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言迎向他們的目光,微微一晒,瞄一眼趙拓,見這小孩兒只知羞愧地揣著發紅手背不敢吱聲,心疼又好笑,索性臨時添了兩道菜,權當打痛他手背的補償:「給我身邊這位九郎加一份豬羊荷包和豬大骨辣羹。」
「好咧。郎君要多少酒?我且去打來。」
「給年歲稍長的每人打兩角酒罷。我與這邊幾位郎君年歲尚淺,恐不勝酒力,品茶即可──」
趙哲卻不依,小聲地鬧彆扭:「我要喝酒,我要喝,也要李家哥哥陪我喝……好菜須配好酒,不喝酒不能算宴飲,我還記得爹爹和蔡相公他們酒過三巡會行酒令,我也要試試來主持一回!……」
趙拓見年紀更小的趙哲說要喝酒,驀地起了爭競心思,也說要喝,李謹言只好無奈應下了,一視同仁,全部打兩角酒。
他雖然順應趙哲央求,給自己也打了酒,但他本身並不好酒,一方面是在現世見太多他父親酩酊大醉的醜態,心中抵觸,另一方面也是本身就不愛酒精帶來的感覺。
他來到燕代後,心知難以避免喝酒場合,在酒樓裡測試過自己酒量約莫多少,也試過稍稍越界,一感知到自己身上發熱、意識模糊,思考變慢就馬上打住──他一點都不喜歡那種失控的感覺,決定以後應酬喝酒都沾唇即止,絕不多喝。
皇子們卻都不似他少年老成,個個都喜歡得不得了。
酒還未到三巡,他們個個酒意上湧,拋開宮中禮法規限,有的敞開肚皮吃喝,大聲談笑,有的叫來三兩名歌女陪在身旁淺斟低唱,也有的猜拳行令玩膩了,取來一隻執壺,拿筷子當箭玩投壺。
趙拓酒醉飯飽,熱血一沖,大著膽子湊過去玩,皇子們沒有異議,讓他投了幾回,有一回恰巧中了,還有人叫好,氣氛愈發融洽。
趙哲年紀小,哪有什麼酒量?酒才下肚不久,人就趴在桌上了,傻笑著沾著酒水在桌面上畫畫,說是要畫他李家哥哥在天上當仙鶴童子時的容顏風姿。
趙琦也忘掉母親鄭聖人管教的話,喝到臉色酡紅,嫌杯子太少,讓夥計換隻大碗,一碗一碗地乾下去。
跟著他的兄弟們醉醺醺地起哄:「好!大哥好酒量!」
飲到酣處,趙琦踉蹌地逐個攬住兄弟,顛三倒四地敬著酒,把李謹言也當成兄弟,叫著言哥兒,邀他們幾天後一起踢毬,最後把暈乎乎的趙哲從位子上抱起來。
「大家不說,可我知道的,十六他比我聰明多了!還是他來當皇帝罷,我寧願生在平常百姓家,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在討生活以外加入毬社掙個魁首也就滿足了!孃孃整天唸叨,要我日後當個好皇帝,可我就只有踢毬還過得去……」
趙哲摀住耳朵,嚷道:「我不聽!我不要當皇帝!是姐姐非要我以後當皇帝,我不想她傷心才姑且答應的!一輩子待在皇城裡多無聊啊,我想遊山玩水、到處寫詩題詞、畫遍天下花鳥魚蟲、吃盡天下珍饈美饌……」
「原來都不想當皇帝啊……哈哈哈……嗝……千萬不能給爹爹、孃孃他們聽到……」
「我也不敢說出口,就說給大哥聽。噓……嘻嘻……」
一大一小兩個「政敵」抱在一起,又笑又哭,追隨他們的其他皇子也醉得東歪西倒,或是嘻嘻哈哈玩得正歡,哪裡還有什麼陣營、什麼敵意?
趙拓玩瘋了,朝李謹言揮手大叫:「言哥兒!來不來猜枚?我贏到三哥的玉扳指了!誰輸了──自罰三杯,大家說好不好啊?言哥兒言哥兒!快來玩!」
卻見李謹言在席上巍然不動,嘴角微勾,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不去,嘴角沒沾酒水,眼神清晰通透,手也穩如泰山,挾起小碟裡裝著的栗子、銀杏、梨條、膠棗等各式乾果和果脯,送進嘴裡,慢條斯理地嚼著。
彷彿是自九天落下的謫仙人,游走於孤獨與熱鬧之間,有著超越在場所有人的頭腦與遠見,每當稍稍伸手點撥,人間便風起雲湧。
趙拓看得呆了,心中若有所悟,撇下遊戲走過去,只覺腳步在微微發抖。
他感覺得到,李謹言特意選擇了他,要引領他打開一扇門,門後綻放出鋪天蓋地的光芒,照耀著一條長長的路,通往他從未得見也從未想像過的一方廣闊天地。
不只是幫他換一身新衣服、吃一頓飽飯……遠遠不止……雖然說不出來還有什麼,但一定遠遠不止……
他走到李謹言面前,抖著聲音,懵懵懂懂地問:「言哥兒……你在幫我做更大的事,對不對?你明明是很厲害的人,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是我?」
李謹言的筷子頓了一頓,有點訝異趙拓竟然自行看透了自己更深層的用意,還懂得反過來問原因。
只是,天生帝王之材不正該如此?有超越同齡人的眼光、頭腦、手段……
「哪有什麼緣故?想幫就幫了。」李謹言輕巧地避開趙拓問「為什麼」的部分,擱下筷子,告訴他:「我們一步一步來。這場宴飲是第一步,下一步,你該回資善堂了。」
趙拓熱淚盈眶,用力地點頭。
回到資善堂,他可以和兄弟一樣學習文字武功,他要努力地學、拼命地學,學得比誰都更好!將來可做的事多著呢,可以向欺負他的人還以顏色,可以讓爹爹對他另眼相看,可以送言哥兒很多貴重禮物,還可以……
趙拓的念頭如雨後春筍冒出來,在心頭來來去去。他不知道那叫「欲望」,只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忽然多了很多,在胸膛裡快速膨脹,一顆心擂鼓似地狂跳。
他急切地想抓住自己內心最深處那一絲隱隱約約的、瘋狂而大膽的想法,一時三刻卻抓不住,擠出來的只有喊熟了的三個字,和短短一句。
「言哥兒……你會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幫我,對不對?」
李謹言還是笑得風淡雲輕,鼻子裡輕輕地「嗯」了一聲,卻足以讓趙拓心裡樂開了花。
他雀躍地問李謹言:「言哥兒,你,你是不是不愛喝酒玩遊戲?那你喜歡什麼?我以後一定會送給你。」
李謹言一怔,說:「沒什麼特別喜歡的。真要說便是書吧,我愛看書。」
樊樓中除了賣自家做的酒菜外,也容許尋常人家做吃食進來叫賣。一個小孩兒身穿白布衫,用青花巾帕裹著手,挾著兩個白磁缸子走進漱玉軒,問要不要買辣腳子(註:即醃製辣菜)。
李謹言想起無辣不歡的左相陸甫石,有心想多多結交請教,於是付了足夠銅錢把那小孩子兜售的其中一缸辣腳子買下來,打算日後送他。
趙拓不知他心中所想,問他:「言哥兒你喜歡吃辣腳子?」
「這是買給友人的,我沒吃過。」
「那麼要嚐一嚐麼?」
聽趙拓這麼一問,李謹言不禁有點心動,又好奇此物滋味為何,竟使一代名相嗜食至此,於是再買一小碟,挾了一箸試吃。
辣腳子甫一入口,仿佛一排無形的針從嘴唇扎到舌頭,他趕緊吐出來,卻已經遲了,極辣的醃汁化成一團烈焰猛地竄進喉嚨裡,迅速擴散,直衝腦門,佔據著每寸空間,完全無法思考。
「唔──咳咳,嘔咳!咳!」
賣辣菜的小孩子被嚇跑了,趙拓也慌了手腳:「言哥兒,你,你怎麼了?」
李謹言不由自主地狂咳不止,咳到眼淚都流出來了,胸腔裡刀鋸似地作痛,差點無法呼吸,一張臉全白了,好不容易才給自己斟了杯茶漱口緩過來。
偏偏趙拓哪壺不提提哪壺,著緊地道:「言哥兒原來怕辣麼?我不知道,以後記住了……」
「……不是怕,只是不喜歡。你別花心思記這些沒用的。」
李謹言暗罵自己大意:自己從小到大都不吃辣,就不該一時好奇貪吃!
這時候,幾個喝醉了的皇子正笑罵著推搡。
「敢不敢去逛教坊?」
「怎麼就不敢了,去啊,一起去!王府裡陪床丫頭來來去去就幾個,我正想在外頭找個相好!」
「哦?那若是進去找你堂兄當相好呢?」
「呸,噁不噁心?不過趙敬那傢伙是叛王之子,已經從宗冊上除名,不算我們堂兄了吧!我們不妨去瞧瞧他混成了什麼樣子,最多點個曲兒可憐可憐他,哈哈哈……」
「說笑的,還是別了哈哈哈!別自降身份跟那等卑賤的罪奴混在一起!大夥兒以前也不怎麼跟他一道玩,他是半個胡兒,眼睛碧熒熒的,又沒爹沒娘管教,終日不唸書,去京郊打獵、跳汴河撈魚,十足十的化外野人……」
趙敬?清河王趙策元那個長年被軟禁在京城中的兒子?
那個在他借屍還魂當天,就因為父輩恩怨而踹斷他肋骨、又狠咬他脖子一口的廢世子趙敬?
李謹言想起當天被趙敬踹得險些命喪當場,忍不住撫胸暗呼好險。他摸了摸已經不太疼的肋骨,一邊聽著眾人議論,一邊猜想著趙敬此人現時境況如何,短暫地出了神。
註1:部分菜式載於《東京夢華錄‧卷四》關於飲食果子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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