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在這以前,綠間真太郎在意的是奇蹟眾人的心情。他儘管想過黑子隱匿自己的病情,為的是不讓這群隊友過於哀痛與打擊,只是沒想到,卻不僅僅這麼簡單。
即便難過、哀傷、悲慟,只要眾人一起面對,一定會有所慰藉的吧。奇蹟中的每一人,都用著不同的方法在照顧他、疼愛他,可是,那個當事人,卻要選擇將大家矇在鼓裡,獨自一人面對死亡嗎?
這太殘忍了,太殘忍了──黑子哲也有沒有想過,若他真的這樣做,會讓其他五人留下多少的悔恨與愧疚?一面留下悲傷淚水的同時,還會不斷檢討自己是否太不可靠了,才讓少年難以依靠?儘管,在面對那樣的症狀,的確也已經束手無策,什麼忙,都幫不上了。
可是,是他太大意了。
綠間真太郎一片癡心地認為,少年的體貼,是對眾人的殘忍,卻沒想到眾人的溫柔,給了少年無垠的絕望。
他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原來一廂情願的對他好,卻會使他落得如此境界。
『真太郎,你不用工作了嗎?』
意識逐漸回籠,綠間真太郎感受到外在的推力,以及上方那不怎麼友善的語調。
他緩緩從床上爬起,迷茫地望著依偎在他懷裡的黑子哲也,大腦過了兩秒後才開始正常運作。他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少年那盈滿淚水的眼眸無助地看著他,最後他決定陪著少年,不自覺地將那人緊緊摟在懷中一起入睡。
腦袋還是有點混亂,動作也有些遲緩。綠間真太郎拿起床邊的眼鏡戴上,發現眼前的紅髮男人臉沉得或許下一秒就準備殺人滅口,這個人從中學開始,對黑子哲也的佔有欲就特別強烈,只要任何人和黑子過於親密都會讓他不爽。
綠間真太郎心虛地將視線移轉到牆面的鐘上,這個時間正好是醫生準備要開始巡房了。難不成這個男人,特意趕在自己離開病房以前過來接替?
『你小心點,別吵醒哲也。』
不爽歸不爽,但仍壓低音量提醒著綠間。而對方注意到他眼窩下的黑影,不用想也知道這男人鐵定連夜沒睡在處理公事,只為了早些回來見到少年吧。
『你要不要陪黑子睡一下?』綠間邊套上醫師袍邊指了指少年身邊的空位。『他醒來看見你,會很開心的。』
赤司征十郎會心一笑,即便早已身心疲倦,卻不急著上床補眠,反倒伸手順了順黑子額間的秀髮,望向少年的眼神中充滿著寵溺。他開口,對著此時剛拉開房門的綠間說道:『你應該有得告訴我的事情吧?』
這男人...依舊如此敏銳。
綠間真太郎扶了下鼻樑上的眼鏡,語氣回復以往的沉著幹練:『你先做好準備,因為這...』翠髮男人拉上房門的手倏地停下,除了那個足以形容少年或者奇蹟世代的形容詞,他不曉得該如何形容昨晚那段談話。『...太殘忍了。』
『呵。』
赤司征十郎輕聲笑了下,手上順著少年額髮的動作仍舊持續著,輕柔得像是在對待高級的易碎物品。
『還有什麼,比起他現在在這裡,還更殘忍的呢。』
綠間真太郎闔上房門,像是拒絕聽見那男人的喃喃自語一般。
這種,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絕望。
黃瀨涼太今天下午回東京了,跟他和赤司預定的時間一樣。
綠間真太郎在自己辦公室門口見到他時,還很沒形象地嚇了一大跳。天知道赤司征十郎到底對那個容易爆衝的現役明星說了什麼,黃瀨肯好好先把工作完成就已經是奇蹟了,而他現在人到醫院了,竟然沒先直奔主題,而是先找綠間眞太郎這個路人甲乙。
『嗨。』黃瀨涼太摘下那大得足以遮住整張臉的黑色墨鏡,面上扯出的強顏歡笑也掩蓋不著其憔悴的面容。『先來找你了解一下狀況。』
所以嚴格說起來,綠間真太郎其實並不完全算是個路人甲乙。
只是個極其接觸核心,卻什麼忙也幫不上的配角。
綠間真太郎看了看腕錶,目前正值中午。『要先吃個飯嗎?』
『好啊,先吃飯好了。』黃瀨涼太又將墨鏡戴上,而後嘴角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免得等等吃不下。』
綠間沒有多做回應,似乎是讚許黃瀨難有的成熟。
兩人默默地一起在醫院內吃完了午飯,之中不時聊著工作內容。黃瀨涼太說他想休息一陣子,其實早就想了,但如果他能早一點和公司堅決地要休假,他或許能早點發現黑子的異狀。談到這,黃瀨無力地笑笑。
『不用這樣苛責自己。』綠間真太郎將桌上的餐具收拾好,對著仍在一旁委靡的男人說道:『他真的想躲,就沒人可以發現。』
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的。
為此,赤司征十郎還對旁人發過火(當然不會對少年生氣),不是氣他自己把黑子哲也教得太好,而是氣他們這群人竟他媽連一個人都找不到。
總之還是氣自己的不爭氣居多。
黃瀨涼太當然能理解黑子哲也隱瞞病情的原因,只是事境至此,再提也沒用。
『不過幸好小綠間有發現呢,幸好。』
一想到少年有一天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恐懼的滋味,即便是在做夢,也能讓他驚醒過來,一身冷汗。
綠間真太郎無語,他領著黃瀨進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房門,隔絕掉外頭一堆來自護士的熱切眼光。
『我在電話裡聽小赤司說了,是血癌對吧?』黃瀨涼太坐上會客用的褐色沙發,單手捂上自己疲憊不堪的雙眼,悶悶地道:『但他談話的語氣實在太輕鬆了,所以我一直在想,這應該只是初期而已吧?治得好吧?』
綠間無語,此時的他回想起那時候,現在這個看似能冷靜面對一切的赤司征十郎大吼大叫亂摔東西最後還潰堤失聲的模樣。
所以究竟是物極必反,還是他仍想自欺欺人?
『是末期。』綠間真太郎推了推眼鏡,他無法抑制每每告訴他人這絕望時的顫抖,然而這殘酷的工作,至少還有兩次。『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太多器官了。』
『可是...可是小赤司說他很好的啊...』無助的聲線中帶著哽咽,黃瀨涼太像是想從之前的通話找出一點希望之光。『說他生活都很正常的...目前都跟正常人一樣...?』
『那也只是目前。』綠間嘆了口氣,伸手揉上自己越漸發痛的太陽穴。『再過沒多久,他會難受得只能靠注射嗎啡來止痛。』或許,或許那少年已經默默承受了太多痛楚,他可能全身上下都在疼痛,只是不肯開口罷了。
因為他清楚,只要他一開口求救,會感到痛的,就不止他一人了。
『或許是他身體比較遲鈍,所以病痛的反應來得較慢,但也因為這樣,才沒能即時發現...』
綠間真太郎曾逼問過黑子死活不早點看病的理由,但對方的說法是,他近幾個月才感覺到明顯的全身無力,時常頭暈目眩和發燒,走沒幾步路便喘得不行。一開始他以為只是流感的症狀,沒多在意,但看過醫生吃過感冒藥卻一直無獲得改善,最後才到醫院抽血檢查。
綠間不敢想像少年在知道病情後的想法,到底該慶幸都到了末期才使他開始身體不適,還是該憎恨如此遲鈍的自己?
黃瀨涼太無力地用雙手支撐額頭,像是顆消氣的氣球。『那治療呢?』
『後期的治療,都只是增加無謂的痛苦與拖延...』綠間發現自己的頭越來越痛了。『黑子不希望接受治療,赤司也贊成他的決定。』
『既然沒用,那就別讓小黑子活受罪了吧。』黃瀨伸手取了張面紙拭去落下的淚水。誰都曉得化療是多可怕的東西,能將原本好好的人逼瘋、能讓渴望存活下去的希望破滅。
綠間眞太郎忍受不了地拉開抽屜翻了個顆止痛藥出來,拿著玻璃杯到飲水機前取了水。
『你比我想像中還要鎮定多了,果真是物極必反。』
黃瀨笑了,只是笑得頹然。『什麼意思?』
『你如果看到赤司當時拿醫護室的東西出氣,摔完之後還跪在地上痛哭的模樣,你就知道了。』綠間含了一口水,將止痛藥吞下。最後不忘叮嚀:『別告訴他你知道這回事。』
『哈哈,眞不像小赤司...』語尾的聲線開始不穩,黃瀨緊摀住不斷發痠發熱的眼眸,他就快要支撐不住。『...小綠間,可以讓我獨處一會兒嗎?』
綠間見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將一包面紙丟在他眼前。
『我在三十六樓等你。』
綠間眞太郎以最快的速度拿起必需物品後離開了辦公室,替他隔絕起他最沈重的悲慟。
趁著,那人...還能控制自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