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雲煙--貳 - 殘羹。(單篇完結)(霹靂，劍痞師徒一般向)

　　後悔，是怎樣的令人不堪？

　　是否就因如此，故江湖上那些成名的俠客豪傑們，都不曾抑或不願做出令自己後悔莫及的事？

　　「既然決定，就不後悔。」

　　一個人，究竟需要面臨多少抉擇、多少煎熬，割捨下多少其實可以選擇擁有的人事物，才能說出如此堅決而沒有半點猶疑的話？

　　可難道，一旦說出這句話，就真的不會在付出後感到後悔嗎？

　　即使不後悔，也難保不會在過程中付出了意料之外的代價，或是為了那在最初便已被自己拋下捨去的事物感到遺憾。

　　也許，劍痞師徒倆就是這樣。

　　他做了一場夢，一個很長、很長，卻總令人懷念的夢。

　　夢裡，玉籬園內的石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美味佳餚，還有一組必備的茶盤子。他和他的師父憶秋年倆人笑鬧著像難民搶食似的，一起把滿桌的美食有如風捲殘雲般，轉眼間便橫掃而空。

　　翡翠蝦餃搶完了，便出手攻向旁邊的包心菜捲；小鍋子裡的燒菠菜豆腐舀空了，便眼明手快的搶先拿起同樣快見底了的山楂羹往自個兒碗裡倒個精光。

　　明明到了最後是杯盤狼藉的什麼也沒留下，倆人卻都是笑得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　　＊　　＊

　　「你確定？不後悔？」

　　時近正午，明明連炊煙都尚未升起，玉籬園內卻已彌漫著一股期待著用餐時刻的愉快氣氛。

　　眼見徒兒挑起眉，用著一種懷疑的眼神望向自己，憶秋年笑了下，接著捋了捋下巴那美髥長鬚後回道：「千真萬確，絕不後悔。」

　　於是洛子商聳聳肩，也罷似的開始低頭挽起了袖子、攏緊長袂，同時說道：

　　「那好，咱們今兒個午膳就吃…」歪頭想了想，接著數起了指頭：「鮮蝦荷葉飯，搭配蓮蓉蘋葉角、翡翠青椒球、翡翠蝦餃、糖醋龍占魚、醋溜丸子、香薺豆腐、包心菜捲、燒菠菜豆腐，八樣菜再加上二道銀耳蓮子甜湯和山楂羹作點心，如何？」語方歇，瞄了眼對方那隱藏在長袍和肚皮下雖看不見、但也同樣實力驚人的胃：「應該夠了吧？」

　　他不是不知道，自家老頭的胃也一如他的劍術那般使人瞠目結舌。然而與其成反比的是，自從第一次見識到老頭那同樣令人啞口無言的廚藝後，便決定了要莊敬自強的前往韻姨的四海第一家學習烹飪之術。

　　雖然有些無奈，但作出了興趣，倒也心甘情願。

　　是說…從那之後，這憶老頭的熊胃似乎有越吃越像恐龍胃的趨勢！？

　　只見憶秋年聽完了菜單之後更是綻滿了笑容高聲歡呼：「好好好！你弄什麼都好！」

　　聞言，洛子商轉身便欲下廚去也。

　　真是！突然說要做這麼多菜，要是不早點弄的話，只怕要連下午茶一起吃了。可腳下才剛挪動了半步，便又回頭再提醒了句：

　　「別忘了你剛才說的，你會把菜全部吃光、連渣都不留的喔！本天才所煮的飯菜可謂色香味俱全，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嚷嚷著吃不完而剩下任何殘羹餘飯。」

　　「安啦！堪尋敵手共論胃，無底不可堆嘛！除非洛兄你其實是對自己的廚藝沒信心，怕人覺得難吃？」憶秋年得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後，促狹的笑著逗道。

　　於是洛子商習慣性的唔吟了聲，竟難得的點點頭同意似的還嘆了口氣回應：

　　「唉～說的也是。與其讓你下廚拿菜刀，還不如我用玉璃劍切豆腐來的有信心呢！」語罷，便頭也不回的拋下還想鬥個幾句的師父，逕自往廚灶去了。

　　「喔，對了。若是風之痕聽到有人拿他的詩號開玩笑，不知會是什麼表情哦？」

　　話才剛說完，洛子商身後那還正嘰嘰喳喳個不停的人頓時是噤了聲，連帶手腳揮舞著的動作都在瞬間凍結了起來。

　　呵！誰說劍術高深莫測的劍痞憶秋年無人能敵？要對付他，我倒覺得可簡單了！

　　就這樣，那天正午劍痞師徒倆便吃了一頓自洛子商學習當個易牙手以來，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的豐盛膳食。洛子商是吃得很飽，而憶秋年則是撐著肚子、一臉幸福滿足的仰頭攤在舒服的太師椅上咧嘴打嗝兼傻笑。

　　直到多年以後的那一天，當洛子商回想起來才發現，其實不只是這一次，而是自他下廚後的每一次、每一次，滿桌的豐盛菜餚，從來就沒有剩下過。

　　只要是他煮的，一次也沒有。

　　然後，夢醒了，卻是連空氣中殘存的餘煙飄香都猶如泡沫幻覺般，消失的幾乎就要讓人以為不復記憶。

　　夢醒！？不！自己該成了一具永眠不醒的軀體不是！？

　　迷糊中，抬手摸了摸頸項。他還記得，當他中計動彈不得之時，那個奇裝異服到沒品味的傢伙一劍挑斷他頸子時的感覺。

　　還來不及悲傷早逝人間、連回憶的走馬燈都不及湧現，只有滿是驚愕的一瞬間。

　　側過頭，環眼望去，發現這兒既不是玉籬園的自家屋內，也不是老頭的步雲崖頂，而是老石頭、舒石公的寒食草堂。

　　怪了！？沒事他躺在這個藥丹比米粒還多的地方幹什麼？

　　驚覺到事情的不對勁，睜眼後的模糊意識立刻消散的無比清晰。

　　明白的、與不明白的、卻又無法確定的，全都令人心生恐懼。而靜謐無人的屋子，更是悶的就要讓人喘不過氣。就算平時他與老石頭的相處總是沒大沒小，但，憶老頭他們這群號稱先天的結拜兄妹彼此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驚人能力，他多少還是知道的。

　　於是不由自主的深呼吸，卻被那吸入肺裡的空氣給冰冷得嗆咳不已。一邊困難的坐起了身，此時懷裡突然傳出喀啦一聲脆響，低頭一看，是玉璃劍。

　　是憶老頭，幫他拿回來的吧？甚至，不知是有意抑或無心，還仔細的把劍放回了歸處，一如他總是像捧著什麼寶貝似的，攬在懷裡。

　　想到這裡，不由自主的，抬手輕撫過那略顯斑駁的劍鞘，怔愣出神。

　　他沒有忘記，卻在這時候才突然想起；那天，當他從老頭手中接過這把劍時，那猛然往下一沉的重量；與拔劍出鞘時，劍身那耀眼奪目的光芒。

　　伊呀一聲，門開了，也喚回了洛子商飄遠了的思緒。

　　「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算算日子，你也差不多該醒來啦！」

　　轉頭望見來人，那手裡拿著一把大蒲扇、滿是福態模樣的，正是憶老頭的拜把至交，卻總是被自己笑稱為老石頭的人－－八指神相‧舒石公。

　　不，也許他現在已經改名為七指神相了吧。

　　原因無他，因為，自己如今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老石頭，我不是笨蛋。所以…別騙我。」抬頭望向窗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天空下起了幾近無聲的濛濛細雨。

　　「你老實告訴我，憶老頭他究竟做了什麼？他、他人呢？」

　　透不出暖陽的濃厚積雲盤踞了整片天空。雨煙瀰漫，風停、葉靜，於是載不動那停止翻覆了的烏雲重重。

　　洛子商不知道，這場雨，還會下好久、好久。

　　＊　　＊　　＊

　　憶秋年不後悔當初救了素還真和一頁書一命，也不後悔入了世、在幕後幫助正道們維持武林的和平。他甚至不後悔，和天命賭、和死神博，然後用反報在他身上的劫數，來和他徒兒的死交換。

　　中原與魔劍道的短暫和平、七星終將匯聚、洛子商的復活；對於別人的事，他都算對了；可對於自己的事，他卻錯得糊塗。

　　他沒有料到，策謀略為了要他和風之痕死，他的愛徒會成為這場陰謀暗渡下的犧牲品。

　　他沒有想過，從來冷漠如霜、感情不言溢於表的風之痕，會抱著他染血的殘軀悲嚎失聲。

　　他不後悔，卻在看到洛子商屍首的那一霎那，痛徹心扉的盼望著事情可以重頭來過一遍。

　　究竟有多久沒有見到晴空碧洗，萬里無雲、暖陽遍照的好天氣了？

　　明明那場下得心都要煩了、黴了的霪雨好不容易哭累了、停歇了，抽抽噎噎又滴滴答答的，像個怎麼勸也勸不聽的執拗女人似的再掉個幾滴無奈的淚後，才甘心的抬手抹淨那早已哭花了的臉。

　　可怎麼就是覺得，那終於雲破日開、遍照大地的金燦光芒竟都像假的一樣，幾乎感受不到它熱情的溫度。

　　嘖！簡直就像冷掉的熱豆漿似的，味道都變了。

　　狀似悠閒的洛子商躺在寒食草堂的屋頂上，仰望天空，皺起眉，有些煩躁的想著。

　　閉上眼，想感受一下清風拂面的舒暢；卻又覺那屋旁柳條婆娑的沙沙聲響，竟像是當時不停從飛雨窗隙間侵襲而進的寒風低吼。

　　而屋前仙侶江的潺潺流水，則是那曾經連日不開的霪雨霏霏，淅瀝復淅瀝。

　　風驟起，塵沙揚，煙茫還心茫。

　　腦海裡浮現的，是他曾經熟悉，如今卻已感到陌生的畫面。

　　那每一座山頭的形狀、每一處林蔭小路的曲折；滿山臨秋時染上的每一種美得令人心醉的顏色、小屋門前那任其叢生的不知名白色花朵。那個地方的每一分每一毫，他都能描繪的清清楚楚；卻在最後、也是最熟悉的地方，猶疑躊躇。

　　他怎麼也勾勒不出，那名，那墓。

　　睜開眼，凝了眉。廢話！風之痕題的字是篆隸楷行草的哪一種他都不曉得，沒見過的東西，誰知道它長的是個什麼模樣！？

　　呿！不耐的將嘴裡咬得都要斷了的草桿子隨手拋棄，側過身，乾脆來睡午覺算了。

　　「唉唉唉！咱們一夥人全都正為了中原武林的事而奔波不休，這小子倒清閒了，竟然還躺在我老舒的屋頂上曬太陽睡午覺！」甫一進門，就抬眼望見頂上那一條懶蟲樣的洛子商，舒石公不禁哀嘆了起來。

　　「那就別逞強啊。年紀一大把了，骨頭要是散掉了可不好玩。」洛子商動也沒動，悶悶的回了一句。

　　「啥！？你這小子怎麼講話的？真沒禮貌！」唉～老舒啊老舒，你簡直是專程把人救回來氣死自己的呦！

　　是說這小子身子骨都接回來了，人也醒了，還調養好了大半，早就可以再衝去跟人廝殺個三百回合了；再加上憶老弟傳給他的功力，這次還真是不想出名也難。

　　可他怎麼就不肯回他的步雲崖、玉籬園去，淨賴他這簡陋的小屋子裡不嫌擠咧！？舒石公一邊哀嘆著進屋，一邊拿蒲扇拍著後腦杓想。

　　過沒多久，又想到了什麼似的，轉出屋子往頂上的人喊著：

　　「對了，洛啊小子，你韻姨的四海第一家最近給欲界那群夭壽骨搞得不勝其煩，決定暫停休業不開伙了。勞煩你行行好，晚膳弄點什麼的來吃吧！」語罷，頓了會兒，不見回應。

　　是安怎？當初他剛醒時還想說他身體尚未恢復元氣，也就沒讓他幫著做什麼；洛小子的廚藝可是好得連挑剔到不行的水某都會吃得眉開眼笑的，現在他身體好了，不趁這個機會好好來品嚐一下怎麼行！？

　　舒石公還這麼想著，卻突然聽見了對方懶洋洋的回答：「…再說吧。」

　　這下，舒石公可是又驚又叫的，氣的差點就將手中蒲扇用力一揮，把自家屋頂給掀了起來。

　　「啥！？前二天人家素氏父子要搬到雲塵盦去住，你可是連請都不用就幫著人家把行李什麼的一路送到了新居去耶！怎麼現在不過是要你煮個飯態度就差了這麼多！？」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於是，這才見洛子商撐起了身，搔搔頭，表情複雜的像是很勉為其難卻又有些不知在猶豫著什麼似的回道：

　　「哼，煮就煮，我還怕你這顆老石頭不成？」

　　說完，便又倒回茅草屋頂上，繼續著那無法成眠的午睡。

　　＊　　＊　　＊

　　他想了好多菜色。

　　想著老石頭喜歡吃什麼樣的菜、不喜歡放什麼樣的料；想著老石頭這間破屋子裡能吃的除了藥丸仙丹，其他食材實是乏善可陳，是否該上一趟韻姨的四海第一家拿些他們不用的材料等等云云。

　　可他雖然不是沒有替憶老頭這群結拜兄妹擺過筵席，但除了憶老頭，他還真沒什麼專門為某個人煮一桌子菜的經驗，對於老石頭的喜好也只是一知半解，不全瞭然。

　　於是前往四海第一家的這一路上，問題又繞回了原處，煮什麼好？煮什麼不好？

　　唉，真是！他幹嘛要為了一頓晚飯操這麼多心！？那老石頭也沒說他想吃什麼，才回寒食草堂沒多久便又匆匆出了門，讓他現下是想問也沒得問。

　　有些惱人的皺起眉，思考停頓。

　　這才驀然想起那個彷彿久遠以前的夢境，那囊括了南北特色、御膳小吃等不同風味的美食佳餚，還有那愉快和樂的氣氛，都令他想再次，回味。

　　能否再一次回味？能否再一次，重現？抬頭仰望無言的灰藍色天穹，他不知道，他只是想。

　　很難得的，寒食草堂升起了藥爐以外的灶子。瀰漫的氣味，也不是那令洛子商怕苦的百草精華，而是每個孤涯遊子都渴望能擁有的、單純的飯菜香。

　　最先是蘊含了荷葉清香的荷葉飯。

　　他著手將糯米洗淨泡軟，但才洗至一半就想起了某人開心的把碗裡的飯盛得像小山一樣高的情景。於是看著鍋裡浸了水的米粒愣了下，決定再多放個二碗公的量進去。

　　接著又挑了些香菇、鮮筍、山蔬、干貝、蝦米等切絲成塊，一起包入了燙洗過後的荷葉內，想著那蒸好了飯後，把荷葉打開來，會是怎樣令人垂涎的香；於是不禁牽動唇角，讓笑浮在了臉上。

　　接著是新鮮現抓的龍占魚。

　　他雖向來是烹煮素齋的時候多過魚肉葷菜，但料理起來仍是一點也不含糊。而龍占魚的肉質細嫩鮮美，不帶土味，如此上好食材加以洛子商的巧手刀工、精準火候兩相襯映之下，更顯出色。

　　他想起，倒是當初某個在這方面實在幫不上什麼忙的世外高人卻也釣上了不少收穫，可惜全都不如其徒洛子商抓到的那尾龍占魚鮮活蹦跳，而是個個僵硬著身子動也不動。

　　略數一番，約莫有數隻草鞋、繡花鞋、靴子不等，樣式齊全；另有乾淨魚骨十來隻，衣角破布等等同其它不明物體不計其數。

　　那人總是哈哈笑著把它們全都丟在了一塊兒，堆成團，土味十足。

　　於是洛子商偏頭想著自己當時見了這情景是怎麼笑他的－－－

　　「喲！老頭，原來你今天的“日行一善”要做的就是幫鄉里百姓們清理無人能撿拾得起的水底垃圾呀？看你收穫頗豐，不錯嘛！」

　　思及此，手下還正調和著糖醋醬汁的洛子商輕聲笑了起來，而後回了神，將之澆淋在裝好盤的龍占魚身上使之泛起一陣光澤，那滋味是酸甜爽口，風味清香。

　　接連做了兩道講求精緻、慢工細切的南方菜後，洛子商決定換個功夫，動手作起了粗獷風格的北方菜，醋溜丸子。

　　其實南方人也作醋溜丸子，可除卻像今日如同當初的這般大餐例外，平日裡憶秋年與洛子商師徒倆都是少魚少肉慣了的；而南方人的醋溜丸子偏愛把它做成了像個獅子頭般的大肉團，師徒倆見了，都直說著自己的嘴巴可沒這麼大，故仍是北方的炸丸子討喜點。

　　而今亦同，洛子商不知道舒石公會比較喜歡吃哪一種，雖說今日會把它們都給吞下肚的人不是他與憶老頭倆人，但他還是私心的挑了自己較為偏愛的口味來做。

　　反正老石頭也該減減肥了，少吃點肉也是為他好，他這麼想著，邊將砧板上的絞肉剁碎，使其吃起來較有彈性；接著拌上酒、鹽、太白粉與蛋汁後充分攪和，再捏成一顆顆的肉丸子炸黃。

　　趁著油炸的空檔，洛子商又另外起鍋，把預備用來墊底的大白菜炒軟，鋪上盤子，緊接著做加了醋的調味料，用太白粉水勾芡過後，再把炸好的肉丸子放進醬汁裡沾溜一番，鬆香滑嫩，頓時是香味四溢。

　　溜勻了，就倒進盤子裡，而湯汁正可潤遍底下的大白菜，教人看了想不食指大動都難。

　　而剩下的白菜與碎肉，連同先前做荷葉飯時留下的些許香菇鮮筍，正好再用來做一道簡單的包心菜捲，外脆爽口，內餡鬆軟，別有一番雙重口感的味覺享受。

　　再來的燒菠菜豆腐無疑是這一串菜單內最為特殊的一道。

　　不為什麼，只因它以一介人人都吃過的家常菜之姿擠身在這道道皆是珍饌的名菜之中；不就是菠菜配豆腐嘛！誰沒吃過呢？

　　於是他憶起當初那個好奇的老孩子便按耐不住等著開動的心思，趁著跟在“廚房裡他最大”的洛子商後頭團團轉的同時，邊順手偷吃了顆炸的正熱騰的醋溜丸子邊發問：

　　「欸…洛兄啊，這“魚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的道理為師是懂啦，而且你知道，為師是不挑食的。不過……」

　　話至一半，還正忙得分身乏術的洛子商只微轉過頭給了個〝有話快說，沒事別在這兒礙人手腳。〞的眼神，隨即抄起眼前的鍋鏟朝對方還想不安分的往荷葉飯摸去的手敲了下。

　　揉著微微發疼的手，那人苦笑著繼續問了：

　　「我只是好奇，你做了這麼多光看就知道不得了的名菜，怎麼卻突然冒出個天天都在吃的青菜豆腐啊？」

　　洛子商聽了，先是笑了下，手裡切著豆腐的動作卻絲毫未停半吋。

　　「先糾正你一件事。你可不是不挑食，而是煮得好吃你才不會嫌東嫌西。」撇眼瞧見對方瞬間抬手關了兩扇耳朵門裝沒聽見的模樣，無奈的嘆了口氣，而後答道：

　　「你可別小看這菠菜豆腐，尋常歸尋常，可它也是乾隆皇帝欽點的一道御膳呢！」就見對方立刻拿起了旁邊待洗的菠菜三百六十度轉圈看了個遍，一臉懷疑。

　　「別懷疑，它還有個文縐縐的名字叫什麼…“金鑲白玉版，紅嘴綠鸚哥”。想不到吧？人人都夢想著哪天能一嚐過癮的宮廷美味，卻不知原來那皇帝爺吃的御膳佳餚就在自己身邊，隨處可見呢！」

　　那人聽了，一邊瞧著手上的菠菜，一邊喃喃的說著：「八成是因為吃慣了山珍海味的緣故吧…不過這名字也取得太誇張了，就是管它叫菠菜豆腐我也覺得它好吃啊！」

　　跟著，洛子商聽到了大概是他這輩子所聽到的，一個對御膳名稱最為透徹見血的評語……

　　要是山下那個砍柴的鬍鬚張知道自己每天吃的東西叫作什麼“金鑲白玉版，紅嘴綠鸚哥”的話，他肯定會當場爆出一句……呃、那個俗話叫啥來著？

　　呃……喔，唬爛。

　　最後則是費時又費工的香薺豆腐。

　　薺菜雖在人文薈萃的江南一帶可謂俯拾即是，但可別瞧它是野菜，其實它可嬌貴的很。

　　他還記得有次那老頭一時興起同他去了江南遊玩；當時的他心想難得，一般地方的薺菜又不易採摘，唯江南一帶得天獨厚，於是決定帶些回步雲崖試試作些稀罕美味的料理。

　　挑挑揀揀的當兒，那老頭就問了，這鄉間野味真有那麼稀奇？好吃嗎？最後那一句，還是放亮了眼盯著好像在冒冷汗的薺菜問的。

　　他記得他這麼回答：「薺菜，又名香薺、菱角菜。口味微澀而後回甘，氣味清香；取其嫩蕊，可用作清炒、煨豆腐羹，也可剁碎了做包子餡、餃子餡。《詩經》有云：『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那你覺得它會不會好吃？」

　　才剛說完，還尚未解釋它如何稀罕，那人就迫不及待的要大把大把的全拔了給洛子商。於是他立馬大不敬的抬手敲了自己師父一記響頭，擺臉說了：

　　「你急什麼！？話還沒說完呢！薺菜摘了回去要是不馬上吃掉，沒兩天就黃了、爛了，你把它們全拔了也是浪費，不准貪心！」結果還是他盯著那人扁著嘴，把無辜受了摧殘的薺菜都給種了回去。

　　想到這裡，洛子商忽然有些後悔。

　　要是那老頭真喜歡，其實讓他多採些回去又何妨？大不了三餐都吃薺菜料理就是。

　　搖搖頭，笑得無奈。忽聞那趁著忙挑揀從四海第一家要來的薺菜的空檔之時煮的翡翠蝦餃燒開了，這才稍斂了心思，起身查看。

　　回頭，看著那還剩一半未揀的薺菜，洛子商便決定了要讓這爐火休息不得，把蝦餃裝盤後，添柴，又繼續燉起了象徵著〝萬事如意〞的銀耳蓮子甜湯和同是飯後點心，倒也可解油膩的山楂羹。

　　而當初使得那人對它念念不忘的香薺豆腐，要下鍋，還得等。

　　＊　　＊　　＊

　　盤是圓盤。

　　碗是圓碗。

　　擺了一整個圓桌，甚是圓滿。

　　可支手托腮枯坐桌前的人卻是形影孤單。他望著那一道道與當初並無二致的各式菜色，神情有著說不出的木然。

　　他以為他會悲憤恨天的，可此刻他的心卻平靜得有如井水般無紋無波。

　　他以為他會為他流淚的，怎知此時連他的呼吸，都像桌上那正熱騰冒著的菜煙香一樣，浮浮慢慢，不驚波瀾。

　　他只有不明白，自己何以會如此這般，連一句傷心的話都說不出來。

　　暗嘆了一口氣。

　　老頭啊老頭，你可別怪我無情。我已經很努力試著緬懷你了，無奈我想起的都是你那張天下太平似的大笑臉、和你永無止境的糗事一籮筐，讓人實在想悲也悲不起來。

　　於是收了心思，拍拍臉頰，想著時候也不早了，老石頭怎麼還沒回來？再看了一眼那擺了滿桌皆是美味佳餚的各式菜色，腦中突地閃過一個他會不會煮太多了的疑問，愣了下，搖搖頭。

　　怎麼會？這份量光他和憶老頭倆人都吃得完了，老石頭好歹也是他的拜把兄弟，身材又那樣福態，鐵胃不摧的實力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吧？

　　再說，除了憶老頭，平時他可沒什麼幫某個人煮一桌子菜的經驗，要下廚時老石頭人又不在，他可不曉得該怎麼拿捏分寸好保證倆個人一定吃得完這一桌子的飯菜。

　　還正兀自思索著，便聽聞屋外一陣風嘯呼過，應是舒石公駕著他的飛天大葫蘆回來了。

　　原本還煩惱著要是洛小子沒幫他準備晚膳的話，他該怎麼解決自己五臟廟鬧抗議喊餓的問題。沒想到一進門，就見著了對方那挑著眉、一副還以為自己不回來吃了的表情，以及身後那滿得連手肘都沒位置擺了的一大桌飯菜。

　　「喲！終於回來了。我可是為了老石頭你特地煮了一頓大餐呢！還以為是你突然不想嚐嚐本天才的好手藝了，要讓我獨自一人孤芳自賞啊！。」

　　「說什麼！老舒我現在可是大忙人一個，正為了欲界和鬼隱那幫夭壽骨的事奔波不休哪！回來吃晚飯這等子事慢個幾分鐘也是正常。」

　　洛子商聽了，也不想與他計較什麼，於是聳聳肩，又道：「這倒沒什麼，只是老石頭…你該知道吧？」

　　舒石公移到餐桌邊落座，執起碗筷，望著那不知該從何下手好的滿桌菜餚應聲問道：「知道啥？」

　　「我最不喜歡有人浪費食物、吃剩下菜的事啊。」微挑起眉，洛子商也拿起碗筷，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回答。

　　「啥！？」舒石公聞言，提聲瞪眼的掃過那滿盤的蝦餃、香薺豆腐與菠菜豆腐，一整尾的龍占魚、二十來顆醋溜丸子，滿滿一鍋的銀耳蓮子甜湯和山楂羹等菜餚，隨即一臉像是要他現在去和鬼隱單挑比術法似的直呼出聲。

　　＊　　＊　　＊

　　其實〝後悔〞這般似乎不甚光彩的事，向來便常發生在這對師徒身上。

　　看著那沒什麼勤儉持家觀念的師父憶秋年才逛完了一圈市集，便從原本兩手空空、一派輕鬆的悠然隨意，變成了荷包空空、兩袖清風的孓然而立；難得答應讓他跟來採買日用所需的洛子商，當場就後悔了自己怎麼沒在出門前把憶老頭身上的銀兩全給換成了銅錢，如此才不會讓他老是毫不吝惜的把銀子給了從不找零的乞討人後被當成了冤大頭還一臉的笑容蠻不在乎。

　　雖然手拿玩具小飛鏢的風之痕看起來是極不搭軋的讓人想笑，但見了那快被好友瞪出洞來的標靶，與被風之痕那股冷漠如霜卻又莫名認真異常的氣勢給嚇出一身汗的小遊戲攤老闆，憶秋年當下便有些苦笑的後悔著自己或許不該在風之痕又想同他比試劍術的時候，跟他鬼扯什麼〝使出一身渾然的內勁與變化無窮的劍術不稀奇，能以最小的力道，達到最準確的目標才教人驚嘆〞之類的鬼話。

　　明明是該要不受拘束、率性而為、瀟灑人間的劍痞師徒倆，偏偏有些無奈卻又莫可奈何的總是笑著放任這般事情一再發生、一再後悔。

　　或許，這就是甘之如飴吧。

　　可是這次，不同了。

　　洛子商知道，這一次，此心將不再隨處皆然；此情，也將不再能放下釋懷。他知道，他將註定了要帶著這份穿心透骨的悔恨，一輩子，一生、一世；再同他一起，墮入輪迴。

　　「啊～什麼鳥鳥跟什麼鳥鳥……」大吐了一口氣，舒石公便撐脹著大肚腩，再也動不了似的攤倒在靠椅上無力的說：「不行了…老舒我投降，再也吃不下啦！」

　　「少來了老石頭。」還正努力動著筷子的洛子商對舒石公束起的白旗頗不以為然的嗤道：「每年的中秋月餅和春節年菜，你們這群號稱先天的高人搶吃起來可是氣度全失、形象無存的。怎麼現在讓你盡情大快朵頤一番卻反而讓胃口變小了！？」

　　掃了一眼那一張張圓盤內還餘下未動的菜餚，約略還剩了八顆醋溜丸子、四個包心菜捲、三分滿的菠菜豆腐；以及半個小木桶的荷葉飯、半小鍋的銀耳蓮子甜湯與仍是八分滿了一鍋未動的山楂羹。想著，若老石頭當真吃不下了，看這剩餘的份量，他一個人又怎麼能吃得完！？

　　而舒石公聽了洛子商的話後，撇撇嘴，沒好氣的反駁道：

　　「拜託一下，人對吃的怨念可是很重的。在有人使了渾身解數，你一針射來、我一掌劈去的搶食狀況下，情形自然不同。再說了……」頓了下，稍稍撐起了身坐直些，同時用著他那圓滿福相的下巴指了指洛子商碗裡的荷葉飯提醒道：

　　「你以為老舒我沒發現嗎？你那碗裡的荷葉飯可也沒多添超過二次。」

　　語畢，只見對方聞言愣了下，不一會兒，竟反常的不再與自己你來我往的鬥著話，而是緩緩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不發一語的，凝視著眼前那漸漸失了溫度的飯菜。

　　是安怎是安怎？我說錯話了嗎？舒石公有些錯愕的想。可心裡還正兀自鬧著慌，洛子商卻又再度開口說了話。

　　「還是把它吃完吧，老石頭，好嗎？」仍是喚著那戲謔似的稱呼，可語氣中哪還有平日裡那聽來沒有半點敬意的笑鬧？

　　於是舒石公也不禁微皺了長眉，沉了心。

　　他還記得，向來是笑容滿面，悠然閒散慣了的小痞竟一反常態的緊擰著眉，二話不說便把他拉去步雲崖時的神情。他一開始不明白所為何來，但見了失去生氣、靜靜躺在棺木裡的洛子商後，他就知道了。

　　可那人嘴角還是微揚著的，這就是世人所傳言道的劍痞憶秋年。

　　只是他明白，那是憶秋年痛過以後，淚已流乾、心碎破裂的模樣。那時的他，就像現在的洛子商，在看似尚未崩潰的表象之下，心底早已淌浸了血卻不自知不承認不面對。

　　不同的是一個哭過了，另一個卻是連想哭、都哭不出來。

　　深怕揭破了事實，寧願任那心中的血，流乾。

　　「就算一點一點地慢慢來也好，把它吃完吧。」沒有等到舒石公的回應，洛子商便再度執起了碗筷。驀然地，對方卻伸手輕輕按住了他欲拿起的碗，搖搖頭，神色竟也顯得有些愴然。

　　「這頓飯，是你和你師父的回憶，老舒我是不能再代他陪你吃了，你也別勉強自己了吧。」

　　「我沒有這麼想！」驚異的抬起頭，卻在見著對方像是看穿了一切的眼神後，不由自主的避開了眼。

　　「我沒有…」

　　「唉，有沒有你自己清楚。」收回手，想了想，又嘆了一聲無奈後，起身抽起了斜插在背的大蒲扇，輕輕晃呀晃的拍著背，彷彿搧出了什麼似的令人懷念。

　　「老舒我來去探望一下我的水某，今晚我就不待在這兒了。你……」

　　拿扇拍了拍後腦杓，猶豫著該要說什麼話好。於是偷眼瞧了洛子商那現下已顯得有些茫然而沉默的表情，暗嘆了下，才道：

　　「你…好自珍重吧。」

　　唉唉，小痞啊…你怎麼教了個徒弟跟你一個樣的。別人的事總愛東湊西鬧的插上一腳，可遇到自己的事卻老是悶著一聲不吭。

　　從來都只讓人知道他豁達開朗、擦乾淚水後重新振作的一面；然而他的傷心究竟有多苦、多痛，卻都不願讓人看見。

　　十足的自私，不是嗎？

　　又嘆了一口氣。舒石公還以為，憶秋年的死，他是早已釋懷的。畢竟當初是他阻止不了憶秋年的逆天之舉，只得眼睜睜看著好友一步步走向死劫血厄也不願回頭。故而當他答應了憶秋年，為洛子商施法使其重生之時，他便也有了將要痛失一名摯友的心理準備。

　　無奈明白該來的痛心為何是一回事，一旦承受了這痛的摧折卻又是另一回事。

　　略顯沉重的步出了小屋竹籬外，舒石公不禁回頭望了一眼。

　　只見昏黃的月光極其溫柔的灑落在小屋周身泛起了微微的點點螢光，像是與耳邊輕聲傳來的仙侶江潺起了共鳴似的，讓人感到平靜而安詳。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豁地心緒平復了不少，繼而舒了口氣，舒石公想，這洛小子不會有事的才對。只因他不像他們這群摯友知己對於憶秋年，僅留有限的回憶、與無盡的悲傷。

　　也許他還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他會發現，除了悔恨，憶秋年，他的師父所留給他的深切情感，比任何痛苦都還要來的深遠綿長。

　　＊　　＊　　＊

　　盤是圓盤。

　　碗是圓碗。

　　擺了一整個圓桌，應是圓滿。

　　可圓盤裡的菜餚卻是剩的零零落落，食不完全，也無法回到最初上菜時的豐盛圓滿。

　　而枯坐在桌前的形影，更是顯的清冷孤單。

　　神情，有著說不出的木然。

　　什麼時候，在各式佳餚上蒸騰浮冉著的溫暖，也已煙消雲散？

　　打從他復活的那一刻起，那老頭該是出事了的結局，他便不曾感到意外。可當時憶秋年身亡舉目皆哀的的沉重悲哀、與他的師父已然蓋棺入土的種種後事他從沒親身經歷，更別說是一盡心意為他的師父送行。

　　誰能接受當自己如夢初醒過後，才知道本應是自己最親的人卻在自己全然無所覺的情況下，便已撒手人間、離他而去？

　　他默默地斂下了眼，曲起的指，再也提不起一雙竹筷的重量；靜定的碗，也如千斤重的鼎爐那般，執起萬分難。

　　什麼時候，他便失去了想為一個人烹食煮飯的心情？

　　斂下的眼微張，一偏頭，就見桌邊從不離身的玉璃劍，其劍穗像那秋末裡墜落的殘菊瓣片，抵不住霜降風寒的吹掠侵襲，盪了下，便輕散了開來。

　　心中微動。

　　他還記得，當時他讓這把連讓人碰一下都不得的玉璃劍脫了手，摔落在地。何其心疼。

　　可還不及多想，便已命喪黃泉。

　　卻怎麼也沒料到，如今他最常想起的，竟是初醒之時那重回掌心懷中的玉璃劍壓在了他身上的重量。一如遙遠的當初，他從憶老頭手中接過這把劍時，那猛然往下一沉的重量。

　　有些遲疑的，手指輕撫上了略顯斑駁的劍鞘。臉微抬，彷彿見到了他的師父憶秋年，還像往常那般坐在他的前方，笑著問他：

　　“怎麼不動筷子了呢？菜涼了，就不好吃了呀！”

　　他有些不解的愣了下，接著看向那一道道未盡的殘羹餘飯，忽爾一笑：「怎麼會呢？你從不讓菜涼了的。就是冷了，你也會把它們吃完的不是嗎？」

　　喃喃的說著，唇角微揚，淚卻驀然地流淌而下。

　　什麼時候，他再也無法拿捏一般人所能接受的食量，而總是煮的太多了呢？

　　偏偏這滿桌的美味佳餚，再也找不回那個總是會同他笑鬧著像難民搶食似的橫掃而光之人，為他舀空那盤裡鍋裡的每一道菜，只能剩下。

　　「可是這一次，我真的、吃不完了…連你也是嗎……」

　　淌滿的淚，如珠圓，卻全滴落在還盛著荷葉飯的碗裡，一顆接一顆，破碎。

　　「憶老頭…師父……」

　　＊　　＊　　＊

　　晨光熹微，忽見一道曙光綻放，天亮。

　　萬里無雲，今天的陽光似乎比平常還要來的刺目明亮，一片金華。該是個大好天氣吧，舒石公想。

　　一步輕，兩步重。

　　在回寒食草堂的一路上，沿著仙侶江邊而下，時有柳條婆娑隨風起舞；依依倩影，使人憐惜。腳踏略顯濕漉的軟土綠茵，常見路旁有著沾上晨露的花朵同青草搖搖曳曳，迎風招展，惹人憐愛。

　　慨歎了一口氣，腳步慢了下來。惱著如此晴朗的好天氣，怎麼就是有人不思攜伴遊山玩水一番逍遙快活；或是找個風景美、氣氛佳的涼亭水畔泡壺茶、和三五好友下棋抬槓悠閒度日，偏偏要來讓他這個滿頭白花花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跟著一群夭壽骨動腦動手兼動腳的，害他的福態身材清減了不少、一把老骨頭也散去了不少。

　　眼看著寒食草堂的小屋籬笆就在不遠處，舒石公心思一轉，又想著這洛小子現下不知如何了？他是小痞不惜賭命救回的人，卻博輸了自己的命，不多替他把人顧著點總是放不下心的呀！

　　於是不禁又嘆了一聲，還拿蒲扇拍了拍後腦杓。回想起那洛小子昨晚的失魂模樣，今天的早點他是不敢有什麼指望了，只希望他別一個悲極痛極之下，把昨晚的那些個剩菜全給丟了餵仙侶江裡的魚就好了。

　　這樣他說不定還可以自己撩落去挽袖洗手作羹湯，把它們給燙熱了。雖然不比現做的美味，但其實還是很好吃的。

　　思及此，腳步已來到了竹籬外，卻訝異的聞到了一股與昨晚幾乎相差無異的飯菜香。舒石公先是愣了下，略有遲疑的推開了籬笆，踏著這一路上未有過的輕快步伐向著小屋走去。

　　推開門，竟當真見到了圓桌又擺上了一道道熱氣蒸騰著的各式菜餚。不同的是菜的份量減了不少，也不見了幾道菜，許是隔夜便發了臭吧。

　　鼻頭不禁微酸。

　　無論如何，如今這洛小子仍然願意再一次為了他人而煮一頓飯，即使只是用剩菜剩飯熱的，也屬珍貴。

　　人的心意一旦投入了情感，也許或輕或重、有淺有深，但這份心意，總是溫暖的。

　　「小痞…為什麼你會這麼無悔的為你的徒弟付出一切的理由，老舒我想…或許有些明白了。」

　　於是讓笑浮在了臉上。說真的，這段日子以來煩心的事太多，已經讓他很久不曾這麼笑過了，舒石公想。正要入座，忽聞隔間廚房傳來腳步聲，一回頭，便見到了洛子商正好提著一鍋同樣燙熱了的、散發著甜香味的銀耳蓮子甜湯步出廚房。

　　看到了自己，似乎也只是有些訝異自己回來得早了，並未多說什麼。偷眼探看，方知神情顯得平靜了許多，卻落寞了不少。

　　只見他走近後把那鍋甜湯放到了桌上，說道：

　　「我把昨晚還能吃的飯菜熱了，將就吧。」

　　「噯噯，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說著，卻見他把因下廚而暫時繫於腰間的玉璃劍解下重新攬回了懷裡後，於是偏頭疑問：

　　「怎麼？要離開了？」

　　頓了下，洛子商點頭：「是。」

　　「不先吃完這頓早飯再走？」

　　只見洛子商搖搖頭，望了這圓桌上的每一道菜後，平靜地答道：「這頓飯，是為老石頭你而煮的。」

　　聞言，舒石公挑了下長鬚眉。雖然他明白，卻沒有料到此時此刻的洛子商，已能這般坦然。

　　「唉唉，當真是為老舒我煮的？」他笑問。

　　就見洛子商也淺笑著點頭答道：「當真是為老石頭你煮的。」接著回過身，便欲離去。推開大門的那一霎那，忽聞身後傳來了一句：

　　「嗯～嗯嗯，還是很好吃的嘛！」

　　於是停下了動作，靜默片刻，便依舊背著身輕聲說道：「老石頭，這段日子以來…多謝你了。」

　　一聽這話，舒石公頓時渾身震了下，緊接著不太自然的扭了扭身軀後回道：

　　「拜託一下，與其聽你跟我道謝、讓我全身的雞母皮掉了滿地，還不如聽你沒大沒小的一句老石頭來讓我氣一氣，促進血液循環。」

　　語畢，不知是否錯覺，舒石公似乎聽見了對方若有似無的一聲輕笑。

　　他推開門，讓金燦的陽光灑進了屋內。

　　而舒石公嘴裡吃著心底念著。嗯～嗯嗯，雖然一時間應該還無法釋懷，但至少這一步他願意踏出了，就還不算太壞。

　　「以後呢？你有什麼打算？」回過頭，舒石公一邊手裡還捧著碗夾著筷，一邊關心問道。

　　清風拂吹，還掠過了一絲山林間浮飄著的晨霧寒氣，微涼，也沁人心脾。

　　他沒有回話，只是任那清風拂過面頰、盪起衣袖，然後帶走千般萬結的思緒。

　　不覺冷，反而感受到了似乎有許久都不曾擁抱過的溫度。許是陽光，終於穿透並融化了一顆原本被霜雪籠罩覆蓋著的心吧。

　　「以後…我也不知道……」

　　想起，昨晚當他以為自己見到了師父憶秋年的身影時，記憶中的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一定還是笑著的。

　　就連幻影消失那一刻的笑容，都還像那掌心裡的陽光般，溫暖的教人想哭泣。

　　「我只知道，有一件事，是我現在最想做、也最該去做的。」

　　舒石公聞言，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轉過身來偏頭笑問：「哦～說來聽聽。」

　　只見，那人的臉上浮現了微笑，望著遠方的那一端，有著他最熟悉的地方。

　　而舒石公看見了這一刻，如同沐浴在春光裡那般，溫暖，終於停在了洛子商的身上。

　　他說：「我想見他。」

　　於是他再沒有猶豫的，邁開步伐，走向了他的歸處。

　　步雲崖。

－　完　－

ns216.73.216.146da2

殘羹。(單篇完結)(霹靂，劍痞師徒一般向)

註冊

登入

介面語言:

故事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