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邊吃著牛排,邊觀察著皓宇的神情,他似乎也在煩惱甚麼,或許他在為我的話掙扎吧。
牛排吃的差不多了,我去幫大家倒了玉米濃湯和飲料。
「話說為甚麼牛排店都喜歡用軟塑膠杯裝飲料,就不能用硬杯嗎?」陳震吐槽道。
沒有人回他。
皓宇慢悠悠地飄出一句話:「你剛剛的話,讓我想到濁大跳樓的人。」
「這兩種墜落是不同的,我相信那個人肯定是太過溫柔才會了結自己的生命,而另一種墜落的人,是在精神上的頹靡,成了自私自利,滿腦子追求社會地位和金錢的傢伙。」
「是嗎?我剛才一直以為你討厭的是躺平主義。」
「躺平主義不就是利己主義的最好範例嗎?只不過參雜了點絕望和一雙沒有權力的小手。」
「不是吧,就算是奉行躺平主義的人,多少還是有點善心吧。」
「這種小善才是大惡吧,自以為是的劃出道德界線,實則充滿偷感地品嘗自己的行為,這種自戀的行為,也一樣糟糕。」
「你還真是個聖人啊,可是我看你平常也不是這樣啊,憑甚麼用這種標準去要求他人?」
「那我問你,如果地上有垃圾,你會把它撿去垃圾桶嗎?」
「甚麼問題?我覺得這跟我說的話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我不管皓宇,接著說道:「如果因為想保持環境整潔,而把垃圾撿去垃圾桶,那就是善;如果因為距離太遠、垃圾太髒,而不願撿的話,那就是小善。」
皓宇似乎聽懂了我的意思,他沉默地低下了頭,喝起了玉米濃湯。
陳震這時已經吃完他的食物,看向了我。
「怎麼了?」我問道。
「我只是有一些問題想問你,為甚麼跳樓的人是溫柔的人呢?如果是因為賭博開槓桿賠爆的人,那應該罪有應得吧。還有,你的意思是用各種方式自殺的人都是溫柔的吧,我怎麼認為你說的是一個二級結論呢?如果說『自殺的人都是因為對生活感到絕望』,這樣更直觀吧?而感到絕望的人,又怎麼跟溫柔扯上關係呢?可以解釋給我聽嗎?」
「如果有一天,你很親近的人跟你說他們想離開這個世界了,你會怎麼回答?」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我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我會把你的問題視作一個道德兩難問題,不管我想要挽留,還是尊重對方,都是錯誤的抉擇。因為如果我想要挽留,肯定會被你批鬥成自私的傢伙,我可不想被這樣說;如果我選擇尊重對方,你一定會說是我的溫柔殺死了他,這也挺糟糕的。」
「不,你猜錯了,你的第一個回答就闡明了我的想法,一個選擇離開的人,就是沒被保護到的人;換句話說,他連產生尖刺對抗惡意的能力沒有,而這就是我所想說的溫柔。」
皓宇插嘴問道:「你很可憐他們嗎?」
我不假思索地回道:「當然。」
皓宇將紅茶一口氣喝完,接著問道:「在這世界上,不對,就台灣好了,每幾個月,就會有人因為霸凌而嘗試自殺,你也會可憐他們嗎?」
「當然。」
「但我覺得霸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在這社會上,不就處處發生著霸凌嗎?」
「學生在處理人際關係上的能力更加薄弱,而且要離開班級的難度更高。我不會因為很正常,就默認他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他是邪惡、愚蠢的。」
「可是他很容易就會發生了啊。」
「那又怎樣?我認為校園霸凌就是該被消滅的,建立完整的匿名舉報系統和後續處理辦法。」
這時,陳震插話道:「可是,班級的氣氛本來就很難維持,何況是國高中那種不得不每天相見的空間。另外,排擠算霸凌嗎?要冷漠幾次才算是霸凌?如果因為討厭一個人,不想跟他相處,而被貼上排擠,不,霸凌的標籤,這樣好受嗎?在社群上也很容易看到吧,特教生搗亂課堂的影片,如果我因為嫌惡他的行為,而不想和他說話,這樣也算霸凌嗎?這種模稜兩可,與社會建構相關的問題,我都是站在成功建立組織的人們身上。」
「換句話說,你沒辦法同情弱勢群體嗎?」
「不,你這就有點強詞奪理了,不要把霸凌上升到社會議題。我是非常支持社會正義的,誰會對無產階級揮動鐮刀呢?肯定不是我,我們同為社會的一部分,如果不好好處理,只會遭到反噬;這不就是當今資本主義國家的普遍認知嗎?」
「為甚麼會用『對無產階級揮動鐮刀』這種說法呢?我接下來要說的或許有點極端,甚至會像騙子說的話,但我很希望這能成真:資本不能成為掌握話語權的武器。」
「你講話還真是避諱,或許這是好事,畢竟你有許多不同想法,極端地說,是某些狂熱份子想獵殺、封禁的目標。不過我必須明確說明,我是完全不認同你的思想,如果你真的嫌惡了金錢,你會走向毀滅,在歷史上已經有太多實例了。金錢可以流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它的利益一定大於弊害,畢竟無形的大手可以說是最公平、最迅速的調節機制了。想要平等、有尊嚴的生活,不一定要毀滅一切。」
陳震的話,把我打成了偽科學宗教的教徒,但我不認為自己是信奉者。
「我不認為自由市場有錯,我相信市場的調節能力,這一切都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陳震不解地問道:「那為甚麼要說那種話?討厭鐮刀,卻又認為鐮刀是主人,這不是很矛盾嗎?這樣的想法是會折磨死人的。」
「我討厭鐮刀,是因為冷酷和傲慢;我相信鐮刀,是因為我認為在我死之前,它會是我的保護傘。」
「你所說的話還真是令人絕望啊,有著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又有著無奈至極的現實;這樣的你,又跟先前你所嫌惡的世俗,有甚麼差別?」
「我知道甚麼是善,但我又知道善不可能實現;我知道惡在哪裡,但我又知道惡不可能消滅。在浪漫的地方,我能盡情展現我的品味,在殘酷的地方,我只想努力地活著。」
這時皓宇擦了擦嘴,有些冷峻地說道:「你還真是雙標呢。」
「我認為這才是人該有的樣子,而非是無知地、盲目地生活,要知道每天的自己都很絕望、痛苦,才能享受喜悅。」
皓宇回道:「我雖然聽不懂你們剛才在說甚麼,但我認為你說的挺矛盾的,這樣的你,又和我們有甚麼區別?」
「沒有區別,我只不過是自作多情,喜歡無病呻吟,擅自幫他人決定應該感到痛苦的事情。不過,我確實很討厭用哥布林這種稱號,這跟剛才大部分我所說的話沒甚麼強連結。」
皓宇去結了帳,我和陳震給了他錢。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發現今天是滿月。
漆黑的校園裡,有一層很薄的混沌,隔開了我和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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