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渾沌一片,時而白光連閃,時而陷入無邊漆黑,諸般雜聲在腦海中如同鑼鈸齊鳴,吵鬧不已。
李謹言眨了眨眼睛,艱難地撐開一條細縫,眼前卻陣陣發黑,什麼東西都染上了血紅色,看不分明。
是了,他在祠堂裡出言頂撞父親,父親掄起瓷瓶兒砸他,然後……
明明應該是殘夏時節,怎這麼冷……這裡是哪裡?是陰曹地府麼?
他再費勁地抬手,想揉揉眼睛看得消楚一些,卻不料只是這麼一個小動作,誤摸到腦門的創口,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疼得他倒吸了小半口氣,而一張口,料峭寒風就直灌進胸膛之中,凍得手腳發僵,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關不住打顫的格格聲響。
他實在冷得厲害,一時之間,神思恍惚,竟以為回到幼年時光,那時母親的病還沒那麼重,曾經抱過幾歲的他,讓他枕在腿上,依偎在溫暖的膀臂裡,聽她哼唱洋教士教的歌謠。
他胡亂伸手摸索,抓住了一幅衣袖,呢喃:「別走……」
那人低聲應著:「嗯,不走,沒事的,沒事的弟弟,別怕……兄長護著你,忍一忍,很快就會沒事的……」
李謹言迷迷糊糊地想著:不是母親嗎?怎麼會是一個自稱「兄長」的人?
「兄長」二字對他來說太陌生,畢竟父親的嫡子、也就是他同母異父的哥哥,從來不屑於以兄弟相稱,只會粗聲粗氣地呼喝他全名李謹言,像使喚僕役那樣;他也不會主動往對方面前湊,以免遭殃。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謹言神識才稍稍清明了一些,猛地徹底睜開眼來。
風雪正盛,寒風刮面生疼,雪花漫天飛舞,天空一片白茫茫的。
四周浩浩蕩蕩的百多名青衣衙役,手按佩刀,押解著囚車……
他竟已不在丞相祠堂,更不在現世,而是身處古城,和一個少年一同被關押在逼仄的木柵囚車中遊街示眾!
那少年相貌和他有幾分相像,約莫十五、六歲,披頭散髮,手腳鎖著鐐銬,渾身傷痕累累,身上只有一件破爛的單衣,髮間眉梢沾著不少雪,凍得臉色發青,嘴唇綻裂,臉上血跡凍成了暗紅的冰碴子。
不用看自己,李謹言都能猜到自己和對方一樣,衣衫襤褸,狼狽不堪。
少年發著抖,在逼仄的囚車裡蜷曲著身體,將李謹言覆在身下,哽咽著,小聲地喚著他。
「弟弟,弟弟!聽哥哥的,千萬別再胡亂說話了,要是再挨這麼一下,會經受不住的……」
前方有人鳴鑼開道,高聲宣讀著:「朕紹膺駿命,頻年相繼,寰宇多虞。邊釁遽開,顧生靈之何罪,皆奸臣逆賊誤國之致斯,在菲質應天之敢慢!西雁軍指揮使李鴻雪,被聖恩而投夷狄,顯懷逆節;事狀顯明,包藏若斯,悖逆何甚!群情積怒之未已,今正典刑,張綱紀,丑迹逾彰以為誡,故詔曰:李賊之餘孽……(註1)」
街上擠滿了人,一張張平凡的臉孔燃著熊熊怒火,一張張嘴咬牙切齒怒喊不休,匯聚成震耳欲聾的喧嘩聲。
「不忠不義不孝之徒,降了遼賊,割地稱臣之辱,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說降就降,半點氣節也無,該不會是和清河王一樣,早有異心?其心可誅!」
「不是說那李將軍是長勝將軍麼?怎麼會一朝兵敗如山倒……可憐我那在西雁軍的兒啊,白白在遼人刀兵下送了命……還我兒的命來!」
小孩也趁熱鬧嚷嚷著歌諺:「打破霉筒,潑了爛菜,摘了桃李,便是人間好世界!(註2)」
這歌謠李謹言知道,《珉琰稗史》裡提到過。「霉筒」是暗喻貪贓枉法的權宦童煥,「爛菜」指的是恿皇上享樂的右相蔡亭,至於「桃李」,諧音「逃李」,指的是降了大遼的西雁軍指揮使李鴻雪。
這竟是……燕代?!
借屍還魂之事,他只在民間誌異怪談裡看到過,怎麼可能是真的?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借了古人身體還了魂,借誰的不好,怎麼卻偏偏借了個糟糕透頂的身份,成為了大燕名將之一、西雁軍指揮使李鴻雪的幼子?
李鴻雪這名將之「名」,本是美名,後來卻因兵敗降遼、使燕國被迫簽下極其屈辱的和約,而變成了千秋萬世的罵名……
不待李謹言反應過來,囚車外群情洶湧,終於有好事者忍耐不住,潑出一桶餿水。
「嘩啦!」
左右押解的衙役閃開,那桶散發著腥臭氣味的濕冷餿水「嘩啦」地澆了兩個少年一身。
「狗賊,償我十萬大燕兒郎的命來!」
潑水的人高聲疾呼,登時一呼百應,這個扔來半簍爛菜,那個擲來一隻爛雞蛋,還有的在路旁撿起小石片,用力朝囚車裡的兩人丟去,以洩心頭之憤。
唾罵聲不絕於耳。
「李氏餘孽!死不足惜!」
那自稱兄長的少年竭力壓低身體,拿背脊替李謹言擋了大半,痛哼聲全都悶在喉嚨裡,支撐著身體的手肘膝蓋不住地抖震,卻死命撐住。單衣浸得濕透,貼著身體,隱約可見背脊上橫七豎八的鞭痕。血污被水化開,污水淅淅瀝瀝滴下來時,泛著混濁的紅色。
即使如此,少年還是勉力扯了扯嘴角,對他露出一個比哭還讓人難受的笑容,斷斷續續道:「沒關係的,父親回……回西雁關前吩咐過的,弟弟你打從出娘胎以來身體就弱,我身為長兄,一定要好好顧著護著,不能讓你吃苦……抄家的時候攔不住他們,害你挨了這一下,流了這麼多血,一定疼得很,對不住……」
李謹言愣愣地看著拼死護著他的少年,張了張嘴,然而如鯁在喉,嘴唇哆嗦,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燕國。
借屍還魂。
降將之子、遊街示眾、兄長……
一切都太荒唐了,荒唐得令人不可置信,卻又是這麼真。
腦袋上的傷口會傳來一陣陣椎心疼痛,呵出的熱氣會凝成冷霧,四周鋪滿皚皚白雪的是燕代式樣的青磚黛瓦,人們說話帶著濃濃的燕地官話腔調,還有個活生生的人,正紅著眼,拚死守護他……
半大的少年見家中幼弟血流披面,臉色灰敗呆滯,眼神不復平日靈動,一味直勾勾盯著他看,似乎是在連番驚嚇、並抄家衙役那一砸之下丟了三魂七魄,頓時慌惶失措,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於撲簌簌地落下。
「弟弟啊,別怕,別怕……父親他……父親他只是輸了,投降一定只是迫不得已,才不是反賊……他一定會回來救我們的……!」
註1:改編自《宋大詔令集》。
註2:《能改齋漫錄》一二:「當時天下諺日:『打破筒,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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