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痛又發作了。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循環性情緒障礙。惡劣的情緒如陰晴切換般,隨著頭皮陣痛的頻率如影隨形地籠罩前額,忽明忽滅。不一會功夫,前額的疼痛感逐漸由外而內地向眼窩深處擴散,像是逐漸滲透的毒液。
我的思緒混亂,清晰的脈絡已不復見,如果現在要我畫下我的腦,我想我會畫下一團團纏繞的棉絮吧。這顆腦袋目前正由不均勻的粗線與細線以混亂的方式糾纏著,團聚的幾團棉絮彼此之間時而分裂時而融合。
我可憐的腦袋。
我閉上眼,靜靜地為這顆無奈的腦默哀。
我腦中的毒液正隨著我急促的呼吸節奏逐漸往後腦杓擴散,突然我感覺到太陽穴內側一陣斷裂,我的思緒自此正式停擺,兩眼發直。我迅速熟練地奔往樓梯間,將發直的雙眼擺放在遠方的天空。夕陽從厚重的雲層後方透出淡淡的紅,美好的景色卻仍無法將我帶離灰暗的囚籠。
我閉上眼,無奈地接受著這一切。
就這樣不知所措地過了半個小時。疼痛依舊,思緒仍舊沒有主軸,我甚至分不清我到底思考了些什麼。腦袋就像經歷了一片空白的記憶,抽離的痛苦讓我不願再次回想那片空白,但對於空白記憶的恐懼感卻又催促著我回想。就這樣拉鋸在該不該回想的矛盾情節中,我最後仍決定不再去回想。
疼痛依舊。
我拿起電話,隨意地翻起通訊錄。我找不到可以幫助我脫離痛苦的名字,一個都沒有。
當一個人信誓旦旦地說著「人都是孤獨的」,他說的或許是真的。我一直有著同樣孤獨的感覺,而且我相信自己的孤獨將永遠不會有人理解,甚至連我自己也都說不出孤獨的點在哪裡,孤獨感從何而來。
何以見得我孤獨?我有一群工作伙伴,我的家人,還有幾個關心我的朋友。我有很多書,每個我喜歡的作者都是我的朋友。偶爾的飯局邀約,還有三不五時我帶著自己去看的展覽、聽的音樂會。舞台上的演奏家們都是我的朋友。
好孤獨。
一通簡訊的邀約,晚餐的邀約。來得真是時候。
我微微地笑,額上的痛楚似乎削減不少,我心中滿懷感激。
『我很忙的耶…不過既然你都說了,那就六點吧。老地方。』
絲毫不向他透露心中的興奮之情,我簡單地打了這封短訊,趕回實驗室,找了一個學弟交代了一點事情,抓了桌上的錢包和車鑰匙。像一個罪人終於得到告解的機會般,我飛奔至停車場,前往迎接我的「神父」。
這位此刻我所期待的「神父」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思想單純,有著莫名的樂天性格,好似這世界沒有什麼太值得讓人有錐心之痛的事件。我可以隨意地把自己一些近乎胡謅(但常常真實)的想法丟給他,他不見得真的理解,但就是任憑我發揮跳躍性思考的長才,像在玩遊戲般地跟著我的話語兜圈子,很開心地回應些我心中早已預期會出現的答案,不帶任何成見或評論。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是一種很適合生存於這個世上的人生智慧。天真的智慧。單純地令人羨慕。
我開著車,思索著附近值得坐下來暢談的餐廳。很快地我到了這位「神父」的住處。我以一種好似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的神情望著他,甚至透露出一種不耐煩,只因為他遲了約三十秒。
「好啦,想好去哪一家了嗎?」他完全沒看出我處心積慮透露出的表情。有時我還真感到慶幸,不用從他身上期待著因為我的細微神情而透露出的關心,譬如一些「你怎麼啦?」或是另一些「抱歉我遲到了」。對他來說我的表情常常太過細膩,就像惺忪的睡眼無法分辨清晨光影的微妙變化一樣。我雖常為此感到些許無奈,卻又常因此有著一股輕鬆感。奇妙的一個人,奇妙的一種關係。
「就那家『光影』囉,有電影的那一家。」我露出一種滿足於內心結論的微笑,他果然沒發現。現在這個微笑因為他的沒發現而變成一聲噗嗤。
「你幹嘛?」他果然問了。
「沒啊,我在跟自己玩。」
「你很奇怪喔。」他果然搞不懂。
『光影』是一家結合電影院與餐廳的小店。一反傳統戲院裡餐廳與電影院分開的設計,『光影』將戲院與餐飲整合在一間三十坪大的空間裡,裡頭全天候播放著各式各樣非主流電影,大部分是歐洲、日本和台灣的藝術電影。不論白天或黑夜,『光影』永遠是黑暗的,只有吧台的燈光與牆上的屏幕反射出來的光線微微地映照著餐桌,用餐的感覺其實就像走進電影院,憑著直覺抓取手中的爆米花那樣地進食著。
「你就是喜歡來這種地方,裡頭黑漆抹烏的,有時候叉子插下去也不知道插中了什麼,就這樣稀哩呼嚕地全部吞下去,不小心吞到香菇或豆芽菜還得一個一個挑出來,很麻煩。」傑克每次來這家店就是愛抱怨一下同一件事情。
「是烏漆抹黑。而且這麼暗是一種氣氛好嗎?是一種情調和品味~」我繼續半開玩笑地戲弄著他,「我後來不都會先幫你挑掉豆芽菜和香菇了嗎?真奇怪,香菇這麼好吃居然怕成這樣,你不能玩wii新出的超級馬莉,因為你不敢吃磨菇。」
「就有時候還是會有一些香菇屑屑嘛...而且有時候還有青椒黃椒的,根本就和飯攪在一起挑不出來...」
「好啦以後來這裡喝咖啡就好了,這次你就點火鍋,香菇給我。」我沒好氣地頂了他一句,他居然也一樣笑笑的,絲毫不覺得被我頂撞了一下。
今天『光影』播放著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正播放到主角帶著女朋友準備自殺的橋段。我向吧台多點了一份調酒,以調和一下陰鬱的電影氣氛。
「你要開車還敢點酒喔。」傑克忍不住掃了我的興。
「今天多待一會嘛,等會酒精就會退了。」我任性地點了一杯龍舌蘭日出。
「你今天怪怪的喔~那位雪兒又寫信給你啦?」傑克又猜中我的心事,這就是老朋友討厭又窩心的地方。
「今天是簡訊。問我好不好,我才懶得理。哪有人劈腿了還像她這樣想當好人的。先營造出劈腿不是出自她的自願,是整個大環境和現實的無奈,無關誰對誰錯的氣氛,然後再表現出一副包容的大愛,以寬大的心不計前嫌地關懷我,希望我過得好...我喔,就是不想吃她這一套!哪有人什麼都要的,要名聲、要條件更好的男人,還要和我成為知心朋友,繼續得到我對他的關懷...」
「好好好,我聽你講很多次了。你可以點調酒,大不了等一下我開車。」傑克臉部微微地扭曲,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我最喜歡看他被我弄得無奈又委屈的表情,在他未老先衰的臉上,這樣的表情格外地逗趣。
「太好了,你一開始就不要阻止我就好了嘛。」我得意地回應他。
店裡顧客稀少。
昏暗的光線讓我看不清店裡的角落處是否也有些許顧客。(有一團黑影隱藏在某一個角落,似乎是一對親熱中的情侶?) 吧台旁則是一位穿著低調而高雅的貴婦獨自坐在高腳椅上,輕鬆地與站在吧台內的老闆聊著。我欣賞著她清晰優雅的背影線條,凝視披肩秀髮裡若隱若現的白晰頸側,沿著頸側的曲線匍匐而上,映入眼簾的是鑲有些許碎鑽的耳環,平整複雜的鑽石切割面則隨著光線的微弱變化閃爍著奪目光芒。
心中的孤單與煩悶感驅使著我多凝視了她五秒。
她像是想起什麼事情般地突然將頭轉向我,與我四目相接。
我倒抽一口氣,馬上收起剛才那對放肆的眼神,假意地瞥向一旁的酒杯與水晶裝飾。
我的心跳加快,就像被發現作錯事又急於掩飾的小孩。我巧妙地將視線轉開,隨意地瀏覽店內的其他裝潢,接著將視線轉移至我的酒杯,假裝欣賞著龍舌蘭日出美妙的色調。我隨意地與傑克閒聊著他的火鍋料,主動挑去裡頭的金針菇與香菇。在經過一番努力的遮掩後,像急於驗證自己修飾的成果般,我微微地低著頭,眼神小心翼翼地飄向那位貴婦的方向。
貴婦仍凝視著我,一股難為情瞬間湧上。她應該全看在眼裡吧?也許在她的人生經驗裡早已看過千百次如此拙劣的舉動,那些愚蠢的遮掩似乎只是更凸顯我的罪惡與不安。我端起酒杯,急促地一飲而盡,緊張感讓我在強勁的空調下仍然燥熱地猛冒汗。
「酒精是一個很好的溶劑」不只是化學上的一種描述,就情緒上的釋放來說更是非常貼切。
微醺釋放緊張的左腦,腦海中的糾結感像鬆脫的線頭般逐漸打開,有一種脫下情緒包袱的清醒感,即使犧牲的是理性狀態之下的清晰度。我心中的不安感隨著微醺而逐漸消退。
我分心地與傑克用著餐,隨意地聊著電影內容和一些瑣事。草草地用完餐之後,我招手請服務生過來結帳,同時又偷偷地將眼神往貴婦方向望去。貴婦似乎早已離開,我鬆了一口氣,但心中卻有一絲莫名的惋惜感。
「下次約些亮一點的地方啦,這邊太暗又太安靜了。」傑克輕鬆地說著,好似剛才從沒發生什麼事情。
我的心卻像經歷了無數次的翻騰。
奇妙的是,此刻我幾乎忘了雪兒簡訊的事,以及簡訊所帶來的煩悶感。原來注意力可以如此輕鬆地被轉移,我為這份強烈的情感轉移經驗揚起一抹微笑。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強迫著自己回到不得不面對的研究生活。
研究室的生活是重複單調且無聊的。與其說是生活,不如說是一種修行。
重複於朝九晚九的生活,重複於相似的測試卻相同的不良結果,重複於看似嚴謹實則為一場場漫長且無效率的討論。有時很勉強地自研究困境的牢籠圍牆中鑿出了一道縫隙,在還來不及迎接縫隙外游絲般的微弱光芒前,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讓你分不清這道縫隙的背後,究竟是一道渴求已久的光明,還是另一間充滿混沌與失望的牢籠。
然而,即使心中偶有百般不願意,我還是必須坦然接受自己的選擇,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我仍能持續努力而不多加抱怨的原因吧。只是除了努力之外,心中對於旁人的真心陪伴與肯定的需求仍是與日遽增。在研究進度遲緩的情況下,空想著未來的理想與抱負更顯得不切實際。
我的桌上攤著一頁頁與機器翻譯相關的研究論文,論文中每一種看似嶄新的作法除了滲雜些艱澀難懂的數學外,在實際應用層面上並沒有特別顯著的成果。我想這是從事機器翻譯相關研究的原罪吧,妄想以人為方式將無生命的機器透過有限的運算模式來瞭解人類的想法。巴別塔寓言中的狂妄所引發的語言歧異,經過了兩千五百年後,自信過頭的科學家們如今想再度建造一個新的巴別塔,重新將人類歧異的語言融合在一起。
這是不道德的。
我朝著桌上散亂的論文們訕笑了一番。
我將桌上的論文推向一邊,開啟電腦,在網上隨意地瀏覽。
我開啟了經常瀏覽的聊天室,看著一群互不認識的人大膽地談論自己私密的生活、肆無忌憚的性邀約。偶爾我會加入談話,但不消幾秒鐘我便能意識到自己在這裡頭是多麼地格格不入。然而即使瞭解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需求不可能從這樣的混亂中得到滿足,我卻經常渴望著總有一天,聊天室裡的某個陌生人將注意到我,注意到我的不同,用盡一切的努力和我攀談,只為了想多瞭解特別的我。
「這是不可能的,別再浪費時間了。」我對自己說著。
我感到孤立無援。研究上的挫敗、情感上的傷害,以及人際關係上的貧乏都加深了我的孤立感。我的不被理解感隨著聊天室裡漫無章法的邏輯更加被強化,我深深地嘆了口氣,關閉聊天室的網頁。
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那天那位凝視著我的貴婦。
「也許我該去找她。也許她也很孤單,也許她只是想找我聊聊。」我突然明瞭為何那天我會如此感到困窘與失落。困窘於自己的失態與不安,失落於沒能好好凝視她的眼神。她似乎有種看穿我心事的能力,即使我們並沒有正式地攀談過。也許是我的直覺相信藉由與她的互動能稍微安撫我內心的孤寂感,才會在發現無法與她有後續對話的情況下湧上一股失落感。
我的直覺是對的嗎?還是這一切只是孤單狀態下的我一廂情願的美好想像?
就這樣,急於印證直覺與現實之間是否有落差,我已無心於手邊的研究。看著手錶,晚上八點四十五分。
「似乎還有一些時間,該不該碰碰運氣?」我自言自語著。
我起身,看了看桌上散亂的文件,閉上眼。沒錯,想逃開研究室的心意非常強烈。我睜開眼,迅速地整理好東西,往停車場走去。
今晚的夜色異常美麗。月色在無雲的夜空裡格外潔白,皎潔的明月旁點綴著少許明亮的星空,讓寧靜的街道增添不少浪漫的情懷。今晚的街道也較平時冷清,市區內似乎有些什麼活動將人群都吸引了過去,使得藏身在陰暗巷道內的『光影』更顯得有些落寞與孤單。我徘徊在店門口,手看了看錶,九點十五分。再過十五分鐘店就要打烊,即使現在進去也不受歡迎吧?上次貴婦離開的時間大約在八點半左右,即使今晚她有來,也碰不到面吧?
我下了車,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將頭探進店裡,隱約看到裡頭仍有三四桌客人。餐具與玻璃杯的碰撞聲起起落落,幾個服務生正忙著收拾著,看來今天的生意似乎還不錯。我將視線轉移到吧台附近,只有兩個陌生的男人身影坐得老遠,彼此不交談地獨自喝著酒。
「看來今天是碰不到面了。」我難掩失望地抽回身子,獨自開著車回到住處。
接下來的日子是惡夢的開始。我變得無法專心做事。
對於一份美好際遇的期待掩蓋了一切,我時常必須放下手邊工作,抽空開著車回到『光影』尋找著我所期盼的偶遇,然而一切的刻意卻總是換得更失落的歸程。我無法專心,即使面對學弟們研究進度上的請教時我仍能依據過往的經驗給予一些指導,但我知道自己的狀態已逐漸脫離了常軌。我變得異常消沈,原本不多話的個性在面無表情的加持下更顯嚴肅與不苟言笑,即使在面對其他人時,我仍能勉強擠出讓人無法分辨是發自內心或僅是一種偽裝的笑容。我的狀態在別人眼裡是一如往常地正常,這讓我更加地感到痛苦,因為沒有人能讀出我內心真正的狀態。即使我曾刻意地藉由片刻的不安神情透露出我的情感需求。
這世界是麻木的。
(誰來救救我吧!)
我的內心吶喊著。在與指導教授討論研究進度時,為學弟們規劃著各自的進度時,在回答助教課程裡學生們的疑問時,我的內心不斷地吶喊著。我的眼神吶喊著,我不尋常的換氣頻率,我偶爾為之的片刻沈默,回答完問題後的閉目養神,都在向外界傳遞著我內心的吶喊。
沒有人聽得到我的吶喊,一個都沒有。即使我表現得如此明顯。
我渴望救贖。
一天傍晚,我收到了一封救贖的簡訊。
與其說是救贖,不如說是一份驅使我痛下決心尋求救贖的簡訊。
『仁和,最近好嗎?我最近過得很忙碌,和他的相處還算不錯,身心狀態上我已恢復了不少,你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吧?我保存著我們之間美好的記憶,希望你也是。我們應該要朝對彼此有幫助的方向前進對吧?加油,人生考驗還很多,我們都要加油~』
我望著簡訊,呆了半晌。
若是由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對著一個情感受創的失意人投以如此誠心的祝福和鼓勵,將是很令人感動的。但同樣的內容由局內人以如此事不關己的語氣說出,卻是極為殘忍的,更何況雪兒還是這一切痛苦的製造者。五年的情感比不過兩個禮拜的相識和心動,放我一人獨自承受這些錯愕。如今在擱置這顆破碎的心一個月後,妄想著一切錯誤已理所當然地事過境遷,希望我能豁達地釋懷,與她一同攜手邁向光明。我無法接受。
(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我在心底吶喊著。
我忍著淚奔往樓梯間,反覆地看著簡訊。按了幾次播號鍵,卻又在即將接通前掛斷。我能怎麼做?如果她的心意已明確,如果她就是個不認為自己哪裡做錯的人,我能怎麼辦?向她發洩完我的怒氣只會更加強化她離開我的心意,不會有絲毫愧疚感。我希望她感到愧疚,為我的心碎和痛苦自責。謾罵絕不是一個足以使對方自責的方式。
我最終還是沒有按下播號鍵。
指導老師正巧經過樓梯間,我倚靠牆角,輕輕地向他微笑著。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兩天後的傍晚我又放下手邊的工作,跑去了『光影』。
今天提早了些時間,到了『光影』還不到傍晚五點。我打算就這麼耗在那兒,不管發生什麼都好。在研究室裡,我只能任由腦袋裡的思緒胡言亂語著。封閉的環境裡,不論是多麼低潮負面的想法,我常被迫必須將它們照單全收,並對它們全然地信任。但在這兒即使不喝酒,光是看著電影的畫面和來來去去的人們,雜亂的思緒都能像嘴裡融化的棉花糖般一掃而空。
幾乎是一掃而空。
我心理還是期待著某個特別的際遇,不過看來今天又要落空了。獨自吃著烤餅配上一杯紅酒,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八點半。是不是該回去了呢?今天太晚喝酒了,似乎沒辦法一下子就能開車。我走出店,在店旁的河堤邊散著步。今晚的風稍涼,河邊靜悄悄地只剩水流聲,天空的雲層太厚,只剩微微的月光若隱若現地透下來。
我爬上河堤,找了個空曠處斜躺下來,右手撐著頭,微微地瞇上眼。河邊的空氣很清新,除了青草味以外,遠處還有一股不知名的花香逐漸地飄來。我靜靜地嗅著這股香味,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嘿!」耳邊一聲輕喚,讓我全身像彈簧一般突然彈了起來,胸口瞬間憋了一口氣,瞪大雙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你後面啦!」一聲輕柔的呼喚,我轉過頭去。
是那位我思慕已久的貴婦。
我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詭異笑容,笑容中帶有一絲開懷與驚訝,卻又有一種羞赧與不安,好似此刻自己雀躍的心情完全無法遮蔽地直接被攤開在她面前,一點修飾的機會都沒有。
就像裸著身子。
「我……」我像是回到那天急於掩飾的心情,試圖想說些什麼場面話,但在她的微笑面前我知道自己此刻已無法多說些什麼了。
「你什麼?」她笑盈盈地繼續說著:「你是來找我的,對不對?」
我脹紅著臉,此刻我不止感到自己是赤裸的,甚至有一種最羞於見人的私密處被不停窺視著的感覺。
「我恰巧經過這裡。這裡的花很香,河邊安靜又舒服。」我隨口掰了一個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我無法說謊的神情又一次赤裸地攤在她眼裡。
「這裡哪有花香,你聞到的是我的味道吧。」貴婦湊了過來。基於禮教的自然反應,我的脖子向後縮了一下,但仍不敵她的熱情逼近。的確是這個味道。不知為何,就是覺得這個味道適合她,一股溫柔感,細膩的乳香中又帶有些許原始的野性,不,應該說是足以勾起野性的賀爾蒙,這似乎是發自她體內的天然氣息,不是任何乳液或香水能夠產生或掩蓋的。
「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是來找我的對不對?我看到你來這兒好幾次了。」她又再次露出開懷且毫無防備的笑容。
「我是來很多次啊……不過這麼多次以來也都沒有看到過你……」說完這句話的瞬間我的臉又更加地脹紅了,此時的我就像是個不知如何掩飾自己內心狀態的人,在被看透心意的情況下,我甚至已經不知道該不該再去遮掩了。
好想挖個洞躲起來。
「我看到你好多次了,不過我猜想你是來找我的,所以我就刻意躲起來。」
「為什麼?」我毫無修飾的狐疑表情讓她噗嗤了一聲。
「這是秘密。」貴婦露出神秘的笑容,隨即轉頭就要離開。
「你要去哪裡啊?」我匆匆地起身,翻下堤防快步地跟上去。
「回店裡囉。喝了酒不要馬上吹風,會著涼。你待在原地,我去幫你拿件小毯子。」
我就像一個聽大姊姊話的小男生,乖乖地站在河堤邊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一陣暖意湧上心頭,我露出一臉天真的微笑,細細品嚐著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瞬間。
約莫五分鐘後,她回來了。
遠遠地就看見她手上抱著一件米色的毯子,當她看見我,原本優雅的步伐馬上變換成輕快的小跑步,面容愉悅地奔向我。
不知為什麼,腦海中突然浮現雪兒的臉。
「你還真的待在原地耶,真好玩。」貴婦把小毛毯塞給我,兀自爬上了河堤。我將毛毯交給她,隨即跟著爬了上去。
兩個人的河岸就是比一個人有趣得多。同樣的流水、微風,比起獨自一人的凝滯,另一個人的存在似乎更加深了一種流動的感覺,好似流水與微風真的注進了彼此的心坎裡。好奇妙,只是一份『知道另一個人正和你分享著』的心意,就能讓時光都願意為你停留。好珍惜這種感覺。
她叫小瑩,舉手投足之間透露著遠小於實際年齡的無邪感,和初次見面時的那股貴氣感反差很大。不過奇妙的是,在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就感覺到她心底這塊純真的面向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能看到所有外顯的面具下屬於這個人的真正本質。該為這項敏感的能力致敬嗎?
「你在想什麼?」小瑩突然問我。
「我看來像在想事情嗎?」我俏皮地答道。
「你的表情寫得很清楚耶,如果這樣沒在想事情的話,那我就不知道想事情時該有怎樣的神情了。」小瑩輕拍了一下我的頭,好像在懲罰我的刻意隱瞞。
「我在感覺一些感覺,不見得真的在想些什麼。」
風變得有點大,我拿起原先蓋在我腿上的小毯子,輕輕地披在她肩上。
「你很細心呢,」小瑩笑著繼續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受到這種禮遇了,真是懷念。」
「久了你會發現我不只是細心而已呢。」我頑皮地應著她。
我們聊了很久,大部分是聊些細微又簡單的感覺,那些看來微不足道卻細膩真實的感受。涓涓細流的呢喃、月色星空的溫度,當然還有一些音樂、電影、生活瑣事。
很久沒有像這樣暢所欲言了。
「仁和,你還會再來吧?」小瑩仰望著月色,若有所思地輕輕地問了我。
「恩,當然。」我看著她的右臉,微弱的月色將她的臉部曲線勾勒得更加迷人。就像一張精緻的剪影,是再高明的攝影師都無法拍攝出的美。
「和你聊天很愉快,好像回到了自己。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小瑩轉過頭看著我,神情顯得輕鬆而柔和。
「不過心裡還是會有一些擔心。」
「擔心什麼?」我問。
小瑩突然安靜下來。
不一會兒小瑩站起身,輕巧地跳下河堤,快步往『光影』的方向奔去。
「你的毯子!」我著急地朝著她大喊。
「下次再拿給我!」小瑩轉過身來,大力地揮舞著手,然後轉身離去,很快地消失了身影。
我急急忙忙地跳下河堤,努力地追趕著。我回到店門口,店已打烊,大門深鎖。
我沿著店附近的巷道繞了幾圈,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心中一股惆悵。
「明天再來吧!」我嘆了口氣,看了看錶。十點半。也該回去了。
接下來的兩天,我遍尋不著小瑩的蹤跡。
我走遍『光影』附近的巷道、河堤邊、附近的店家。整個晚上我坐在『光影』的店內一角,希望她能在不發現我的蹤跡下現身,而不用刻意躲著我。似乎不管用。
我滿腦子的疑惑感隨著等待的時間而逐漸擴大,強烈的不解感逐漸將我吞噬,各種奇形怪狀的思緒紛紛湧上。我說錯什麼話了嗎?我是個無趣的人嗎?對她而言我年紀太小了嗎?她有男朋友或已婚了嗎?她正在哪個角落偷看著我嗎?我是她尋求短暫慰藉的對象嗎?還是這只是她天真思維下的一場躲貓貓遊戲呢?
我快瘋了,現在是什麼情況?
就像吸毒者對毒癮的渴望。在經過兩天前那段交心的相處後,我的心已經不能沒有溫暖的挹注了。我渴望溫柔的關心,渴望被某人理解,渴望心靈充分交流後的滿足感。而且是時時刻刻地需要著。
九點半。
我走出『光影』,徘徊於停車場的車輛間,不時地朝每輛車的車內望去,希望能找尋到她的身影。
車子一輛一輛開走,不到半個小時,偌大的停車場內已剩寥寥數輛。
我放棄了。
打開車門,將手提袋隨手仍進車內,我鑽入了車內。
「嘿!」聽到一聲呼喊,熟悉而甜美的聲音。
我回頭,小瑩站在離車門不遠處,微微地向我招手著。
「妳這兩天去哪了?老是遇不到妳。」我略微皺著眉頭,一邊打開手提袋,打算將小毯子從袋中拿出來。
「我不就在這兒了嗎?怎麼樣,今天我們去哪好?」小瑩笑盈盈地回應我。
「現在蠻晚了,妳真的可以出來嗎?」我訝異於她突然的提議。
「帶我散散心嘛,今天好悶。」
我們上了車,開往半小時車程遠的一處郊區。這裡的地勢略高,雖不算這一區中最高的點,但視野良好,沒有什麼明顯的山勢阻礙視線。白天來的時候可以看到整個西部平原和部分的海岸線,而這次則是我第一次晚上來到這兒。
我們把車停在路邊,小心地踏過雜草堆裡被人走出的一條小徑,來到一片空曠的草原。月色剛好將草地映照出足以看清彼此的亮度。
「你還真會找耶,這裡的感覺真棒!」小瑩露出可愛的笑容,像小女孩般靈巧地旋轉,輕快地跳躍著。長長的秀髮隨著旋轉所帶動的微風輕盈地飄逸著,散發一股活潑的氣息。
「妳好像小朋友喔。」我向她微微笑著。
「要你管。噗~」小瑩做了一個鬼臉,奔向我。
「去那邊看看,那裡的夜景好像不錯。」小瑩拉著我的手,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把我拖往右邊一處略為光亮的空地。
今晚的空氣特別乾淨。雖然山腳下並不像一般大城市那樣燈火通明,但幾十戶人家透出的簡單點綴,在澄澈的夜晚裡更顯迷人。
我們席地而坐,一起閉上眼,沈浸在美好的夜色氣氛中。
「仁和!」小瑩搖搖我的手,我這才發現從剛才到現在我們的手一直是牽著的,突然一股難為情湧上心頭。
我輕輕地想把手抽出來,卻反而被抓得更緊。
小瑩轉過身來望著我。
我轉向她,輕輕地握著她的雙手,凝視著她的雙眼。她的眼睛清澈得有如平靜無波的湖面,在月色的陪襯下又像兩顆明亮的星斗,我從她的眼裡看到另一雙深情的雙眸。
小瑩輕輕地撥弄我的頭髮,接著用兩指輕撫著我的臉頰。
帶著一雙憐愛的眼神。
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你真可愛……又小又大的……」她靜靜地說。
「你才是又大又小呢……」我淘氣地回應她。
我看著眼前這位大我七歲的女孩,突然覺得一切好熟悉,就像回到初戀,兩個人的心完全沒有距離。年齡似乎不再是距離。
我緊緊地抱著她,輕吻她的臉頰,輕撫她的耳朵,貪婪地嗅著她後頸的味道。
「你抱得好緊、好深情、好溫暖……」
我輕吻她的嘴唇。開始是如蜻蜓點水般地觸碰,接著是漫長的一段深吻。我品嚐著她豐厚的下唇,貪婪地吸吮著她的舌尖。舌尖輕輕地交纏著,然後是更濃烈的纏繞,像是要將她的靈魂包覆進我的身體裡。
「好溫暖、好有溫度……你讓我知道擁抱的溫度,好濃郁好強烈的感受,就像直接穿透到心裡,無視身體的隔閡...」小瑩輕輕地推開我,我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
我拿出手巾,小心地為她擦拭臉頰。才發現我的心已經離不開她了。
她的眼神卻略帶憂傷。
我們靜靜地坐著,互相倚靠著。小瑩閉上眼,輕輕地將頭靠在我的左肩。我環抱著她的腰,感受著她隨著呼吸節奏而起伏的身體律動。
我想我愛上她了,雖然這很危險。
小瑩很快地睡著了。像是從未感到如此安全般,小瑩睡得很沈很安穩,就像睡在母親懷裡的嬰兒。我閉上眼,希望將我對她的思念透過夢境傳遞給她。
(我愛你)
我在心中輕聲地對她喊著。
就這樣靜靜地靠著半小時後,小瑩醒了。
「還悶嗎?」我問道。
小瑩搖搖頭,露出一樣甜美的笑容,在未乾的淚痕下更顯楚楚可憐。
「想回去了嗎?」
小瑩點點頭。
我送她回到了『光影』,看了看錶,午夜一點半。
「哪天還能再來找你呢?」我抓著她的手,語氣略帶擔心地問道。
「最近比較忙,或許我們約下禮拜一晚上好嗎?晚上八點左右,就在這個地方等我。」
下禮拜一,也就是四天後。也好,趁著這幾天趕快把這段時間以來未完成的研究進度補起來。
「好,你不可以再讓我找不到了喔,我到的時候打電話給你,好不好?」我拿起手機,記下她的電話號碼。
「今天謝謝你。」小瑩淡淡地笑著,將臉湊在我臉頰旁輕吻了一下。
「很晚了,你趕快回去了。研究的事情好好加油,想我的話更要加油喔!」
「我知道了,我會加油,下禮拜見!」我朝著她離去的背影大力地揮舞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