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綠枝收拾完床鋪,正要起身離開,忽然聽見外頭有人說話:「昨晚淺雲姐讓我值夜照顧大少爺,結果我碰落大少爺的書,大少爺便讓我出去,叫我別碰他任何東西。我退到外間大少爺也不肯,直到我出去了大少爺才沒吼我 。我這才來看情況。」
另一人卻答:「大少爺昨夜發燒,沒人擦汗也沒人遞水,你讓淺雲姐知道一定揭了你的皮!」
兩人敲門:「大少爺,奴婢春鶯、白露進來伏侍。」
綠枝躲到屏風後邊,聽聲音婉轉悅耳的女子說:「幸好大少爺的燒退了,我去廚房舀熱水來幫大少爺擦臉。」
另一人的聲音略低,應話:「快去吧,我將屋裡薰一薰。」翻動的聲音傳來,那名聲音略低的女子又說:「怎麼沒有沉香,先前的人是收哪兒去了?」
綠枝不好告訴她們貴重的香收在大少爺書桌後邊櫃子,與書一塊兒。香料除了祛濕還可以驅蟲,大少爺最看重的便是他的書。那名叫春鶯的女子碰落大少爺的書,難怪大少爺在病中大發脾氣。
另一個聲音略低的叫做白露,白露說:「只好回夫人的院子拿。」不久傳來開門聲,白露也出了屋子。
綠枝走出屏風,見大少爺的一本詞集擱在外頭茶几上,這本書不知怎麼濕了書皮,一連內頁都讓黃褐色的水泡皺,一個個批註都暈開。她連忙拿乾布擦了,不經意翻到了李後主的《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綠枝內心無限感慨,她識得一些字,全賴大少爺空閒時教她,這首詞正巧大少爺教過。想起她與大少爺相處點點滴滴,她便更難怨恨大少爺!
綠枝來到大少爺跟前,見他踢被子幫他拉被子,轉身欲走卻被大少爺拉住了手:「我心愛的玉人,是你不是?」
綠枝滿心悲愴,她不曉得大少爺的意中人是誰,只知道無論如何都輪不上她。大少爺身邊應站著蕙質蘭心的美人,能陪大少爺吟詩作對,舉杯共酌,約莫虞小姐那樣風雅的人才是。
昨晚的事只是意外,綠枝只想將這件事帶入黃土。如果老天憐她孤苦伶仃,那便成全她的願望。綠枝撥開大少爺的手,輕聲說道:「您的玉人只夢裡有,快放開我來。」
大少爺惆悵得唸出李後主的詞:「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綠枝聞言捂住了臉,大少爺教她《浪淘沙》的過往歷歷在目--
有一日大少爺正寫著批註,她上前看有什麼需要幫忙。見碟子裡的硃砂不夠用了,她取出硃砂粉添至碟子,又倒阿膠水,調得不稠不稀。正要走,卻見大少爺眉頭深鎖,她覺得奇怪,便問:「有春意,有美夢,落花流水,天上人間,好美的一首詞,為何您看得皺眉?」
大少爺搖頭:「這首詞寫的是淒涼,李後主國破被擄。餘生只有殘春,羅衾不耐五更寒,人間客居,往日繁華留待天上夢裡。」然後逐字告訴她意涵。
她聽完感嘆:「雖說被擄淒涼,不過李後主過得仍是富貴生活吧?多少人在戰火裡吃不了一頓飽飯。」
這句話彷彿點醒大少爺了什麼,他忽然大笑:「你說得對,人生的苦都是自苦。富貴本如浮雲,比起一身銅臭,不若內心清明。看來還要多多請教你,才能別有心得。」
她那時不知怎麼說,只好答:「奴什麼都不會,說話淺薄。不過大少爺說什麼,奴都會用心聽。」
大少爺搖頭:「我要多謝你才是,想說什麼直說無妨。」大少爺的眼神清明,底下卻好似有著不羈魂靈,覺得世間萬物不分貴賤,只有對錯。
綠枝不敢如大少爺那般看世情,那時便想起從前謝侍郎府的二老爺來。
從前謝侍郎府還沒分家,如今謝老爺還有二弟,她那時在老夫人院裡伏侍。她親眼見過二老爺欺負婢女姐姐,眼裡帶著輕薄,好似她與婢女姐姐都不是人一樣。
那位二老爺屢試不第,總是拿著書,時不時都要吟誦幾句。遇上那位二老爺念酸詩,她們當下是不敢笑的,回頭定要笑成一片。那時有位婢女姐姐記性特別好,二老爺唸過一遍婢女姐姐便能背,還學二老爺捻鬍子的模樣,捻完鬍子還要鄙視她們幾眼,彷彿這樣才能抒解他的胸懷。
現如今不由得學起婢女姐姐吟誦起《浪淘沙》來,唸至「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綠枝竟與大少爺心有靈犀般落淚。
綠枝想起大少爺清澈的眸子,她的內心彷彿被撕裂了一樣。她內心明白大少爺絕不是二老爺般心存輕薄之人,他一向光明磊落,昨日之事不過意外!
雖然什麼都懂,眼淚卻流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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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枝帶走那本淋濕的詩詞,懷恩院一如既往
謝明奕醒來時,白露拿著沉香回來,正掀開香爐,此時春鶯也回來,手捧銅盆與帕子。
謝明奕問:「方才誰在屋裡?」
白露離謝明奕近些,答:「春鶯前腳提熱水,奴後腳拿沉香,方才並無人在屋。」
謝明奕說:「不對,我方才牽著冰涼如玉的手,除了你們還有誰在屋裡?」
白露與春鶯面面相覷,都搖頭。
謝明奕又問春鶯:「昨晚我讓你出去,你留下了嗎?」
春鶯連忙跪下:「大少爺饒命,您不讓我留,我便沒留,昨晚並不在這裡。」
謝明奕接過帕子擦臉,擦完想起身,腳一碰地便疼得滿頭大汗。痛過一陣,渾身是汗癱在床上,白露與春鶯各自忙著,並無人留意他。
白露開了香爐後拿香勺敲著,刺耳的聲響讓謝明奕心生不悅。接下來置篆添香粉,果真又敲得噹啷響。燃起的香差強人意,他不喜歡單一的香氣,太過厚重。
若是綠枝燃香,從來不須他交待,春日裡燃沉香與桂花粉,這樣的香氣適合賞景。若見他讀書,便燃沉香與檀香,幽靜的香適合讀書寫字。冬日裡燃沉香與肉桂,溫暖濃郁。動作輕巧,從不打擾他!
有次他猜不出香氣,問綠枝,綠枝答:「奴將龍眼殼曬乾磨粉,篩過,取細粉。先燒龍眼殼粉,飄草木果香,再燃沉香,沉香調和果香會變淡,適合夏日晴朗。」
聞綠枝燃香是享受,換成白露燃香不如不燃。
謝明奕不自覺想起昨日為他擦汗之人,擦汗過的涼爽他記得清清楚楚,柔荑冰涼,髪裡花香,他們不知如何相擁,冰冰涼涼的身軀貼著他,於是有了肌膚之親。那人一身冰肌玉骨,柔滑的肌膚彷彿玉做的一般。
他喚了兩次才喚來白露,第一趟拿了紙,磨了墨不知擺哪兒他教拿張茶几擺在床邊,再來終於將筆拿來。
換成綠枝,一定不會如此!
謝明奕內心總浮現李後主的《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於是寫下《浪淘沙.幽窗夜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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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影映屏黃,夜染幽窗。
霜痕暗透畫屏涼。
夢裡玉人相伴語,幾度回腸。
清淨亦難長,寂寞成霜。
殘香隨夜入華堂。
一縷幽思繞夢去,巫山雲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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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明奕讓白露收去書桌後邊櫃子,還讓她放好別動。心裡卻閃過一個念頭:應當不會這麼簡單的事也出錯吧?隨即又搖搖頭。
謝明奕這麼做是為了讓綠枝看見這首詞,到時他找機會教她這首詞,見綠枝反應便能知曉昨夜玉人是不是她。
白露第一次在懷恩院伏侍,也無人調教,便把這張紙夾入裁好的灑金紙裡。
白露在夫人院裡收拾最多的是帳本,多是竹紙冊裝成本,上頭的人寫完她們小心晾乾即可。偶有散頁,便是晾乾後壓整齊,然後才線縫。大少爺房裡多是批註,筆墨,她心想將新乾的筆墨壓得平整,屆時再問大少爺如何收拾這些筆墨。
一日大少爺睡醒,春鶯對大少爺說:「二小姐方才來過,拿走後邊櫃子新裁的灑金紙。」
大少爺嘆道:「蘭芝越來越不像話,拿東西也不等我醒。那些灑金紙本要作拜帖用,這下子要重裁!」
白露那時正為大少爺薰衣,內心吭噹一聲,她想起夾在灑金紙裡的詩句。她拿薰好的衣服出來掛,正巧大少爺問:「綠枝好些了嗎?綠枝若好些叫她幫我收拾後邊櫃子,若有詩詞叫她另外放,我有其它用途。」
白露本想告訴大少爺詩句夾在灑金紙裡讓二小姐拿走了,不料到了大少爺跟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反教大少爺問:「怎麼了?你上回問,綠枝不是答她好多了嗎?」
白露連忙說道:「綠枝姐說她明日回來伺候,屆時我便回夫人處,留春鶯與綠枝姐輪值。」
大少爺答:「知道了。」
白露薰衣完正擦著花瓶,春鶯卻直盯著光禿禿的花瓶說:「白露,你怎麼不剪幾枝花來插?」
白露此時背對大少爺,趕緊對春鶯做了安靜的手勢。春鶯卻像不知道般繼續說:「你若是忙了我來剪。」
大少爺說:「明日綠枝便回來,留待她摘。」
春鶯卻說:「這樣綠枝姐會不會累著,反正奴現在也沒甚麼事,奴來做就好。」春鶯向來是說做就做的性格,這便挽起袖子,拿好籃子剪刀。
大少爺笑了,然後答:「你連花苞摘來放幾天花開都分不清,摘來也是糟蹋花。」
春鶯又說:「那奴專剪開好的花總算不浪費吧?」
大少爺反問:「什麼花開剪什麼,剪一束來插嗎?」
春鶯說:「咦,這樣不行嗎?那您說怎麼做才好?」
大少爺答:「香味交雜怎麼行,你還是行行好,別幫倒忙。閒了在外間做女紅。」
春鶯放好竹籃剪刀,拿來刺繡籮筐,又說:「大少爺,您缺不缺香囊?奴刺繡是一把好手,得過夫人稱讚呢!」
白露見大少爺目光溫柔看著一只藍色香囊,春鶯搶著說:「大少爺,這只香囊繡得真好。這麼看來您不缺香囊。奴便繡自個兒的帕子。」
大少爺說:「去吧,記得少說幾句話,吱吱喳喳個沒完,我聽了頭疼。」
若叫白露來說,伺候大少爺是苦差事。她不像春鶯粗枝大葉,被罵了也不怕,她只想趕緊回了夫人院裡,省得她將大少爺的詞誤夾灑金紙一事被大少爺發現。心裡恨不得這就到了隔日,綠枝回懷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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