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子在筆尖與試卷的摩擦中，在籃球撞擊地板的悶響與觀眾席的喧囂中，無聲流逝。南江一中高一的時光，像被按下了快進鍵，卻又在每個人的感知裡被拉得格外漫長。
蘇念的生活，依舊是兩點一線：教室——圖書館——家。厚重的銀絲眼鏡框成了她臉上最醒目的標識，也成了隔絕外界最堅固的堡壘。她將自己更深地埋入書山題海，彷彿那裡才是絕對安全的領域。陳曉薇依舊是她唯一的朋友，嘰嘰喳喳地分享著校園八卦，試圖撬開蘇念封閉的心門，但關於林驍的話題，蘇念總是沉默以對，或者生硬地轉移。
那次走廊的「躲避事件」後，蘇念築起的心牆更高、更厚了。她嚴格執行著「三不原則」：不看林驍所在的球場方向，不聽關於他的任何議論（儘管陳曉薇總會不小心漏出幾句），更避免任何可能的、哪怕只是擦肩而過的接觸。在擁擠的食堂，她會刻意選擇最角落、背對人群的位置；課間去洗手間，她會繞最遠的路，避開籃球館所在的區域。她的世界，彷彿被一層無形的、冰冷的膜包裹著，隔絕了外界的熱烈，也鎖住了自己所有細微的悸動。
然而，心緒並非死水。每當陳曉薇無意中提到「林驍今天訓練好像狀態不太好」或「聽說他膝蓋有點不舒服」，蘇念握著筆的手指會不自覺地收緊，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不易察覺的墨點。她會在無人的自習室，對著窗外香樟樹搖曳的枝葉發呆，鐵絲網外那個抓住籃球的身影、那雙帶著熱氣的丹鳳眼，會不受控制地闖入腦海。隨即，便是那張林驍凝視沈晴的照片，以及更早之前，在圖書館角落撞見林驍與沈晴低聲交談時，他那專注而溫和的側臉——這些畫面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所有微弱的火星。
“ 蘇念，清醒點 ! ” 她總是在心裡這樣告誡自己，指甲用力掐進掌心，用微痛喚回理智。「他的世界，與你無關。你的戰場，在這裡。」 她低下頭，更加專注地投入到眼前的競賽題中，彷彿只有絕對的理智和冰冷的數字，才能填滿內心那點不該存在的空洞。
(二)
籃球館裡，氣氛卻截然相反。空氣裡瀰漫著汗水的鹹澀、橡膠地板的微腥，以及一種被高度壓縮的、即將噴薄而出的雄性荷爾蒙。
南江市高中籃球聯賽的決賽日，近在咫尺。
林驍的狀態，卻像繃緊到極限的弓弦，隨時可能發出危險的嗡鳴。白天訓練賽的失誤陰影還未散去，教練老李的咆哮猶在耳邊。此刻，空曠的球館只剩下他一個人。橘黃色的籃球在他手中快速拍擊，發出沉悶而孤獨的回響。他一遍遍重複著變向、急停、後仰跳投的動作，汗水早已浸透了背心，緊貼在賁張的背肌上。每一次蹬地發力，左膝外側都會傳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刺痛——那是上週一次對抗訓練中留下的硬傷，不算嚴重，但像一根扎在肉裡的小刺，時刻提醒著它的存在。
「砰！」 又一次嘗試高難度的拉桿上籃，落地時左膝猛地一軟，一個趔趄，他單膝跪倒在地板上，籃球脫手滾遠。劇烈的疼痛讓他倒吸一口冷氣，額頭上瞬間沁出更多冷汗。
他煩躁地一拳砸在地板上。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那該死的、揮之不去的干擾感。腦海裡，除了教練的戰術板、對手的防守策略，還不合時宜地閃過那雙藏在厚重眼鏡片後、清澈卻寫滿驚惶和……厭惡？的杏眼。
“蘇念。”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wMRXyEyUI
那個名字像一顆不合時宜的石子，投入他焦躁的心湖。
他撐著膝蓋站起來，走到場邊拿起水瓶猛灌了幾口。冰涼的水流劃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煩悶。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仰頭看著高聳的天花板，燈光刺得他微微瞇起眼。
「Fxxk！到底哪裡得罪她了？」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解和委屈。他林驍在校園裡不說人見人愛，但也從未被人如此明顯、如此徹底地排斥過。那種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像一根刺，比膝蓋的傷更讓他耿耿於懷。他試圖回憶所有可能的交集：籃球差點砸到她那次？他道歉了，還救了球。講題那次？他態度夠好了，是她自己講完就跑…… 這個細節特別清晰，當時她講完最後一步，連頭都沒抬，抱起書本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迅速溜走，留下他對著空氣說了半句「謝謝」。難道是因為……沈晴？
這個念頭並非憑空而來。林驍清晰地記得，就在那次講題後不久的一天，在圖書館靠窗的角落，他正和沈晴討論一個學生會活動的細節。沈晴是高三學姐，氣質溫婉，待人親切，他對她的欣賞是公開的秘密，但也僅限於對優秀學姐的尊重。當時，他似乎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很像蘇念，抱著書匆匆走過，腳步在經過他們附近時明顯頓了一下，眼神飛快地掃過他和沈晴交談的身影，那眼神裡似乎有驚訝，有……失落？然後她像被燙到一樣，迅速低下頭，幾乎是逃離般地消失在書架後面。
那種倉促的躲避，和後來在走廊裡如出一轍，甚至更為明顯。 “難道蘇念誤會了什麼？以為他和沈晴……？可這怎麼可能？” 他和沈晴清清白白，從未越界，蘇念看起來也根本不像是會關心這種八卦的人。但除了那次講題後的倉皇逃離，以及圖書館那次更為明顯的「躲避」，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原因能讓一個女生如此徹底地避開自己。
「算了！」 他用力甩頭，像是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連同汗水一起甩掉。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決賽！拿下冠軍！這是他高中階段最重要的目標，是通往夢想的第一個關鍵台階。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專注，忍著膝蓋的隱痛，再次走向球場中央，撿起籃球。
燈光下，那個7號身影再次動了起來，帶著一種近乎自虐般的狠勁。突破、急停、乾拔跳投！動作依舊流暢有力，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頭和落地時下意識的緩衝動作，暴露了身體的負荷已瀕臨極限。
(三)
決賽日終於到來。整個南江一中都籠罩在一種亢奮的節日氣氛裡。巨大的橫幅掛在校門口和體育館外——「南江一中，劍指冠軍！」「林驍MVP！」 穿著統一應援T恤的學生們早早湧入體育館，人聲鼎沸，鑼鼓喧天。空氣中瀰漫著熱浪、尖叫和濃烈的期待。
陳曉薇興奮得像隻小麻雀，一大早就拉著蘇念：「念念！快走快走！去晚了就搶不到好位置了！給林學長加油去啊！」
蘇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低聲道：「我……我還有兩套卷子沒做完，你去吧。」
「哎呀！都什麼時候了還做卷子！」 陳曉薇不依不饒，「這可是決賽！一輩子可能就這一次！林學長要是拿了冠軍，就是我們全校的英雄！走走走，卷子回來再做！」 她不由分說地拽起蘇念的胳膊。
蘇念拗不過好友的熱情，或者說，她內心深處那點被壓抑到極致的、自己也羞於承認的渴望，在陳曉薇的拉扯下，最終佔了上風。她半推半就地被拖進了人聲鼎沸的體育館。
撲面而來的聲浪和熱浪讓她瞬間窒息。巨大的空間裡，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加油棒敲擊的砰砰聲、刺耳的喇叭聲匯成一股強大的洪流，衝擊著她的耳膜和神經。她感覺自己像一葉被投入怒海的小舟，渺小而無助。她下意識地抓緊了陳曉薇的手，手心冰涼。
陳曉薇眼尖，拉著她擠到了看台相對靠前、但位置偏一些的角落。這裡視線不算最佳，但勝在沒那麼擁擠。
「看！林學長出場了！」 陳曉薇激動地跳起來指著下面。
聚光燈驟然打在主隊球員通道口。身著火紅球衣的南江一中隊員魚貫而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7號林驍。
那一刻，蘇念的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他依舊是全場最耀眼的焦點。高大的身軀挺拔如松，紅色的球衣襯得他小麥色的肌膚更加健康，汗水未出，氣勢已如出鞘的利劍。他臉上沒有慣常的張揚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那雙標誌性的丹鳳眼微微瞇起，銳利的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種睥睨的、一往無前的戰意。他抬手，向沸騰的觀眾席致意，動作簡潔有力，瞬間引爆了更高的分貝狂潮。
「林驍——！林驍——！MVP——！」 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幾乎要掀翻屋頂。
蘇念站在喧囂的浪潮裡，隔著厚重的鏡片，靜靜地看著那個光芒萬丈的身影。他離她那麼遠，像懸掛在蒼穹之上的太陽。而她，只是看台上萬千塵埃中的一粒。那種深入骨髓的自卑感再次洶湧而來，將她淹沒。她看到趙磊興奮地撞著林驍的肩膀，看到隊友們眾星捧月般圍在他身邊。這才是屬於他的世界，熱血、張揚、萬眾矚目。
她下意識地在觀眾席前排尋找。果然，在靠近球員席的最佳位置，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沈晴。她今天穿著一件簡約的米白色針織衫，栗色的微捲髮柔順地披在肩頭，氣質依舊溫婉沉靜，與周圍狂熱的氛圍形成微妙的反差。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尖叫吶喊，只是安靜地坐著，嘴角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鼓勵性的微笑，目光平靜地落在場內，落在那個7號身上。
蘇念的心，像被細密的針扎過，泛起密密麻麻的鈍痛。她猛地低下頭，厚重的眼鏡框幾乎要戳到鼻尖。她不該來的。她在這裡，就像一個闖入者，一個可笑的、多餘的旁觀者。沈晴的存在，像一個無聲的證明，提醒著她圖書館那一幕的真實，以及她與林驍之間那道名為「誤解」卻又無法逾越的鴻溝。
「念念，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陳曉薇察覺到好友的異常沉默和蒼白的臉色。
「沒……有點吵。」 蘇念的聲音細若蚊蚋，幾乎被淹沒在聲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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