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魔鬼。有些時候,戀人覺得自己處於語言的魔掌之中,身不由己地去傷害自己,並且──用歌德的話說──將自己逐出天堂:也就是戀愛關係為他構造的天堂。」
-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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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有點驚訝,總覺得赤司君跟翻譯文學搭不太起來。」黑子看著赤司桌上的文庫本如此表示,而赤司歪了歪頭。
「總覺得我在哲也心中的形象相當扭曲啊。」
「不,跟扭曲完全搭不上邊呢。」也許可以說是太正統了吧,黑子心想。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交換了什麼微妙的契約,最近總是反應過來的時候,赤司就已經出現在他身邊了。
經理似乎也養成了將數據交給黑子的習慣,於是跟赤司一起在放學之後安排訓練內容也成為了黑子的日課。而其他時候,例如午休,赤司則是會自己來找他。赤司就是有辦法讓人覺得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很重要,而有時候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所以明明就不同班,可是總是給人一種他們出現總是在一起的感覺。當回過神來的時候事情就已經如此了。雖然沒甚麼不情願,黑子也還真找不到什麼理由反駁。結果就是,赤司的日常漸漸的滲透進了黑子的日常之中,以一種無色無味且無法反抗的姿態成了一個既定事實。
就像現在黑子看著赤司擺在桌上閱讀的那本翻譯小說,然後發出了感想這樣。
「歌德是嗎…也許的確是很搭吧。」
「疑問型呢…那你覺得應該是甚麼呢?」
「例如新渡戶稻造之類的。」聽到黑子舉的例子,赤司忍不住的笑了。
「我已經不想去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了,完全脫離常軌了啊,哲也。」
「不覺得當赤司君選擇扮演正確本身的時候,就已經完全不存在常軌這種東西了嗎?」
真是不知道該說你什麼,赤司無奈的表情就像是在這麼說。
最近看到赤司那種簡直是在說「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的機會似乎意想不到的多,例如說,放學之後自然的說著「你不是想要去書店嗎?走吧。」然後就理所當然的一起去了紀伊國屋的赤司。
然後,在站在推理小說櫃前良久的黑子身後,赤司一臉饒富興趣的看著。
「橫溝正史嗎、倒是相當的中規中矩啊。」
「赤司君會給出這樣的評價我不意外,我只意外赤司君會看推理小說。」黑子這麼表示,赤司笑而不語。
「最納悶的應該是,赤司君究竟是哪來的時間看書的吧。」
「你在看書的時候我也都在看書啊。」赤司這麼回答,而黑子也只能表示「原來如此」。
隨著InterHigh的時間逼近,籃球部的訓練也越來越慘無人道,每天跟著赤司安排日課的黑子也越來越常看著訓練菜單咋舌。不過即使如此,赤司在學業、籃球部活、隊長的職責跟晚餐後督促黑子學業的課後補習之間還是有時間能夠看書,甚至還有辦法主動提出要跟黑子去書店,這讓黑子感到十足的不可思議。不,也許就因為是赤司,所以才能夠輕易的做到這一切吧。
一邊維持著完美的虛幻外殼,同時卻又比誰都真實。
就像是現在。
黑子並不了解為何赤司會選擇把大多數的時間拿來跟自己相處,也許真的是那個看似開玩笑的契約生效了,不過這並不影響什麼事。
好吧,其實還是有被影響。黑子想著。對於赤司君的看法還是有被影響。
赤司總是用一個高於實際高度的角度在看事情,因此可以看見許多他們看不見的東西。赤司雖然用那個高度在看著一切,卻又從來不覺得自己必須要捨棄些什麼,對於自身,對於他人。也許這就是赤司特有的矛盾:期許自己用神的角度看著一切,卻也從不放棄宣揚自己的凡人身分。
「也許赤司君會瞬間移動也說不定吧。」
「那只是敘述性詭計罷了,你伊坂幸太郎看太多了。」
「不,我絕對不會對赤司君有看伊坂幸太郎感到驚訝。」
「我也絕對不會說『我不知道該說你什麼』。」
「也許這個時候只要笑就可以了?」
「傑克‧克里斯賓不會這麼說的。」
「.........世界上應該真的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吧...」
「那就要看你對於不可思議的定義是什麼了。」赤司笑了。
「我覺得像這個樣子跟赤司君對話就相當不可思議。」黑子這句話倒是相當真誠,可是赤司的笑意卻更加明顯。
「哪種層面上的不可思議?」
「字面上的,」黑子下意識的回答。「不管是會看普通推理小說的赤司,還是會跟赤司君一起來書店的我。」會看見如此生活化的赤司根本就像做夢一樣。
「伊坂幸太郎並不算是普通的推理小說吧。」赤司的臉上又出現了剛剛那個無奈的苦笑。「雖然不懂你想表達的是哪個層面,不過如果是你覺得對我本身有了新的認知,我想那應該是好事。」
「的確是呢。」黑子認真的回答。
也許對於找出黑子想要的答案一點幫助都沒有,可是卻忍不住的感到了欣喜。對於赤司的認識,對於赤司的的真實,在融合了日常形象之後,跟自己以前眼中的赤司隱微的出現了落差,而這個落差是他求之不得且津津樂道的珍寶。
也許就像毒藥,黑子如此心想,一種毫無道理的麻醉,讓人能夠在傷口的痛苦之中忘記掉一切可能更危險的傷害。
黑子不了解他的猜測跟實際上的距離究竟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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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麼說,感覺對你而言,我之前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就像是在演戲一樣。」
在一次籃球部活之後,黑子不經意地對赤司表示。而赤司則同樣不經意地回答。
「不是在演戲,而是扮演一個『最適合的形象』。」雖然是不經意的發言,但黑子的語氣一如往常地認真。「例如說,想要讓人感到害怕,於是就瘋狂了起來。」
「瘋狂嗎?」
「不是這樣的話,就說不出來要把自己眼睛挖出來這種話吧。」黑子稍微轉了頭,視線直直的對上了赤司,感覺到赤司不著痕跡的驚訝。「如果只是想要強調言出必行,沒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
會選擇如此去解讀,也許某種層面上是一種包庇吧,黑子心想,想要將赤司的形象包庇為自己可以接受並認同的形象。
「我還以為你也要說這是中二病呢。」
「原來赤司君知道自己被這麼說啊。」
「別一副我被這麼說理所當然的神情,哲也。」
「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赤司君。」
赤司失笑。
「不覺得,只是一句中二病,就能得到瘋狂的形象。這樣子說起來還滿划算的嗎?」
「也許赤司君會覺得這樣來說是算是划算吧。」不過我們是無法想像的,黑子稍稍有些不理解的眼神就像這麼說著。不過也許迷惑的部份還是佔了大多數。
看著黑子的眼神,赤司眼中閃過了一抹複雜。
「那麼對哲也來說,什麼樣子算是划算的呢?」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來換取自己所希冀的事物?
赤司的攻勢總是出其不意,看似是理所當然的反問,卻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之中感受到異樣的不祥。
寒毛似乎警戒的豎了起來,感到危機感的黑子看著他,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到面無表情之後。
在沉默中良久,最後他開口。
「對赤司君來說,浮士德博士應該很可笑吧。」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赤司君不是會為了什麼賭上一切的人。」
「你是這麼看我的嗎?」
「難道不是嗎?對赤司君而言,所有的一切都能透過爭取而得到,所以並不需要用什麼去交換。」
赤司笑而不語,他只是直直的看著黑子。
沒有在生氣,所以他果然還是說中了吧,黑子這麼心想,帶有一點麻木的譴責。
赤司沒有回答,他注視了黑子一段時間之後,淡淡的開口。
「我反倒覺得,哲也你有些過於美化『為了什麼而賭上一切』這樣的精神了。」
從腦後竄上的寒冷讓他有些難以呼吸,但是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
「那有什麼不對嗎?因為那是很多人唯一能選擇的方式。」
「那沒什麼不對。只不過那也只是一種方式罷了,不值得過度崇尚。」赤司看出了黑子的臉色變得僵硬。「很多時候,過度的執著一件事,最後只會流於自我陶醉。」
黑子感覺有什麼東西轟的一聲在他腦中爆炸。
「赤司君你也要說這是一種自我陶醉嗎。」
「你的主詞是什麼呢,哲也?」
明知故問。難以想像的怒火似乎將他點著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語調上揚。雖然在旁人的耳裡聽起來不過就是普通偏大的音量,但以黑子的標準來說這已經是相當激動的表現了。
「我說過了,現在的赤司君是不會理解的。」
「理解什麼?」
「理解為什麼人們總是會選擇去做些蠢事。」
因為赤司君,總是選擇要成為正確。
所以連帶著放棄了許多正確以外的東西。黑子的眼神在憤怒之外,還有著細微的哀傷。發現了這一點的赤司感到了奇妙的驚喜感。
「不,我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不能認同是嗎?」
「也可以認同。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人們總是會選擇要去做些蠢事。」
「赤司君,你在說謊。」
「不、我沒有說謊。」
「可是你說的東西根本就不可能成立。」
「那只是我們對於名詞的認知出了落差,實際上是有可能的。」
「這只是詭辯吧。」
黑子那個壓抑著痛苦的眼神如他預料的出現在眼眸之後。這也許是一種業障吧,赤司心想,其實並不想傷害他,但是並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去戳穿一個又一個黑子並不想面對的事實,而一次又一次的感覺到黑子受傷得想要逃走。他想這就是他必須承受的業障,而不去想那淡淡的悲傷是從何而來。
不過黑子之所以能夠忍受這一切赤司所有意無意丟出的尖銳,而沒有真的逃走,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從這裡得到什麼慰藉吧,赤司相當淡然的想著。
不過也許又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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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赤司君,我可以問我們現在是在幹什麼嗎?」
「我不是問你假日有沒有空嗎?」
「是的。但是?」
「所以找你一起出來騎馬。不願意嗎?」
「沒有的事。」雖然下意識的回答了,不過在實際上看到近兩米高的馬的時候,黑子還是有些愣住。
看到他的反應,赤司的嘴角上揚了,不過並沒有笑出來。
「重點是,無論如何都不要放開疆繩。」走吧,哲也。這麼說完就自顧自往前的赤司駕輕就熟的上了馬鞍,讓黑子如臨大敵的跟上他。
果然是一點都不會表現出來呢,赤司看著雖然稍嫌僵硬,但是在馬術教練的帶領下成功騎上馬的黑子朝他緩緩走來。即使感到害怕或抗拒也不會表現出任何一點想要逃避的樣子,赤司心想。
「背要挺直,」赤司忍不住露出感到有趣的笑容。「但是不用這麼僵硬。」
「請不要做些強人所難的要求。」黑子依舊面無表情,但是赤司感覺的到他的冷汗、輕微的顫抖,還有焦慮的情緒。
跟從容的赤司比起來,黑子現在幾乎可以算是手足無措了吧。因為家裡環境的關係,赤司從孩童時就養成了這個興趣。在歐洲算是貴族象徵的運動,不過即使在現代的日本也有許多象徵著身分地位的含意。不過對赤司征十郎來說,也許只是單純的喜歡騎在馬背上那個高處的視點吧。
「現在這個高度,跟敦的身高其實也差不多。」赤司說著就笑了。「你不訪想像這是用敦的高度在行走,不覺得親切多了嗎?」
「這我倒是從來沒想過...」表情絲毫未變,氣場倒是緩和了不少。「原來紫原君一直都是用這種高度在生活嗎?」難怪會那麼容易覺得餓啊...
這話怎麼說?赤司挑起一道眉反問。
感覺用這麼高的視野在生活很累啊...所以消耗也比一般人多吧?黑子這麼表示。
你這是在為你的食量找藉口嗎?待會的午餐是不允許剩下來的。
黑子一時語塞。
感覺到有些埋怨的視線射來,赤司微笑著抓起黑子的韁繩。
偶爾也嘗試一下用不同的高度看事情吧。赤司這麼說著,輕輕的驅使了馬小跑步了起來。放輕鬆,跟著馬前腳跟後腳著地的頻率擺動身體,上半身挺直,然後用下半身維持身體的重心。
感覺赤司君非常熟練呢。
韁繩被赤司抓在手中,即使相當不安也開始跟著赤司繞著場地小跑步的黑子這麼表示。
你是指騎馬、把午餐吃完,還是用這個高度看東西?赤司反問。
應該是以上皆是吧,黑子有些呆滯的回答。
事實是,這並不是黑子習慣的東西,這放眼所見的一切。
離地兩米的視野,上半身毫無遮蔽也無處支撐,重心一直在改變,只能用身體跟下半身的力量保持平衡。風聲,馬啼聲充滿了意識卻又有些遠離,馬蹄鐵打在地上的反作用力跟聲音一起打擊著他的耳膜,而赤司在他右側稍前一點的位置,鮮豔的紅髮是他整個視線中最鮮明的東西。我們要去哪裡?黑子覺得腦中一片混沌。
也許一開始答應赤司的邀請就是個錯誤,黑子無法克制的這麼想著。可是韁繩在赤司手中,也許這是他最無法接受的,卻也是他最無法反抗的。
他對於無法反抗的自己感到相當埋怨,可是即使後悔即使埋怨,他想,同樣的情況再重來無數次,他也會再無數次的選擇了同樣的宇宙吧。說著埋怨對上赤司自己總是無力反抗,實際上是自己選擇了不去反抗。這點黑子比誰都清楚,看似無力的他,卻比誰都還要清楚自己是做出所有選擇的人。
所以跟隨赤司來到洛山是自己選擇的,跟青峰分道揚鑣也是自己選擇的。
想到這裡,黑子的胃部一陣緊縮。
同樣的生命、同樣的生活,世界依舊是同樣的在運轉,即使他以為他的世界失去光芒,自己將會分崩離析,可是他的想像卻都沒有發生。
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光芒映照出了視野,即使他從未意識到那也是一道光,即使他從未想過那道光會進入自己的世界。
所以他也從未想到那道光對他的意義。
我們要去哪裡?黑子腦中混沌的模糊似乎有些增強,所以他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問出聲。
我們是來騎馬的,你覺得我們要去哪裡重要嗎?
我只是想知道我們要去哪裡。
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沒有的事。我只是.........黑子遲疑了。有點感覺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
你從哪裡來?你是誰?你要去哪裡?赤司轉頭看向他,臉上帶著不可察覺的笑意。
赤司君認為呢?
是我在問你啊。
那赤司君問這個問題是為了什麼?
不為什麼、哲也。清醒一點了嗎?
不,我還是什麼都想不出來。
你現在是在想什麼問題呢?
應該是...
應該?
因為我也不是很能確定我究竟是在迷惑些什麼。
是嗎...
應該是,為什麼我會跟赤司君一起在這裡......吧。
雖然看起來只是愣了一下,但是黑子知道以赤司的程度來説已經算是相當驚訝的表情了。
那麼,是為什麼呢?
黑子所作出的一切選擇,又是因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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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最後就讀洛山的消息,一直到IH的地區預賽開打後才被身為奇蹟世代的隊友們知曉,只有青峰大輝早早就從青梅竹馬的桃井五月那裏得知了這個消息。不過青峰並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看似是漠不關心,而實際的情況是如何也沒人能有個結論。
不過,有能力做出結論的人,應該都選擇了刻意忽略了吧。
忽略了這個選擇所代表的意義,忽略了彼此自身原本所代表的意義。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選擇,選擇將之前所架構起來的一切破壞殆盡。
黑子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他覺得赤司有點驚訝。雖然說那個時候他並沒辦法正確的判斷赤司的情緒,可是他就是這麼覺得。
事後也證實了他當時的猜想並沒有錯,赤司對於黑子的選擇其實有點驚訝。並不是覺得不可能,而是預想到這個可能性卻無法判定走向。
這之間的差異很大嗎?黑子曾經這麼質疑過,而赤司則是看似愉快地表示「這兩者乍看一樣,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跟大輝、涼太他們比起來,你總是更出乎我預料,赤司這麼說,臉上帶著明顯的愉快。預料到大輝跟涼太的未來並沒有什麼好欣喜的,他們本來就是不會動搖的類型。可是你卻完全不同。
這樣算是讚美嗎?黑子有些疑惑的反問,而赤司則是相當坦然的回答了。
那是當然,對我而言沒有比這更崇高的讚美了,赤司如此表示。喜悅的程度完全不同呢,哲也。
赤司君的喜悅似乎是相當危險的東西。
對你而言,也許是吧。赤司看著黑子,露出了些許複雜的表情,總體來說是相當開心的表情,可是參雜了些黑子無法解讀的東西在其中。
那些複雜的東西,現在的黑子卻也漸漸的可以解讀了。
漸漸的,可以理解赤司看事情的角度,那個過於純粹中立所以反而很難被理解的價值觀,赤司的喜好,還有表情並不豐富、大部分的人都表示相當難以理解的赤司的情緒變化。
「赤司君,總是能夠同時看到很多面向上的事,同時,非常積極的去了解所有事情。」
「嗯?」
「可是,在預測事情發展的時候,比起全數料中,赤司君又總是希望事情的發展超乎自己的預料吧。」
「嗯...該怎麼說才好,很接近了呢,哲也。」
「這不是正確答案嗎?」
「很可惜,不是。不過很接近了,哲也。」
「真可惜啊。」
這麼說著的黑子,一秒也沒有把目光從赤司身上移開。
因為,赤司的每一個眼神都像是個暗號。黑子有時會這麼覺得。如果解開的話,是不是會得到另一個故事呢?像是獎勵、報酬一般的東西,因為自己得出答案而露出驚喜神情的赤司。
明明一切的開端是一個契約,黑子這麼想著,可是到了中途卻似乎變質了。
用打敗青峰為籌碼交換,黑子選擇了赤司提供的籃球來成為影子。乍看毫無問題的契約,卻總有什麼東西梗在其中一般。
他為什麼會覺得不踏實、為什麼會覺得有一層薄霧罩在眼前、為什麼會覺得眼前的赤司不是真正的。
似乎有什麼總是要呼之欲出,卻又稍縱即逝。
我覺得是讚美的部份,你可能會覺得不悅吧。
什麼意思?
例如說,你的出乎意料性。
嗯?
大輝跟涼太、真太郎跟敦,當然還有我。對我們而言,這個世界是什麼樣貌根本就不重要。
.........
可是你卻截然不同。
是嗎?
只有你,哲也。只有你會全心關注著這個世界的全部。
......是這樣嗎。
是的,這就是為什麼你有辦法出乎我預料的原因。
不是很懂呢,赤司君。
於是赤司的嘴角微微勾了起來。現在不懂也沒關係,哲也。
不過當你想出結論的時候,想必又是相當令人期待的景色吧。
會令我自己有些不悅的結論嗎?黑子的神情出現一絲疑惑。
那也是無法肯定的,赤司這麼表示,所以才令人期待。
這麼說著的赤司,眼中流轉的光采令黑子有些眩目,同時也有些不甘心。
當赤司君又拋出了一個自己無法理解的命題的時候,當赤司君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時候,當明明感到危機、自己卻依舊無法移開視線的時候。
他無法不去懷疑這一切是不是都是被設計好的。
他知道赤司心中有一個劇本,在赤司的眼中這世界是一個劇場,而赤司所在的世界他自己就是編劇者,他們全部都是劇中的角色,可是只有赤司知道他自己同時也是扮演這個角色的演員。
就是這樣,可是在赤司看著他的種種眼神之間他似乎窺見了在角色跟演員之間轉換的那個夾縫。
他想那可能就是原因了。為什麼他會覺得眼中的赤司不是真實的赤司,為什麼他會想要知道赤司所說的、所想的是什麼意義,像是著了魔一樣的去解讀、猜想赤司所丟給他的每一個問題。
那個有意無意顯露出的面貌,那個看著自己時會露出的期待,可是卻會在他刻意接近、近到幾乎要觸碰到的時候瞬間被埋藏到一點也不剩。這都讓黑子無法確定這究竟是赤司的刻意為之還是不小心的了。
所以他也不曉得當赤司表現出那個彷若面具的完美外殼的時候,他心中那股怒氣是由何而來。
也許是當他窺見了夾縫之後、當他得知夾縫本身的存在之後,便無法回頭的一種症狀。
看似私人範圍相當堅固的赤司卻會讓黑子進到宿舍房間,雖然已經在裡面渡過了大半學期(不過因為大多時候是心驚膽顫的補習時間所以黑子實在不太願意去回想),可是只要遠離了當下的情境,事後回想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課後會拎著黑子確保課業的進度,雖然在房間複習的確是相當方便,但是仔細一想只要赤司希望,這種程度的事情實在是在哪都沒差,所以地點是在房間這一點似乎就變得有點微妙。不過通常在那個當下黑子是毫無餘裕去想那個問題的,最常見的情景就是在結束精神轟炸之後,癱軟趴倒在赤司桌上或是床邊如同死屍一般的黑子。這種時候常見赤司冷淡的說著「要睡就到床上去」,但是卻還是安撫般地拍著他的頭頂或是肩膀。而這個場景常常以赤司將毛毯丟到趴在床上裝死的黑子身上後就自顧自走進浴室作結。
其實赤司君可以完全不管我的啊,黑子心想,可是同時聞到了床鋪上淡淡的赤司的味道。像這樣子等著赤司梳洗完出來的時間,黑子常常會產生一種他正在被赤司豢養著的錯覺。
當然也有可能不只是錯覺,黑子哲也心想。
其實不用說出口他也知道,不管是朝夕相處的親密、看似挑釁般的信任、不容反抗的照顧跟設想,這些赤司默默塞給他的一切,都不是能用順便或是身為隊長的義務簡單帶過的東西。當然、赤司也沒有要用這種藉口帶過的打算。
沒有人說出口,可是沒有人說出口也無所謂。
黑子感覺有點抗拒這樣的自己,可是全身發懶不想動的心情卻在天人交戰之中取得了勝利。在窺見了夾縫之後的赤司之後,便不想從這個赤司特別留給他的距離之中脫身。雖然那個命運的轉折點的確是赤司,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之下,赤司所伸出的手對他而言的確是那根在絕望的汪洋之中最耀眼的一根浮木。
而且也不只是這樣,黑子閉著眼想著。在很多時候黑子會在這時候不小心睡著,直到洗完澡的赤司離開浴室來到床邊把自己叫醒。黑子不記得有多少次他感覺到剛洗完澡還帶著水氣的溫熱指尖輕撫著他的臉頰,然後輕輕撥開額髮,就像赤司深信在叫醒他之前黑子是熟睡著的一樣。簡直不可置信的溫柔觸碰、寵溺、特殊待遇、不求回報,黑子覺得如果以這樣的標準來看的話,自己的確是被赤司豢養著的。
可是碰觸自己的手卻是截然不同的溫度。青峰的體溫總是比他跟赤司都更高上一點,同樣的動作同樣的位置,由青峰跟由赤司所做出的差異對黑子來說是全然不同的氣氛。他想著那些本來曾經有機會實現的那些宇宙,他原本希望的發展其實截然不同。
原本只是一個方式罷了。
為了找回自己的籃球,為了找回青峰而採取的方式。
結果卻被這個方式本身迷惑了。
他不停的想著這一切是不是被計畫好的。
可是,卻又無法克制地覺得,也許赤司君也沒有預料到計畫的變質吧。
而當他意識到夾縫的存在的時候,預料外的變質就已經不可逆了。
在訓練的時候的赤司他相當熟悉,總是能夠一眼看穿人的極限,並將人的能力做最大限度的開發。而應對上日常的赤司,因為注重飲食,所以出乎意外的,赤司擁有中上等級的廚藝。感覺起來赤司並不像是會特別去鑽研廚藝這個領域的人,可是可能是出於「不能接受出於己手的食材變得難以下嚥」這樣的理由,所以半強迫性的學習了食材的處理方法了吧。
這也很有赤司的風格,黑子心想,目的永遠都不是行為本身,而是將行為本身當成對追求目標過程中必經的一個環節、一個條件、一項工具,然後在自己毫不為意的時候就已經達到了許多人試圖追求卻都無法企及的高度。毫不留情、因為赤司只會看著「正確」,所以悲傷、期待這些情緒就變成了無法入眼的阻礙,跟帝光時期一樣,維持著「正確」與「全勝」的赤司,總是用無法逃避的真實直擊他痛處。
其實被刺痛得傷痕累累,卻找不到任何逃避的理由,他幾乎都要說服自己這疼痛是對自己有好處的了。
可是赤司總是有辦法將他打進絕境之後再親手拉他出來,所以他現在才會在這裡。
跟青峰全然不同形式的溫柔(如果這可以被稱作溫柔的話),相處的形式跟彼此的關係、甚至對彼此關係的定位也大相逕庭。現在的黑子不管怎麼回想,都無法理解當初究竟為什麼會回應那隻對他伸出的手。
可是同樣的,不管怎麼想他都知道他無法拒絕那隻手,也許這就是相當於著魔一般的經驗吧。
理智無法解釋,感情卻又無法抗拒。這實在是,黑子想著忍不住露出了苦笑,非常有赤司征十郎的風格啊。
如果是這樣的赤司的話,想要製造出一個讓黑子哲也實現願望的宇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想要親手去扭曲這個宇宙對赤司而言也是毫無難度的事情。
所以事情又回到一開始了,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呢?赤司究竟是為了什麼要跟他定下契約呢?這個微妙的關係、以及在他眼前若有似無的夾縫,赤司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臥倒在赤司床上的黑子的思緒發散著,然後他聽到了浴室門打開的聲音,水聲、溫熱的蒸汽在冷空氣中發散時微小的滋滋聲,以及走到床邊的腳步聲。
黑子微微張開了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肌膚還散發著蒸汽的赤司背影。鬆垮的運動褲掛在人魚骨上,頭上掛著一條毛巾,除此之外還滴著水的上身沒有任何遮蔽。黑子可以清楚的看見赤司精瘦的身形下蘊含的肌肉線條,精實的肌肉弧度將稍嫌骨感的身體撐起到一個恰到好處的平衡,後頸的線條優美的連接著結實的肩膀跟明顯的蝴蝶骨,從鮮紅髮稍滴下的水珠沿著背肌滑過腰際之後被運動褲的布料吸收了。
優美的軀體。跟自己截然不同的軀體。明明身形相仿,可是黑子很清楚自己沒有能夠撐起軀體線條的肌肉。男孩子的社團,男孩子之間坦誠相見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他也記得好幾次大汗淋漓的他跟青峰索性將上衣脫去,在洗手臺邊沖水的情景。不過總是注重著隊長的形象與威嚴的赤司,在黑子的記憶中幾乎不曾與他們這樣打鬧。那麼現在所見的此情此景又是怎麼回事呢?眼前這個對他沒有任何防備的、可說是將赤裸的背後完全展露在他眼前的赤司。
「哲也、睡著了嗎?」似乎是感覺到黑子的視線,又或是忘記了黑子還在他房中,赤司擦拭濕髮的動作停了下來,轉身看見的是注視著自己的黑子。
「沒有,赤司君,我沒有睡著。」
「是嗎。那你也該回房了...」
「赤司君。」坐上床緣的赤司的話被黑子的喚聲打斷。
「怎麼了?」赤司沒有表現出一絲不耐,他只是直直看向黑子,對上了黑子十分坦然、卻有些不解的眼神。「又在想什麼問題嗎。」問句是肯定的,赤司只是做出了一個確認的動作。
「赤司君...」他們的距離有點近,黑子心想,兩人都是毫無防備的狀態跟毫無防備的視線,在這樣的對視之中,他在想也許他可以找到一些他以前都不敢想像的東西。赤司的眼睛,在天帝之眼出現之後的異色雙眼,他的眼中只有這樣的東西,而他不知道赤司會從他的水色雙眼中看到什麼。
「你想問什麼問題?」
在問題離開他口中的時候,他看到那雙異色瞳有著鮮明的波動。這能夠代表什麼呢?黑子沒有結論。
我是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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