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世翼按下回懟的心思,轉身裝作詫異地看著巡街使,「官爺?深夜到訪有何事?」
巡街使看此母慈子孝的景象,和樂融融,郎君看來正值不惑之年,哪像青年才俊蕭世翼。不疑有他,查驗公驗,盤問幾句無果,欣然離去。
巡街使挨家挨戶巡查,大半時辰才離去,夜晚回歸平靜,兩人鬆了口氣,蕭世翼遞來布巾與清水,擦拭臉上的丹青。
安危無虞,鄯問再次問:「你沒去宏化坊?」
蕭世翼譏笑,「為甚麼得聽從你們的安排?妳可是讓我入獄的人呢!說來救我不知安得甚麼心!」
被說中了,鄯問羞而反怒,「這就是他把官兵引來的理由嗎?」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zCG3Sk47Y
她本來沒打算生氣的,但看他這副義正辭嚴地德行,入獄後依然毫無悔改之意,壓下的怒火再次點燃。
他還沒向她興師問罪,她倒先怪罪他來,蕭世翼笑岔,「說是無心之舉鄯住持信嗎?」
鄯問自然不信,咄咄逼人:「你不相信我是來救你的,我為甚麼要相信你的說詞?」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KCVvwlgic
氣頭上,連小事也得搬出來,「你還踩爛了我的膳食,賠錢!」
蕭世翼說道:「鄯住持這是要一條條、一道道清算?」他靠近窗邊一分,「世翼奉陪。」
清算?誰清算誰還不好說呢!鄯問說道:「好啊!今日不吐不快!就從透花糍開始算。」
蕭世翼說道:「也不想想是誰害我入獄,才有今日逃獄這一遭。」
鄯問嘲諷:「呵!入獄還便宜你了!誰讓你隨便碰我的?」
「我又沒看見!」蕭世翼撫額,「妳睡著了,叫也叫不醒,要不是傳聞玄都觀住持體弱多病,我才懶得理妳了!」
鄯問想起了孫思邈的話,若在冷水之中待得再久一點,可不是只有臥病在床這麼簡單。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U6M42v0oI
不對!說起落水,真正讓她大病一場的原因與蕭世翼拖不掉干係,「若不是那日藏匿曲江,我也不會大病一場。」讓她受罪。
她還是病了,蕭世翼固然愧疚,但如今鄯問生龍活虎,看也不是大病,「那是不得已而為之,況且,沒有我妳逃得掉機關?」
吵到後來,已不知何事與哪事相抵,想說甚麼話傾巢而出。
鄯問說道:「你挾持我!」
蕭世翼說道:「城門風景是賠禮。」
鄯問又說:「沒有我,你也解不開機關!」
蕭世翼又說:「妳還差點殺了我,我就只剩一口氣!」
說到此事,鄯問更有恃無恐,「我救了你呢!你得謝我!」
她得意洋洋的樣子,讓蕭世翼更氣了,他步步逼近,斜眼睥睨,肅氣凜然。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aUGzi0BiZ
鄯問驚覺不妙,碎步退卻,抵到窗邊,跌坐窗溝,退無可退。
「要這麼算?」蕭世翼突然扳起鄯問的下顎,指腹滑過鮮紅的朱唇,「那日,妳輕薄該怎麼算?」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uQrtKadDf
眼神陰寒如那日江水,語調戲謔,「禮尚往來?」
鄯問雙手緊握窗溝,手指捻柔空物。看著眼前沒有江水隔閡的俊臉不似那日微波晃眼,滌蕩枝微末節,無暇顧及太多,而是一覽無遺、真真切切。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Mmgd5wj4B
每一處都讓她無法忽視,高挺的鼻樑、盛怒之下依然的俊美眉眼、薄唇沾著月輝,水光潤澤。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gHLtl6MZD
這時她才驚覺自己有多孟浪,有多荒唐!雙頰染上天邊的火燒雲,慌張地摀住紅唇,清冽的銀瞳來回打轉,看看壁畫,看看桌案,看看燭台……就是不敢向前看。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ksdTPdHpc
戾氣蕩然無存,眼底泛著水霧,羞怯地說著:「我、我、我……也是第一次……」
蕭世翼暗驚,還以為她駕輕就熟,原來如他一般,這法子損敵一千,自損一千,呵!是個人才!
看她紅透的雙頰,蕭世翼也不自覺想起水中那幕,想起紅唇的綿軟,禁不住也面紅耳赤,他放開鄯問,不敢再盯著鄯問瞧。
此舉讓鄯問更覺羞愧難當,他怎麼在這時候退步?快點懟她,甚麼都好!快罵!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J4TOdML55
她腦中全是江中景物,沒處想懟人的句子,所以指望蕭世翼,不然沒有劍拔弩張之氣,僅剩模稜兩可的干係,叫她如何安然自處?
鄯問不知道的是,蕭世翼也不知該說甚麼。
相顧無言,雙靨暖意退去寒夜清冷,月光凝止氣息,曖然若有似無地撩撥,侷促幽謐低徊,沉寂久散不去。
一切變調,情愫晦暗不明,若放任肆意滋長將不知不覺沉淪,越陷越深。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wAox6jrWp
為了斬斷肆意蔓延的曖昧,鄯問打破僵局,「離我遠些!」她推開蕭世翼。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VqcGO24bt
健如磐石的體魄不為所動,反倒將自己推向了窗外,這裡是二樓,「啊!」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手拉住鄯問的手腕,將她從窗外曳回來。
鄯問整個人向前傾倒,眼看著就要與蕭世翼迎面撞上,蕭世翼張開雙臂,正想接住鄯問,忽然一念閃過,兩臂還胸,急退五步。
「啪嘰!」鄯問跌在他鞋前,臉面碰地,狼狽不堪,像一灘被人狠狠甩上灶的胡餅。
蕭世翼冷汗直冒,「我怕碰到妳⋯⋯」不碰她是沒錯,摔得正著就對了?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25Xv8EmBq
怎麼遇到鄯問他做甚麼都不對?
鄯問捂著臉坐起,在疼痛與蕭世翼的譏諷之下,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哇——」清珠一串串,不要錢似的。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atVDVktT5
來到玄都觀的日子過於安逸,太久沒受委屈了,平靜的日子因蕭世翼不復存在。
蕭世翼手足無措,想安慰,又不知從何下手,大掌伸出又收回,眼神閃爍,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v1eo40RK4
他不是沒見過娘子落淚,不是沒見過被他氣的;是沒見過屢次因他而氣的,事不過三,一條條加下來不只三次了。
更荒唐的是他竟然生了想安慰的心思,蕭世翼擰眉,說服自己是因經歷了各種荒唐事才有此念,每一件都讓他加一分愧疚,只有先安撫好小娘子才能讓他心裡舒坦。
該如何讓她喜笑眉開呢?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XJHph8sEd
對於她的認識僅有曲江宴,想起她吃光明蝦炙陶醉的神情,但如今哪來的光明蝦炙?再細想,回憶裡銀瞳清透明亮,倒映墨字,一杏三十書。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LCFHYWRT9
就是這了!不過字鄯問看過了,得給她沒見過的。
蕭世翼轉身回到書案前,調新色,分五墨,提筆落紙,做大動靜等著魚兒咬鉤。
鄯問哭得上接不接下氣,興許是累了,半刻後僅剩斷斷續續的抽咽,雙眼濕漉漉,盯著蕭世翼的背影。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ltSxegBpz
毛筆遊走白紙,遠遠的看不見墨蹟,鄯問不禁猜測在畫甚麼,驀然想起曲江宴上他人說起蕭世翼畫蘭的傳奇,以及鄯於聲給她看得墨蘭圖,猜想是在畫蘭花嗎?此舉確實引起鄯問的興致。
她滿心好奇,卻依然記得兩人還在吵架,不敢多問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探頭,奈何蕭世翼身形挺拔,擋住她觀畫。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PqSceDcDm
她沒有放棄,反而躡手躡腳一步步靠近,以為未發出任何聲響蕭世翼不會察覺,殊不知一舉一動全映照在蕭世翼面前的銅鏡。
蕭世翼忍俊不禁,步步為營,探頭探腦,任何風吹草動嚴正以待,像極了怕人的狸奴,舉止靈動發科,雖然想多瞅幾眼,他還是收回視線繼續做畫。
鄯問又靠近幾步,而蕭世翼爾偶斜睨銅鏡,看看小妮子走到哪了。
紙上墨色半張染,一幅墨蘭圖半成,蕭世翼瞅眼銅鏡,距離適度合宜,兩人的視線透過銅鏡對上了。
銅鏡映照深眸清冷,鄯問愣住,被發現了!渾身崩直,銀瞳一縮,嚇出了銅鏡之外。
蕭世翼可沒看過如此膽小怕事的狸奴。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KEjaKSgE3
他忍住笑意,蘭竹懸空,龍飛鳳舞的落下款字,移開蘭花戲石圖,鋪一張新的宣紙,畫第二張,等著鄯問再次上鉤。
此次鄯問膽子大些了,已然暴露,蕭世翼也未阻止,她就當他默許了。她提著裙擺,跪坐在他身旁一尺外,可一覽書案上的丹青,又沒離蕭世翼太近。
她靜靜看著宣紙染上五色,精巧細膩,描摹仕女顏容,挑筆轉輾,姿態妖嬈;一遍青色簇擁採花女,薄墨粉杉,濃彩青蘭,潑墨作江河,縹綠畫碧紋,頗有江南風采。
親眼見識蕭世翼作畫,驚為天人,每一處再次觀看,總能悟出新意,百看不厭,放觀長安城大抵只有閻立本能與蕭世翼並駕齊驅。
鄯問看得出神,蕭世翼卻將畫抽走,鄯問還想再多看幾眼,紅唇半張,欲言又止,眼底流露失落,不說還以為又有人欺負她了。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50sKsRNri
蕭世翼說道:「鄯住持喜歡甚麼樣的蘭花?」
鄯問沒有回答,她不知蕭世翼又想耍甚麼把戲了?東看西看,左瞧右瞧,依然看不出眼前的翩翩君子是何居心。
想想應答也不會有所損失,正想開口,靈光一現,話吞回肚子裡,紅唇勾起一彎笑。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wdY71wRlq
她看過清雅脫俗的蘭花,孤芳窮盡腰眇,但她才不落窠臼,「蕭郎君可會張揚舞爪、豪氣千秋的蘭花?」難題算是一個報復。
蕭世翼看穿了她的心思,小瞧人的毛病依舊不改,倍感無奈。此事當然難不倒他,放下手中的蘭竹,換狼豪沾淡墨,筆肚含墨沉沉,再沾濃墨,拂袖一揮,點點墨跡散落白宣,或淡或濃,潑灑成遠近。
鄯問伸長頸項,竟然畫得出來?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FNGpaED3O
為了看得更清晰,她更近一步,紙上鮮明飛快的筆觸吸引目光,不知不覺已坐在蕭世翼身旁,毫無顧忌的瞅著畫,筆落在哪,眼神跟到哪。
筆鋒偏側,筆肚搓磨紙面,大側成瓣,或開或闔,由近而遠滋生;長策短啄、斜勒輕掠,筆筆猶勁,成蘭葉莖枝,最後食指輕敲筆桿,以染黃點蕊。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WtyNeITTr
蕭世翼停筆,「住持可滿意?」
鄯問抬眸,清亮的銀瞳星光燦爛,雀躍不已,「雍華的蘭花呢?」望穿秋水,期待地瞅著蕭世翼,早忘了那些不愉快。
「會。」語罷,換張宣紙提筆,此次不以墨為色,以顏彩為衣,流碧飛金,雕琢勾勒,無一處不細膩,雖然說蕭翼喜愛沒骨勝過工筆,但技藝仍不落人後。
鄯問樂壞了,陸續出題:可怖的蘭花、空茫的蘭花、欲哭無淚的蘭花……即使她也不知道自己說得是何樣貌,蕭世翼總有辦法畫出來。
「蕭郎君好厲害!」鄯問由衷的佩服。
蕭世翼輕笑,法子卓有成效,「這幾幅畫就當賠罪,那鄯住持可否原諒蕭某了?」
鄯問收起笑容,又回到沉默,退回了一尺外。
蕭世翼心理酸澀,她的應對與他所想大相逕庭,看來是是他異想天開,堂堂玄都觀住持哪是幾幅畫得以打發的?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tfIitcGOH
他也沒法子了,兩手一攤,「是蕭某唐突了,住持早些歇息,蕭某不打擾住持清夢。」起身朝著房門走去。
鄯問的眼神緊跟蕭世翼,他誤會了,她沒有不原諒他,只是他突然的道歉讓她有些恍惚。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VkmsPZsuJ
眼見他快要走到門邊,鄯問起身追上,拉住他的袖子。
蕭世翼停步,反正她肯定不是來說好話的,心一狠,抽回袖子,雙臂交盤襟前,又走幾步,哪知小妮子不死心又拉住了腰間的蹀躞帶。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eGM8eIDlm
蕭世翼止步,回眸,盛氣凌人,語氣低冷:「住持還想找架吵?」
下一刻他後悔了,鄯問眉頭緊簇,噙水瀲灩,欲言又止,哪像來吵架的?然而他的話又把人嚇著了。
情急之下追了上來,要說甚麼鄯問還沒想好,先被蕭世翼兇了,但她還是不放手。
蕭世翼作畫,讓她想起曲江宴上的蕭清婉,為她書三十字、去除光明蝦炙的外殼、給她摘葡萄……總總都是好意,他其實人不壞。
然而方才猶豫一瞬,錯失和好時機,所以這次換她提起。
兩人處在那而,蕭世翼沒有不耐煩,她的堅持讓他想知道除了吵架還有何事?於是耐著性子等著。
良久鄯問才開口:「蕭、蕭郎君……」聲音細小若蚊,蕭世翼只聽見自己的名字,後面的字句一字也沒聽見。
蕭世翼傾身附耳,示意鄯問再說一次。
鄯問咬緊下唇,緋紅暈染雙頰,雙手不安的捻弄蹀躞帶,眉低眼斜,飄忽不定,重新提起勇氣,怯生生地說著:「蕭郎君還來喝醉三秋嗎?」
蕭世翼先是一楞,而後釋然,一句話讓所有的不愉快煙消雲散,月光闌珊,郎君淺笑溫潤如玉,「當然。」
他答應了!鄯問欣喜一笑,「明日可好?」
蕭世翼說道:「好。」
冤冤相報何時了,此事總算翻篇了。互道一聲安歇,蕭世翼離開鄯問的房間。
鄯問走向窗邊,探頭,外頭駐守的官兵已然退去,夜闌人靜,清風徐徐。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G8RdKTi2s
她吹響骨哨,不出一刻,藤黃槿聞聲而來,飛進廂房,一望屋內只有鄯問一人,「蕭郎君人呢?」
鄯問說道:「應當在隔壁房。」
藤黃槿詢問:「協尋臨河序之事蕭郎君知道嗎?」
鄯問搖頭,「還沒告訴他,但咱們明日約好在玄都觀一敘。」
藤黃槿疑惑,鄯問的口氣與先前天差地別,「原諒他了?」
鄯問頷首,「事情只是趕巧,再吵下去也無濟於事。」
「可惜來晚了!我也想想看看鄯住持生氣的樣子呢!」一聲打斷談話,兩人一同望向窗櫺。
藤黃槿說道:「柳,人都解決了?」
飛黃柳,乘黃衛飛黃隊之隊首。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RMm7IujJm
飛黃柳說道:「解決了,不過蕭郎君沒來弘化坊。」他們原先的計畫是把官兵引往弘化坊除之,而後在懷遠坊會合,所以除了原先所屬鄯問的藤黃隊,還借了飛黃隊。
藤黃槿把緣由說了一次,飛黃柳恍然大悟,忍不住訕笑,「蕭郎君不信任咱們也情有可原,畢竟鄯住持看起來人畜無害,殊不知性子是最烈的。」
鄯問攤手,「是是是,是我意氣用事。」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lSgdCFpi0
再攀談幾句依舊是對她的調侃,還不如送客,「時候不早了,我要就寢了。」
藤黃槿不為所動,飛黃柳也就繼續待著。
鄯問看著不動如山的兩人,「還有事?」
藤黃槿嚴肅著說著:「有。」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HDvBmWw2G
他繞到鄯問身後,五指分別置於雙靨,以指推擠眼尾與嘴角,「鄯住持生氣起來長這樣。」
鬼臉不堪入目,飛黃柳一時沒忍住,笑得前翻後仰,「像、像極呵呵!」他捧腹,「像極了鍾馗!」
「藤!黃!槿!」鄯問搬開他的手,「罰奉一個月!」
藤黃槿說道:「呵!不怕!」他可是白領俸祿三年的人,區區一個月不足為懼,況且,獎懲都得經紫黃隊對首——紫黃棠批准,紫黃棠才不會因這點小事苛扣俸祿。
在鄯問罵他之前,藤黃槿嬉皮笑臉地要喝飛黃柳趕緊離開。
「柳告辭!」
「槿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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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驗:類似現代身分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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