
頭痛難耐。我決定繼續以睡眠度過接下來的三個小時。
六點鐘。
在電話鈴響的前一刻我醒了(或許是鈴響的同時醒來的也說不定)。
「嘿,我到囉,下來吧。」是傑克,真是準時。
我下樓,傑克騎著一台破舊的摩托車,我從家裡拿了頂安全帽,戴好安全帽後坐上了車。
「還騎這台車啊,不如省點音樂會的錢買台好一點的。」我損了他一下。
「那不一樣啊,車子能騎就好,藝術是無價的。」
「唷,你也會說出藝術是無價的這樣的話喔。」
「當然,要是你你也不會省這個錢吧。」
是啊,我是不會省這個錢。音樂帶給人的感動不是任何其他形式的藝術能夠取代的。也許繪畫是另一種感動人的形式,但繪畫少了一種流動感,是一種缺乏時間概念的藝術。音樂是時間的藝術,這是為什麼我會如此著迷於音樂的魔力。
我們到了音樂廳,六點四十五,距離開場還有半個多小時。我們在音樂廳的餐廳簡單地點了份餐點。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你的臉怎麼回事?」傑克終於發現我身上的傷,仔細地端詳著我。
「還有你的手,你是跌到山谷裡啦?怎麼幾天不見你完全變了個樣?」
「差不多是跌到山谷啦。」我沒好氣地繼續說著,「一言難盡,今天累了一整天了。」
「氣色不好喔,還在失戀狀態?已經分手一個多月了不是嗎?」
「我又失戀啦。」又讓我看到傑克愛笑不笑的扭曲表情。
「又失戀?才不過隔幾天而已耶…好啦今天好好放鬆一下,聽音樂會總不會又發生些什麼事了吧。」
結果這段無心的話語居然一語成讖。
簡單地用完餐點,我們走進了音樂廳。
今天的演奏家非常地有名,吸引了來自各地的音樂學子前來欣賞。我們的票視野非常好,就在觀眾席正中央偏右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演奏家的手。對於欣賞鋼琴演奏來說,沒有什麼比看到鋼琴家靈巧的手指更讓人興奮的事了。
我環顧四周,一些國內頗有名氣的演奏家也都紛紛來聆賞。我也看到傑克的老師,他曾以跨界音樂偶像的姿態橫掃古典與流行音樂圈,享受為時十數年的光榮。即使如今光芒不再,他在音樂圈子裡依然是個頗具影響力的人。這場音樂會由他所開設的公司主辦,自然有許多圈內人簇湧而上,紛紛與他握手致意。
我不經意地四處觀望,突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的內心略帶不安。
(會不會是雪兒呢?)
那位身著一席紅衣的高雅女子正緩緩地由左側的門口走進來,身旁一位挺拔體面的男子以左手護著她,右手輕微地揮舞著像在和她談論事情。男人的身影遮住了女人的臉龐,我不確定是不是她。
我不敢看。
「那個是她嗎?」傑克突然拍了我一下。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就算是她那也很正常,音樂圈很小的。」我刻意撇開頭,蠻不在乎地繼續低頭看節目單。
「好像真的是她耶,旁邊那個男人看起來好老,像五十幾歲。」傑克無視於我的刻意忽略,自顧自地繼續發表他的觀察。
「好啦應該就是他們了吧,」我忍不住回應,「她們看起來很配啊,男的穿著體面,看起來就是一副很有辦法的樣子。看他們的互動還蠻自然的,應該過得不錯吧。」
「那男的看起來好老。」傑克依然堅持著他的觀察結果。
我的心開始浮躁起來。
的確,他們的互動非常地密切,優雅的閒談過程中可以看到雪兒凝視那男人時的脈脈柔情,手不時地輕撫著男人的腰際,那是過去與我的互動裡從沒出現過的細膩感。在那男人面前,雪兒總算可以徹底展現小女人的一面了吧?我想這也是她壓抑許久的內心需求,此刻看來心中竟有一種為她慶幸欣慰的感覺。
在一陣找尋座位的過程後,他們在距離舞台不遠的左前方坐了下來。
看著雪兒的右手輕柔地撫摸著男人的肩膀,接著順勢將手滑落至男人的手掌,輕輕地牽著,是有過親密關係的情侶們特有的纖細舉動。進展得還真快,短暫的認識卻已如此親密。我為剛才那份沒來由的欣慰感到可悲。
「你根本就緊盯著她不放嘛,看來你還是放不下她吧。」傑克打斷我。
「突然看到這種畫面總會有一些衝擊感吧。」我對傑克的不理解感到些許不耐煩。
我忍不住思索著,該去打聲招呼嗎?我們很久沒見面了,這段期間也不曾和她有過任何互動,只有被動地接收著她傳來的簡訊。那個男人應該認不出我吧?如果只是走過去簡單地打聲招呼,看起來應該只會像是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般的巧遇,搞不好我還會禮貌性地和那個男人握個手呢。或許我可以再稱呼她個老師,這樣就更像音樂廳裡時常發生的師生相認了。
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有一股很想當面看到她的渴望。或許我對她不只存在著怨恨吧。愛與恨通常是交織的,也許我的內心深處還是非常地在乎她。
心亂如麻。
整個上半場的演奏非常完美,演奏者一席華麗的穿著,搭配高超的技巧與撼動人心的音樂性,本應該挑起我內心的激情的,但此時我卻心懷忐忑,一心只等待著中場休息時間。
上半場最後一首曲子結束。
音樂廳的大燈緩緩打開,我急忙地站起身子,遠遠地朝左前方望著他們。
一樣是開心的互動。
我該走過去嗎?我猶豫了一會。
「就過去打招呼啊!」傑克忍不住催促著我。
是啊,也許真的沒有什麼好考慮的。很久不見打聲招呼不為過。
我慢慢地走向他們。
雪兒仍舊態度從容地與身旁那位男人開心地聊著。
我小心翼翼地向她走去,心中止不住的緊張感讓我的面部表情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
雪兒沒有看見我。
(似乎是有看到才對啊...)
我在心裡嘀咕著。
我更靠近了,這次我從她視線的正前方走過去,微微地對她笑著。
雪兒換了個姿態,像是想遮掩什麼似地將臉別過去,以一種不自然的興高彩烈與男人繼續談笑著。
(難道她不想認我嗎?之前那些主動的關心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帶著不被回應的尷尬笑容走向我的座位,回頭望去,看到那男人站起身來,惡狠狠地盯著我。
(原來那男人認得出我啊,原來如此。不想見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無奈地坐下,看見傑克遠遠地向我招手,我起身走了過去。
「招呼打過了吧?我們去櫃臺領紀念品。」
「沒有打到招呼呢,雪兒裝作沒看到。那男人也真奇怪,從我經過他們身邊後就一直盯著我。」
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傑克。那男人仍舊站得挺挺的,東張西望地像在尋找著獵物。
「可能對你好奇吧,想看清楚你。」傑克隨意地猜測著。
「不管了,真是複雜的兩個人。」我悻悻然地說。
拿了紀念品,回到座位,下半場的節目很快地開始了。
那男人仍舊不停回頭觀望著。
是出於一種雄性動物護衛地盤的恐懼感嗎?那男人雖面露殺氣,我卻從他的眼神裡感覺到他心中的一股不安。
即使被那男人盯著,我卻一點都沒有懼怕的感覺,仍舊略帶微笑地望著他。
他退縮了,眼神瞬間別過去。
心中一股同情感油然而生。
人啊,能不能用坦然的心去面對任何人、任何情況,而不用再依靠一些神色慌張、故做鎮定的神情掩蓋心中的尷尬呢?我想到當我第一次凝視著小瑩而被發現的那一幕,那份『啊!被發現了!』的一股羞恥感,真是讓人難為情。此時的他們應該也是如此吧。可以不要如此辛苦地帶著強烈的防衛心過日子嗎?我為人們努力維護著那薄膜般脆弱的自尊心嘆了口氣。
下半場的音樂依舊完美,那男人則仍舊不時地回頭張望。安可曲結束,我興奮地起身鼓掌,不一會那男人也起身,鼓掌之餘又一次地轉身過來看了我一眼。
「真掃興。」我嘀咕著。也許對他們來說我也是個掃興的傢伙吧。
「傑克,結果你沒有帶我來散心嘛,我現在的心情反而更糟了耶。」我抱怨著。
「世事難料嘛,話說回來,這也是另一種人生體驗啊!」傑克擺了一張鬼臉。
「是是是~」我笑了出來,決定把今晚的經歷擺一旁,只保留音樂饗宴所帶來的美好。
隔天清晨,我接到一封簡訊。
「你就是要挑釁我們就對了。」
是雪兒?我不懂。
我打了通電話過去。
電話接通,兩個人沈默不語。
「為什麼說我在挑釁?」我抗議道。
「你明知這樣會讓我難堪。」雪兒冷冷地說。
「我沒有。我只是單純地想打招呼,我不知道他認得出我,他又沒見過我。」
「因為他很敏感。」雪兒說了個小謊。一般人不可能在一個陌生人不經意地錯身而過時,就能馬上聯想到我和雪兒的關係。
「我只是想打個招呼。為什麼要把我的動機想得那麼糟?」
「因為你就是一個思想複雜的人。」雪兒拉高嗓音,「因為你就是一個長不大的人。你不懂人情世故,處事不圓融,我早就受夠你了。不要怪我這麼快離開你。」
「不要用忍受來合理化你劈腿的行為。說到忍受,我忍受得更多。」我怒道:「妳罵人如罵牲畜的臭脾氣,還有交往初期妳為了前男友而對我做的一切。半夜趕我回家只因為他要來找妳、每星期一次的讓他在你家過夜、每天一通一個多小時的電話把我晾在房裡、為照顧他而遠赴他的老家陪他洗SPA...」
「你就是要把我想成那種女人就是了!」雪兒崩潰地哭著說:「你以為我願意?你就只想到你難過,你以為我是開開心心地做這些事嗎?我沒有辦法就這樣放下,是你說要陪我度過的!」
「那你有想到我的痛苦嗎?」
「你有想到我的痛苦嗎?我多麼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我這麼努力卻惹來一身腥!還有你,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忍受你多少事情,這麼地無知、這麼地無理取鬧。我包容不代表我應該,你別繼續得寸進尺...」
我將電話掛掉。
心中氣憤難耐,莫名其妙的全然怪罪逼得我不得不硬生生地中斷她的謾罵。
電話鈴聲又響起。
「你到底還想說些什麼?」我生氣地接起電話。
「仁和,是我。」是小瑩。
「可以聊聊嗎?我知道你生我的氣。」
「我沒有。」我的確沒有。和雪兒的惡劣互動讓我氣憤地幾乎忘了小瑩的事情。
「你今晚有空嗎?我們十點碰面好嗎?有一些話想對你說。」小瑩略帶哽咽的聲音,讓我方才因怒氣而緊繃的心瞬間軟化。
「恩,那就今晚吧。我沒事,晚上好好談談。」
「恩,謝謝...那我先去準備開店的事情...」
「晚上見了。」我掛了電話。
不知為何,我仍舊期待著和小瑩的一切互動。即使那天晚上的畫面仍舊栩栩如生地在我腦海中不停播放著。
到了晚上,我見到了小瑩。
小瑩仍舊是風韻猶存的模樣,在見到我的那一瞬間嘴角勉強地擠出淺淺的微笑。
「謝謝你來。」小瑩看著我,一副若有所思樣。
「想談什麼?」
「那天真的很抱歉,讓你看到那樣的場景。」小瑩抿著嘴,凝視著我,期待著我接下來的反應。
「沒關係,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為什麼?怎麼有人可以這樣傷害你?」小瑩一說完,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頰瞬間脹紅了起來。
「那不重要了。總之,那晚的事讓我想起以前一段很不舒服的回憶,我只是很無奈,為什麼又讓我遇到一次。」我的語氣略帶憤怒,小瑩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背,試圖化解我的怒氣。
「先別生氣了,我們到河堤邊走邊聊好嗎?」小瑩拉著我的手,往河堤方向走去。
「不怕被他看到嗎?」
「他去朋友家打牌了,今晚不會回來。」小瑩沒有回頭,語氣中略帶些許無奈。
我們就這樣牽著手漫步在河堤邊。傍晚下過雨,在不平整的河堤道路上處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水坑。我們就這樣邊走邊跨過水坑,有很長一段時間彼此都是靜默不語。
「你...」我們兩人同時說出這個字。
「你先說吧。」小瑩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嘴唇。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在一起多久了呢?」
「恩...很久了,大約七八年。」小瑩攤開雙手算了一算,接著說:「中間斷斷續續地分分合合,我也搞不清楚實際上在一起多久了。總之,日子就這樣一直過著。」
「沒有考慮結婚嗎?」
「恩...事實上...」小瑩頓了頓,緊張地吞了一口口水。
「事實上,他很早就結婚了。」
「所以你是他的...」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是,就是你想的那樣。」
情婦。
結果讓我魂牽夢縈的女人一直是某人的情婦。我似乎擺脫不了與別人共享感情的宿命。
「那我們之間又是怎麼回事呢?」我的神情變得凝重。
「我很抱歉。」小瑩的眼神略帶不安,「我是真的喜歡你,但好像不該讓你捲入這種關係裡。」
「如果沒有被我發現,事情又會演變成怎樣呢?」
「我不知道。我承認自己很貪心,但那實在是因為你的溫柔太讓人難以抗拒。」小瑩看著我繼續說:「明知道不對,卻又忍不住想就這樣沈浸在你的溫柔和熱情裡。」
「可是,」我繼續追問:「這對你來說有什麼差別嗎?我是說,他已經有老婆了。對你來說,有沒有對他忠誠,差別又在哪?」我的音調拉高,情緒開始激動起來。
「不,我在乎的不是他,是你。」小瑩再度輕拍我的背安撫我,繼續說道:「我不想讓你陷入這種關係。我應該克制自己的。」
「可是我已經陷入了。而且是再一次陷入。」我氣憤地說。
好無奈。
看著小瑩,我的心仍舊悸動。其實我應該早一點意識到,像她這樣的女人不可能到了這個年紀仍舊獨自一人的。這個年紀的女人如果遲遲無法結婚,一定有某些無法處理的情感問題,通常是陷入某種複雜的關係中,或者有著深刻的情傷。說到底,是我自己的選擇讓自己陷入這樣的難題的。
對於年紀比我大的女人來說,遇到我就像遇到一個涉世未深的乾淨靈魂。對於已經在情慾糾葛中打滾多年的熟女們而言,很自然地想藉由我獲得某種程度的心靈淨化。應該說,我的情感是如此地純粹,毫無保留地赤裸在她們面前。她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接受我的熱情,而不需要擔心可能會從中受到些許傷害。
那麼,為何我總是如此輕易地投入於這樣的關係之中呢?是基於一份不忍心之下的救贖使命嗎?還是其實我也享受著只有熟女能帶給我的關懷,和年輕女孩無法散發的溫柔韻味呢?
「你不會想再來找我了吧,如果你不想,我是可以接受的。」小瑩含著淚,不捨地啜泣著。
「我可以再來找你,不過不能再像那天那樣親密了。」我用手幫小瑩抹掉眼淚,輕聲地對她說著。
「恩我知道,你願意繼續陪我我真的很高興。」小瑩破涕而笑,輕輕地抓著我的手。
「那像這樣抓著可以嗎?」
我點點頭。
「擁抱呢?」小瑩頑皮地像我撒了一嬌。
「擁抱就要看情況了。」我故做嚴肅地舉起食指搖晃了幾下。
「擁抱很容易產生感覺的呢,一抱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情真的很難預料。」
「如果是特別的情況呢?譬如特別難過?」
「特別的情況可以。像今天這樣。」
我擁抱了她,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