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八十一章　祭歸萬靈

　　長劍斬落——

　　胸口有什麼被穿透的聲音，像是靜靜裂開的一層冰。

　　他低頭，視線模糊中看到自己胸前浮現劍尖，那銀白的劍身在陽光下泛著毫無溫度的光。

　　然後是空氣的震動。萬靈歸虛陣如獸受刺激，忽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像是飢餓地咀嚼著血的氣味。

　　石清原以為，那一刻會有極劇烈的痛楚——

　　但或許是陳禹謫的劍術太快，快到讓感官還來不及響應；又或許，是他的意識已然認定自己死亡。

　　以至於死亡真正到來時，他竟沒有什麼感受。

　　好像本該如此。

　　靈力在他體內已經崩塌，丹田是一口空井，經脈是枯藤。

　　萬靈歸虛陣早一步將他掏空。

　　他甚至連自爆的力氣都沒有了。

　　像一截被提前拔去髓心的箭矢，他所剩下的，只有形體與一點點還未消散的意志。

　　那意志，也應在這一劍落下時，被切斷。

　　奇異的是，他的意識卻還殘留著，漂浮著，仿佛從肉身中剝離，仿佛還能俯瞰這個世界最後一眼。

　　北聯會議廳的方位在遠方閃著光，陣法還未停。

　　他能感覺到——

　　他的血正在被陣法吞噬，那些繁複如根系的靈紋正在發熱、發光、發狂。

　　萬靈歸虛陣嚐到了血，便像喚醒沉睡中的獵犬，氣機猛然擴張，朝著他留下的方向瘋狂捲動。

　　他忽然有點想笑，又笑不出來。

　　原來他，真的什麼也改變不了。

　　但至少，他曾經站在這裡。

　　風很大。衣角還在飄動。

　　身體卻再也沒有知覺。

　　他似乎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風中，有一道輕盈的身影緩緩走近。

　　那是個小女孩的模樣，穿著白衣，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眼神乾淨得像冬日山林間的月光。

　　她的腳步很輕，像從未在地上留下過重量。

　　安歌。

　　不——

　　現在，應當稱您為——白巫大人。

　　他本是白巫的守衛者，應當遵守職責，守在白巫身邊。

　　但他失約了。

　　他甚至連回到東陵都做不到。

　　石清愣愣望著那抹身影，在意識的邊緣輕聲問。

　　是您，在想念我嗎？

　　是您，在叫喚我嗎？

　　是您，在為我祈福，願我安息嗎？

　　沒有聲音回應。

　　但她的目光彷彿在看他，還是一如從前——

　　不高、不冷、不悲、不喜，只是安靜。

　　石清想起，自己曾見過她站在山間，替負傷的獸群療傷，眉頭微皺，像在聆聽天地的細語。

　　他也曾見過她在聖壇前閉目祈禱，為東陵所有人民祝念。

　　現在，他彷彿聽見風裡有一點聲音，像她在輕聲喚他名字——

　　十七。

　　石清喉頭發緊，想應聲，卻發現自己早已無力。

　　那個小女孩的身影漸行漸遠，像是這一場殘破生命中，最後一抹潔淨的白。

　　他想伸手觸碰她的背影，但風從指縫灌入，什麼也留不住。

　　石清的世界，陷入一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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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禹謫看著那道灰色的身影緩緩倒下。

　　石清的膝蓋先觸地，隨後整個人如一根無聲傾倒的竹子，側身伏倒在那片靈紋交錯的頂層地面上。

　　鮮血沿著他身下蜿蜒流出，觸地無聲，像是天地都不願驚動他的死。

　　可那根金栒冥杖，卻依然立著。

　　它仿若無需依靠，便能憑空直立，杖身微微震顫，散發出如心跳般的低鳴。

　　地面靈紋在血滴滑落的剎那間，倏然大亮。

　　那些層疊如藤蔓的金紋原本只是隱隱閃爍，這一刻卻猛然甦醒！

　　像餓了太久的野獸，貪婪地將石清血液吞吸其中。

　　血液迅速被卷入刻陣深處，每一條紋路都在這吸收過程中，發出明亮異樣的光。

　　金栒冥杖頂端符光驟閃，像是整座陣法因血的滋養，開始成長。

　　陳禹謫眉頭一皺，步子一頓。

　　一種不妙的預感自心底蔓延。

　　他原以為殺死施陣者就能讓術式瓦解，沒料到此陣竟以鮮血為養分。

　　石清是祭品，是陣的起動器，而非陣的維持者。

　　那麼這一切——

　　都是早就設好的！

　　他的目光沿著陣紋延伸，看見那些靈紋開始扭動、串連、擴散，像是活了過來。

　　空氣在顫動。

　　風在旋轉。

　　頂樓震出一陣低鳴，靈力如雷脈自杖下往遠處鋪開。

　　陳禹謫猛地轉首，目光越過高樓邊緣，投向遠方——

　　北聯會所在的那棟建築。

　　午後的光線仍平靜灑落，建築外觀一如往常，無絲毫異樣。

　　但他知道，不對勁。

　　那是一種藏於靜寂之下的異變。

　　陳禹謫眼底驟冷，真氣猛然一震，踏步之勢疾如風雷——

　　他必須趕回北聯！

　　陳禹謫想也未想，身影一轉，飛身翻下高樓！

　　頂層樓緣風聲呼嘯而過，他的身體如一道劍影筆直墜落。

　　雙腳在牆面突出的鋼骨與裝飾平台上連點三處，膝關節微曲卸力，腳尖一蹬再落，迅速滑降，身形如疾風般沿著大樓外牆斜切而下。

　　磚石擦過指節，氣流拉扯衣襬。

　　他落地的瞬間一膝跪地卸力，腳尖一轉，真氣自足底震開，震得地面瓦礫碎跳。

　　他猛然起身，身影一掠如流光，直往北聯方向狂奔而去！

　　風聲從耳際掠過，四周的世界在他奔行的速度下化為殘影。

　　他的臉色極冷，一路飛掠街道、越過樓牆，目光之中只有那幢被金陣逐漸籠罩的七層大樓。

　　——北聯，不能出事。

　　只因這裡是他執劍之地。

　　…

　　北聯七樓會議室。

　　地面龜裂，牆體斑駁，藤蔓如蟒蛇盤踞交錯，與靈紋錯綜相連。

　　原本寬敞的議廳，此刻已成一處破碎戰場。

　　正中央，五人混戰。

　　楚懷信、雲顥辰、莊旻文三人並肩而立，對上賀天琅與項肖。

　　雙方交鋒已過數十招，局勢膠著，難分高下。

　　雲顥辰氣息凌亂，臉色蒼白，強行運氣之下氣脈浮動，掌間星圖明晦不定；

　　楚懷信以術控場，雙袖之中術光流轉，但額際已有汗意，呼吸漸重；

　　而莊旻文雙掌緩動，氣脈運轉間掌勢震蕩，姿態沉穩如山，卻也漸露疲態。

　　對面的賀天琅，長劍在手，攻勢如風雷交織，戰意高漲，眼中殺氣未減分毫；

　　項肖則以掌破勁，每一次出手皆貼近要害，勁道沉狠，攻勢一環扣一環。

　　二對三，看似劣勢，卻步步緊逼。

　　藤蔓扭動間，靈紋仍在閃光，整個空間如籠罩於一層看不見的壓力之下。

　　三人雖尚能應對，氣息卻漸漸紊亂。

　　然而即便未受陣法所困，賀天琅與項肖卻始終無法擊潰任何一人。

　　連番攻勢雖如驟雨傾盆，對方卻始終穩住陣腳，讓人心煩。

　　賀天琅眼底掠過一抹不耐，劍光倏然轉急，氣浪隨之一振，卻仍舊斬不穿莊旻文的掌勢，反被一記力沉勁柔的勁道震得手腕微顫。

　　項肖眉頭微皺，掌勢不斷強化，但楚懷信的術陣層層阻攔，加上雲顥辰偶爾冷不防的一道星掌，總讓他的攻勢稍縱即止，難以一鼓作氣壓制全局。

　　這種膠著的均衡，彷彿某種無聲的耗損，令人心煩氣燥——

　　戰局陷入僵持之時，一道輕浮戲謔的聲音從側翼響起，如笛似笑。

　　「兩位打得火熱，怎麼不叫我一聲？」

　　聲音未落，音浪已至——

　　樓廳邊緣，方無弦身影自半毀的桌後現身，衣袍獵獵，白玉短笛在手，高亢笛音響起，細如鳥鳴。

　　斜斜掃向項肖與賀天琅，氣勢雖不猛烈，卻渾然天成，彷彿能穿透人五感六識，令人氣血翻湧、耳鳴神搖。

　　同時沈知晞袖中拋出數道符箓，凝於空中，指尖一轉，符紙飛掠於三人週邊，構築出一層薄如輕紗的隔音陣。

　　音波撞上符陣，只聞一聲「啵」然輕響，震力瞬間分流而去，絲毫未擾三人心神。

　　賀天琅眼神一凝，側身避讓，腳步卻被音波牽得一亂。

　　項肖低喝一聲，掌氣轟然爆發，氣流翻騰如龍，硬生生撕裂了迎面而來的音浪。

　　周身勁氣捲動額角青筋暴起，顯然真氣運轉至極限。

　　「別搶戲，方無弦。」

　　話音未落，他身形一縱，宛如猛虎破林，直朝方無弦撲去！

　　方無弦輕笑一聲，腳步輕快後退，笛音化為三記連拍，在空氣中如玉石擊盤，響亮清脆。

　　他趁著空檔拍子間歇，側身躲避，同時開口：

　　「再說了，我是個樂師，不會唱——」

　　語音未盡，項肖氣勢已至！

　　「戲——！」

　　方無弦忽然拔高音調，那聲「戲」拖得又長又飄，活像在唱戲台的丑角，卻也是一聲驚叫。

　　只見他驚險地閃過項肖一記橫掌，整個人踉蹌著跌退，笛音也頓時亂作一團，音符脫序，如風中翻飛的碎紙。

　　方無弦並不擅戰鬥，閃避之間，腳下一滑，踩中一塊破裂的長桌碎板，身體重心瞬間失衡，「啪」地一聲跌坐在地，笛子差點甩飛。

　　項肖冷哼一聲，掌勢未停，再度追擊！

　　此時一道光紋驟然從旁掠過，是楚懷信！

　　術光如劍，橫切半空，項肖不得不轉掌擊退那道術光，身形頓了一頓，這才讓方無弦得以翻身爬起。

　　他抖了抖滿身的塵，抱笛作勢向楚懷信拱手：「嫂子，高招。」

　　楚懷信眼神一冷，指尖還有術光微燃。

　　「方無弦你閉——你住手吧。」

　　語氣明明嚴厲，卻因那中途生生改口的一頓，顯得有些無奈。

　　忽然，空氣一凝。

　　纏繞於會議桌、牆面與地板上的藤蔓像是被什麼力量壓住了脊骨，驟然靜止，連那本該閃爍不斷的金紋都止住了跳動。

　　氣壓彷彿一瞬鬆開，又像只是按下了暫停鍵。

　　正是石清死亡的那一刻。

　　那一息裡，會議室內所有藤蔓、金紋、氣流，全都陷入詭異的凝滯。

　　混戰中的五人皆心生異動，無論是正迎敵的楚懷信，亦或甫躲過掌風的雲顥辰，甚至靈力剛提半分的沈知晞，動作全都頓了一瞬。

　　因為他們感覺到了——

　　那不是平靜，而是更可怕的前兆。

　　下一瞬——

　　「轟！」

　　一聲悶響，像什麼從深淵底部炸開。

　　靈紋猛然一亮！

　　地板、牆壁、天頂所刻之紋，倏忽間光芒迸發，如脈絡般縱橫交錯，金線橫空，四周皆成網。

　　其勢如蛇遊龍走，縱橫疾馳，層層疊疊，直欲將整座會議廳吞噬其中，吞山吞海，無所不覆。

　　藤蔓本伏地沉寂，忽如驚雷乍現，猛然抽動，隨即啪然炸裂，萬條新枝瘋長而出，似萬蛇蜿蜒，亂舞掀空。

　　空氣之中傳來尖銳的低鳴，仿佛整間會議室都被某種意志喚醒，一種吞噬萬物的扭力從四面八方壓迫而至。

　　萬靈皆息，空氣欲碎。

　　楚懷信原本維持的術陣平衡也瞬間遭受劇烈震盪！

　　她猛地一顫，氣息不穩，額際汗意浮現，體內靈息如被拽離經脈，整個人像是瞬間沉入水底，真氣正被快速抽離。

　　雲顥辰強行撐住身形，一口氣悶在胸口，喘息聲低沉而急促，喉中微甜，眼神卻仍在強撐聚焦。

　　沈知晞則不發一語，雙手急掐指訣，霎時於身周展開一道細密符陣，符紙如蝶，盤旋而起，意圖重塑氣流節奏，以阻萬靈歸虛之侵蝕。

　　方無弦臉色大變，嘴裡連聲碎唸，顫顫巍巍地從地上一個被砸斷的椅腳旁探出頭來，眨眼就縮回去。

　　而未參戰的三位女性分會長則此皆未動作，太字的楊嫦崢卻眯著眼觀察局勢，似在計算什麼，安字的安若塵則表情冷淡，生字的蘇棠仍在饒有興致的盯著藤蔓。

　　而此刻——

　　賀天琅一邊橫劍於前，身形如臨大敵，一邊眼神閃爍，看起來又驚又喜，像是察覺到某種局勢上的變化，卻未能馬上看清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這股力道……不是計畫內的吧？」

　　他嘴角微翹，眼中卻帶著幾分困惑與警惕。

　　相比之下，項肖的反應更加直接。

　　他眼神一凝，五指微張，掌心氣旋隱現，整個人像在風暴邊緣穩穩落定，沒有急於再攻，而是轉頭望向陣法核心方向，彷彿也意識到——

　　這陣，失控了。

　　廳中眾聲紛擾，惟有一人沉然如初。

　　莊旻文站於廳側，衣袍震蕩，卻紋風不動。

　　他垂眸凝神，左掌緊扣銀扣，指節微白，彷彿將心意皆壓入那一寸寒光之中。

　　這並非單純的暴走。這座萬靈歸虛陣，本有節制，雖吞靈氣，仍循規而行。如今氣場暴漲，靈紋狂走，顯有變故。

　　是外力擾陣？未必。

　　此陣連他與楚懷信都難以即破，旁人更無從介入。

　　或是有新力量介入？尚不可知。

　　但此力過於純粹，不似人為操控，更像是某種本能的渴求。

　　非思，非行，唯求吞噬。

　　他眉頭微皺。

　　若是施陣者自斷生路，以身為祭？

　　若真如此，那此刻的萬靈歸虛陣已無主人掌控，它自吸靈氣，攝血肉，奪性命，無止無境。

　　此陣一啟，終無收束之法。

　　而吞至北聯，至北市，至昆島。最終，天下皆空。

　　莊旻文垂眸不語，眼神幽沉。

　　但也正因此，機會或許就藏在這瞬間的真空之中。

　　原本陣法與施陣者之間氣脈相連，他難以介入主控。

　　但如今，若那人已死，那陣中核心，便成了無主之地。

　　而銀扣，正是齊懿珩為陣設座標時所用物件，與陣法存有微妙的連動。

　　若要搶奪主控，唯有此時。

　　他輕吸一口氣，銀扣於掌中漸熱，仿若與萬靈歸虛陣悄然呼應。

　　氣旋繞身，呼嘯如潮，萬靈齊鳴，天欲傾，地將裂。

　　但莊旻文仍是那般從容。

　　無聲地，踏前一步。

　　成，則奪陣權。

　　敗，則為陣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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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祭歸萬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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