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 五之五

致…

致公爵小姐。

我想這個開頭應該是相當適當的。

雖然哥哥已經再三表達出要我稱妳為姊姊的希望，妳與他的關係也的確能夠讓我稱呼妳為姊姊。然而，就在我想下筆時，筆尖總是卡在紙上，使得墨水在紙張暈開到無法補救的程度。在我找到辦法克服內心那陰暗又見不得光的私欲前，請您務必原諒這份小小的任性。

如果妳有注意到郵票上的註記，必然對於我身在何處已經了然於心。

雖是時至今日方踏足此地，但我並非從未聽聞過這個有著地底湧泉的小鎮之名。早在過去，也就是我還在過去稱之為「家」的住所時，就曾聽過當地社交圈的仕女述說過這個眾多達官貴人、社會名流與傑出人士必然會前來拜訪、駐足與短暫休憩的地方。有些是在風雪狂暴時候前來此避寒，有些則是因為身體不適而長期居住以進行調養。

我－－無疑就是後者。

在搭上前來這個世界的交通船前，哥哥特地繞了點路，好讓一位頗負盛名的醫師診察我的身體狀況。就是那位留著花白鬍子的老先生斷定我必須要長期靜養，盡可能地避免任何情緒波動。否則，我的精神很快就會崩潰，而身體狀況也會每下愈況。

我對於醫生的言之鑿鑿並不全然相信，因為我並沒有察覺到身體存在著任何異樣狀況。即便有，那也是終於能夠離開那個房子與那對男女，能夠跟著哥哥一起旅行而感到昂揚與充滿活力。

然而，醫生說，這是全面崩潰前的迴光返照。

哥哥對於診斷結果是深信不疑，也完全不理會我的抗議。從那位醫生的辦公室離開，帶著我登上帆船並橫渡千里海洋，他卻沒有把我直接帶到他與妳所在的帝國都會，而是將我帶到這個街道巷弄間都有著微微鹹味的小鎮，並且安排我住進妳在此地所購置的別莊。

來到此地前，我曾經閱讀過諸多文豪在遊歷此地後所撰寫的記述、小說與詩歌等作品，希望能夠藉此想像過讓他們能夠寫出如此優閒文字的居住場所究竟會是何種情況。

這裡，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藉由妳的親筆信，還有哥哥親自替我進行引薦介紹，短暫駐足於此地或是長居於這個溫泉小鎮的紳士與淑女都已經接受我加入。的確，我是還沒有完全克服參與宴會與其他社交場合時的手足無措，但過往的那股抑鬱、排斥與厭惡卻幾乎完全沒有感受到。

舉目所及，事事新鮮，事事值得觀察，事事值得再三品，事事值得用羽毛筆記錄在紙上。

就跟以前一樣。

…跟以前不一樣。

我確實在此前紀錄著所見到的每個景物、每個人、每句話。然而，連我自己都知道，那時的我充滿著受到壓抑，怨氣從掌心傳到筆尖，最後與文字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來到這座各個角落都有著溫泉的小鎮之前，同樣是每個景物、每個人、每句話，同樣被我轉化成紙張上的文字，但下筆變輕，筆尖如同芭蕾舞者翩翩起舞，滑出一道道連續不斷的墨色痕跡。

只有這裡不一樣。

除此之外，還有哪裡不一樣？

我一直在捫心自問。

變化並不是在來到此地後才出現。

甚至，是要比登上帆船還要早，我就察覺到我與以往不同。

是在什麼時候？

或許是在離開那個曾經是我的家，但卻從來沒有家的感覺之時，就是在踏出大門並且準備登上馬車的那一刻。

或許就是在那時，我已經有所不同。

截然不同。

何處不同？

我跟哥哥的距離不同。

即便哥哥在我安頓好之前就必須回返到妳的身邊是讓我感到些許不快，但他與我間的距離不再是數十個日月交替起落，而是縮減到布穀鳥鐘發出四次鳴叫，也就讓那股不滿很快消散。

他與我之間的相隔，不再是天與地那樣的距離。

想到這樣，我就滿足了。

我很想要求更多，可是我知道要知足。

哥哥是為了我的身體著想，才會跟妳借了別莊，並且盡心盡力地四處奔走，把我介紹給本地名流，幫我尋找合適、貼心又細心的侍女與執事，盡可能的讓我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不會感到無助。

如果我還要要求更多，那是會遭到天譴的。

當然，我會繼續想著他。

他的身影不會從我的心中消失。

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前往妳所在的道路過後，我才開始注意著這座能夠俯瞰溫泉小鎮的莊園。

此處，與以前曾是家的那棟宅邸不同。

妳的莊園看起來並不廣闊，但內在確實比起外觀還要寬敞；沒有甚麼奢侈品貨與藝術品陳設，卻遠比我之前的家要來得雅致許多。

一棟沒有任何裝飾的莊園主邸，一棟花了大筆金錢設計與裝修的豪宅，上下之分是一目了然。

這證明了我過去寫在通信上的論點，金錢不能換到仕紳。早在哥哥回來前，我就這麼認為。說得刻薄些，從遙遠南方帶回來的黑猩猩再怎麼與人類相像，仍舊不像是人。

不是仕紳，卻硬要模仿仕紳，只會落得被嘲笑的下場。

於是，在踏足於妳的莊園時，我是戒慎恐懼。

從此刻起，那層「商人之女」的身分正式離我遠去。我往後的一舉一動，都必須要符合哥哥的妹妹身分。

…當然，還必須符合身為妳妹妹的身分。

然而，戒慎恐懼卻只有在最開始時才浮現在我的心頭。很快的，我就被趣到能夠俯瞰整個小鎮的陽台。

看著那座小鎮，讓我記起；雖然從未來過這裡，但對此地並非完全陌生。

就跟那些曾旅居於此，並且寫出諸多暢銷作品的創作者身處於同一個環境，但那些人都是居住於城鎮之內，並不像我，能夠借住於並未融入人群，卻又不至於離人群過遠的莊園。

這沒有區別。

我與他們都見到，感受到，並身處在一個寧靜祥和的小鎮。

在我的面前，在他們的眼中，建築物鮮少高於三層，各有各的外牆顏色，各有各的建築風格。小巷不若滅於大火而後重生的大都會般筆直，而是狹小、崎嶇與蜿蜒，讓行人與載貨馬車僅能勉強並肩而行。摩擦並非少見，人們卻甚少焦躁。城鎮裡與外都充斥著一股閒散，而不是受到壅擠與壓抑。

這是一個只要置身其中，就能夠讓身體與心思惟之放鬆的好地方。此地的人們值得觀察，但此地隨著和煦陽光晨明暮息而帶來的千萬變化則更加賞心悅目。

從高聳雪峰降下的山風不僅清新，在常夏的現在還有著微微涼意。面向不凍河能夠俯瞰整個城鎮的大小動靜，但潛藏於群眾的狂躁卻不會如同藤蔓那般從外牆一路攀附而上。然而，人的聲音並非無從聽聞，而是與樹葉被吹動，以及鳥禽在天空飛翔的鳴叫融合成背景。

這裡沒有如過去那般，即便是晴空萬里，我感受到的氛圍卻是重若千鈞。這裡遠勝於我在過去所居住的地方，縱使厚重雲層籠罩天空，我所接觸卻是充滿各種生息的歡快愉悅。

與我以前的住所不同。

與過去稱之為家的宅邸相比，我無疑是身處在一個好地方。

一個充滿新鮮感的地方。

從旭日東昇到夕陽西下，我聽到聲音，不是過往那種與寂靜相去無幾的聲音。是各式各式各樣的聲音，但不是惱人的聲音，而是能夠激發靈感的聲音。

與聲音相伴的，是千變萬化的景物。

入住到妳的別莊過後，我每一天都是在微光浮現於東方山巒線時便已醒來，看著嵐霧逐漸從山腳往山上退去，享用早點時看到人們在朝陽籠罩時離開家門。當陽光逐漸增強，我坐在面向城鎮的陽台，看著徒步的平民百姓與搭乘馬車的名流貴族擦身而過；在烈日越過天頂時，見著通往各個飲泉會所路途的車水馬龍。從早到晚，一路振筆疾書，直到星光布滿天空之時，才在整理文稿後到床上安睡。

我見到的一切，都讓我能夠拿起筆，都讓我覺得值得紀錄。

一如在過去的那個家，我在現在的這個家，很少有讓羽毛筆擱置的時候。

有些作家是在備受壓抑下才能寫出傑作，有些作家生活順遂更能夠寫出膾炙人口的作品。

而我，則是兩者兼有之。

－－倘若之前風格是沉重與壓抑，現在的稿件則是充滿活潑和輕快。

－－雖然前後文卷的筆風轉變突然，但仍能夠看出下筆者越過對於一個諸多文字創作者來說甚難跨越的門檻。之前只是擅長於各種體裁，字裡行間所欲表達者卻無顯著的差異。固然與之前灰暗沉重有著極大不同，現在如同傳說的精靈般地栩栩如生，透露出下筆者不再侷限於特定文風，而是達到走筆自如。

…原文抄錄。

這就是不同。

妳可以從前面的通信中，知道我並不完全在乎文學俱樂部會刊所給予的作品評價，而是著重於劇院管理人與書店商人。我不在乎金錢，但是金錢卻是能夠評價一個創作品最直接標準。

若是曲高和寡，內容再怎麼優秀的作品也是一樣失敗的作品。即便內容難登大雅之堂，只要群眾歡迎就會是好的作品。

來到此地，我已經寫出好幾篇短劇、小說、詩稿與行記，透過這裡的文學俱樂部賣給過去那些劇院管理人與書店商人。這些不知道我身分，對於金錢敏感性超乎其他人的商人同樣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更沒有任何吝惜地奉上比以往要更多的金幣以競逐我的作品。

在不知不覺中，我經歷了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改變。不再是窗外陽光普照，內心卻是陰雲密布。

我在改變。

之前的我，虛榮心無比之重。

難以感受到自身存在，讓我無比依賴哥哥，就算我並不在意財富多寡，但看重於等同於評價－－甚至更勝文字評價的金幣，總希望能夠看到更多人付出更多錢競逐我的作品。即便沒有使用真正的名字，但是我從來都沒有希望任何一個筆名被批評。

這就是我。

過去的經歷塑造出我。

所以，才是我。

我會嚐試改變。

不，我必須要改變。

來到不存在太多拘束的新環境，曾讓我感到憤怨與壓抑的事情已不存在。如果還維持著舊時，如果我還是維持過去的我，如果仍舊不願意改變，我無疑是辜負哥哥預先做的準備，也讓他在來到這裡過後的奔走付諸東流。

所以，我必須改變。

我與妳終將會面。

到了那個時候，我會讓妳看到改變過後的我。

我保證。

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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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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