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驅散汴京城的薄霧，空氣中帶著濕冷的露氣。開封府衙門前那兩尊飽經風霜的石獅子，沉默地注視著肅殺的街道。卯時剛過，沉重的府衙大門在「吱呀」聲中被緩緩推開，露出內裡青磚鋪就的甬道，盡頭便是威嚴肅穆的正堂。三班衙役魚貫而出，手持水火棍，分列兩旁，動作整齊劃一，棍尾頓地發出沉悶而壓抑的「咚咚」聲，迴盪在清晨的寂靜裡，宣告著公堂即將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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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站在府衙對街的簷下陰影中。她換上了一身素淨的靛藍細布衣裙，烏髮一絲不苟地綰成最簡單的圓髻，僅用一根銀簪固定。臉上未施脂粉，因連日來的焦慮與勞累而略顯蒼白憔悴，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然而，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磨礪過的寒刃，沉靜中蘊含著不滅的鋒芒與絕不退縮的決絕。她懷中緊緊抱著一個青布包袱，裡面是她這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如同沙裡淘金般從廢墟裡尋覓、拼湊、重建起來的「證據」，以及那份決定性的錢萬貫親筆指令。阿福和另一位年輕力壯的夥計一左一右護在她身側，神情緊張而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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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主，」阿福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低聲提醒，「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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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壓下心頭最後一絲悸動。她挺直了那彷彿承受著萬鈞重壓卻依舊不肯彎折的脊梁，目光穿過清晨的薄霧，鎖定那洞開的府衙大門。她抬步，邁出了陰影，踏上被晨露微微濡濕的青石板路，步履沉穩而堅定，朝著那象徵著權力與裁決的門洞走去。裙裾劃過微涼的空氣，發出細微的簌簌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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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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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通鼓響，沉悶而威嚴，如同巨獸的心跳，震得人心頭髮顫。鼓聲未歇，府衙正堂內便傳出衙役們拖長了調子的齊聲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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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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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在空曠的大堂內迴盪，帶著無形的壓力。開封府推官王舜臣端坐於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他年約四旬，面容清臒，頜下蓄著三縷短鬚，一雙眼睛不大，卻銳利有神，此刻正微微垂著，審視著手中的狀紙。他身著青色官袍，頭戴烏紗，神情端凝，不怒自威。堂下左右，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肅立，神情木然，眼神卻銳利地掃視著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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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原告、被告及一干人證、物證上堂——！」書辦高聲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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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響起，打破了堂內的肅殺。馬瑩抱著青布包袱，在阿福的陪同下，步履穩健地走入大堂。她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堂下原告位置，對著推官王舜臣深深一福：「民女馬瑩，玲瓏繡坊坊主，狀告『錦繡閣』東家錢萬貫，勾結內侍省東頭供奉官李公公，誣告陷害，偽造證據，意圖侵吞民女承接之宮廷貢品訂單，毀我繡坊清譽根基！懇請大人明察秋毫，為民女洗雪冤屈！」聲音清亮，字字清晰，雖是女子，卻透著一股擲地有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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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另一側傳來一聲誇張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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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好個伶牙俐齒、顛倒黑白的賤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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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萬貫腆著肚子，在一群家丁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寶藍綢緞直裰，頭戴員外巾，手裡還裝模作樣地搖著一把灑金摺扇，肥臉上堆滿了倨傲與不屑。他身後跟著的，正是昨日在玲瓏繡坊趾高氣揚的李供奉官！李供奉官依舊是那身深青宦官服飾，面白無鬚，眼神陰鷙，雙手攏在袖中，下巴微抬，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目光掃過馬瑩，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他的出現，無疑是錢萬貫最大的倚仗，也瞬間讓大堂的氣氛更加凝重壓抑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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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錢萬貫對著王舜臣隨意地拱了拱手，態度頗為輕慢，「您可別聽這刁婦胡言亂語！內府明察秋毫，查出她玲瓏繡坊以次充好，欺瞞宮廷，延誤工期，證據確鑿！查封、問責，皆是依律而行！她這是狗急跳牆，反咬一口！誣告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他聲若洪鐘，唾沫橫飛，氣勢洶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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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供奉官也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尖細，帶著一股令人不適的陰柔：「王推官，咱家奉內府總管鈞旨，督辦此案。玲瓏繡坊所犯，乃欺君罔上之嫌！此女今日竟敢咆哮公堂，攀誣內侍，其心可誅！還望推官速速勘明，嚴懲不貸，以儆效尤，莫要辜負了內府和聖上的信重！」這番話軟中帶硬，既是施壓，也是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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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李供奉官那張陰沉的臉上停留片刻，隨即轉向堂下：「肅靜！是非曲直，本官自當秉公審斷。」他看向馬瑩，「馬瑩，你既狀告錢萬貫勾結內侍，誣告陷害，可有實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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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民女有鐵證如山！」馬瑩毫不畏懼，聲音沉穩。她解開青布包袱，動作小心卻利落地將裡面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擺放在衙役搬來的長條案几上：
1. **那張決定性的字條：** 錢萬貫管家錢癩子親筆所寫、命阿貴盜取並銷毀所謂「密信」的指令！「錢」字的特殊筆鋒與威脅口吻，清晰可辨。
2. **錢萬貫給阿貴的「跑腿錢」收條：** 蓋有錢萬貫私印。
3. **阿貴的供狀：** 按有鮮紅指印，詳細供述了如何被錢萬貫以賭債和老母性命脅迫，在庫存記錄上做手腳、混入次等絲線、添寫虛假延誤記錄等罪行。
4. **偽造的入庫簽收單副本：** 上面那個與阿福真實指印紋路細節不符的偽造指印。
5. **被篡改的進度記錄單殘頁：** 阿貴模仿自己筆跡添加的「滯後三日」記錄，旁邊有馬瑩標註的「筆跡存疑」及人證春桃的證詞要點。
6. **玲瓏繡坊內部重建的「玉蠶絲」流轉賬目表：** 清晰地標註出「玉蠶甲字捌伍」批次無故虧空兩斤的疑點。
7. **玲瓏繡坊重建的工期進度對照表：** 明確指出阿貴虛假記錄的節點與實際進度的巨大出入。
8. **阿福當晚從阿貴身上搶下的那錠五十兩贓銀：** 銀錠底部隱約可見「錦繡閣」的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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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請看！」馬瑩指著這些證據，條理清晰，聲音鏗鏘，「此乃錢萬貫親筆指令，命內鬼阿貴盜取銷毀『證據』！此乃其收買阿貴的憑證！此乃阿貴親筆供狀，詳述受其脅迫、篡改記錄、混入次品之罪行！此乃其偽造我繡坊庫管阿福指印、意圖坐實我坊『以次充好』之鐵證！此乃其篡改工期記錄、捏造延誤之實據！此乃我繡坊內部賬目復核，明確顯示庫存虧空之疑點！此乃工期實際進度與虛假記錄之天壤之別！此乃贓銀！樁樁件件，皆指向錢萬貫勾結內鬼，精心設局，栽贓陷害！其目的，便是奪我宮廷訂單，毀我玲瓏繡坊！懇請大人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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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陳述，證據鏈條清晰，邏輯嚴密，如同庖丁解牛，將一樁精心策劃的陰謀層層剝開，暴露在公堂的陽光之下。堂上堂下，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歎和竊竊私語。連那些原本面無表情的衙役，看向錢萬貫的目光也帶上了幾分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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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萬貫的臉色在馬瑩拿出第一份證據時就變了，當那張他管家親筆的字條和蓋著他私印的收條被展示出來時，他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肥臉上的倨傲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驚慌。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李供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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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供奉官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商賈女子，竟能在短短三日內，於一片狼藉中翻找出如此多、如此致命的證據！尤其是那偽造的指印和篡改的記錄，竟被如此精準地識破並對比出來！他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猛地一拍扶手，尖聲厲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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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胡言！刁婦狡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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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馬瑩，手指因憤怒而微微顫抖：「這些所謂證據，焉知不是你玲瓏繡坊事發之後，狗急跳牆，自己偽造出來，反咬一口？！那阿貴不過是你繡坊一個卑賤雜役，他的供詞，豈能作數？定是受你嚴刑逼供，屈打成招！至於什麼偽造指印、篡改記錄，更是無稽之談！誰能證明？誰能證明你拿出的這些破爛紙片，不是你自己弄出來的假貨？！內府查封帶走的，才是真正的賬冊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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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向王舜臣，語氣咄咄逼人：「王推官！此女妖言惑眾，偽造證據，攀誣朝廷內侍，其行惡劣，罪不容誅！應立刻將其拿下，嚴刑拷問！至於這些來路不明的所謂『證據』，統統都是廢紙！理當銷毀！玲瓏繡坊欺君之罪，證據確鑿，應速速判決賠償，追究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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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顛倒黑白、倒打一耙的言論，無恥至極，卻又帶著內廷的威壓。錢萬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附和：「對！對！李供奉官明鑒！都是這賤人偽造的！她血口噴人！大人，快把她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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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的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李供奉官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鎖定王舜臣，施加著無形的巨大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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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面沉如水，放在案几下的手微微握緊。他審視著馬瑩呈上的證據，尤其是那張偽造的入庫單和篡改的進度記錄，以及阿貴詳盡的供詞，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但李供奉官代表的內侍省，絕非他一個開封府推官能輕易開罪的。他需要更確鑿、更無可辯駁的驗證，也需要一個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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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理會李、錢二人的叫囂，目光銳利地看向馬瑩：「馬瑩，你指控錢萬貫偽造指印、篡改記錄，並有阿貴供述其混入次品。李供奉官質疑你證據真偽。你如何證明，你手中的入庫單副本指印是偽造？如何證明工期記錄被篡改？又如何證明庫存虧空確係人為，而非你繡坊自身管理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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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馬瑩等待的關鍵時刻！她等的就是當堂驗證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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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明鑒！」馬瑩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真偽之辨，在『數』在『跡』，自有公理！民女懇請大人，允當堂核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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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首先指向那張偽造的入庫簽收單副本：「大人請看此單據副本，簽收人欄位之指印。」她示意阿福上前，同時從懷中取出另一張紙——那張阿福平日按指印存檔用的、沾滿清晰真實指印的廢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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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我繡坊庫管阿福平日按指印存檔之物，其上指印，清晰真實。」馬瑩將那張廢紙雙手呈上，「懇請大人，命仵作或精細之人，取朱砂印泥，令阿福當堂重按指印一枚，與此副本上之指印，及存檔紙上之指印，三者細細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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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微微頷首：「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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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有準備的書辦立刻取來印泥。阿福有些緊張，但在馬瑩鼓勵的目光下，伸出右手食指，在印泥上蘸勻，然後在一張乾淨的白紙上，用力按下一枚清晰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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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將那張偽造的入庫單副本、阿福存檔指印紙、以及剛剛按下的新鮮指印，三份並排放在王舜臣案前。她拿起繡花用的水晶放大鏡片（這是她特意帶來，作為繡娘辨色辨線的工具），恭敬遞上：「大人，請細觀紋路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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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接過放大鏡片，湊近三份指印，仔細審視。堂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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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晶瑩的鏡片，指紋的細微紋路被放大得纖毫畢現。只見阿福當堂按下的指印與存檔紙上的指印，其紋線走向、斗形紋的中心弧度、箕形紋的開口方向、乃至幾處細小分叉的形態，都嚴絲合縫，完全一致！然而，那份入庫單副本上的指印，乍看相似，但在放大鏡下，其紋路的某些關鍵節點處，如一個小分叉的末端走向、斗形紋核心的細微弧度，竟與真實指印存在肉眼可辨的差異！雖然模仿者技藝高超，但終究無法複製血肉指紋獨一無二的天然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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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有差異！」王舜臣放下放大鏡，聲音帶著一絲震驚後的凝重，「此副本指印，紋路細節與阿福真實指印不符！確係偽造無疑！」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堂下頓時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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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供奉官和錢萬貫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李供奉官陰鷙的眼神死死盯著那放大鏡片，彷彿要將其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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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大人明鑒！」馬瑩心中大定，繼續出擊，「其二，關於工期記錄篡改！」她拿起那張被阿貴添加了「滯後三日」的進度記錄殘頁，以及那份重建的工期進度對照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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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此處標註『滯後三日』之記錄，筆跡經民女反覆比對阿貴平日抄寫文書的字跡，」馬瑩又取出幾份阿貴之前書寫的、內容無關緊要的雜物領用單，「發現其形似而神離。尤其『滯』字最後一捺的力道，『日』字封口的轉折角度，均與其習慣不符，略顯生硬刻意，疑似模仿後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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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向堂下：「懇請大人傳喚我繡坊掌案繡娘春桃上堂！她是負責牡丹花蕊核心刺繡之人，親歷進度，可為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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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春桃！」王舜臣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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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很快被帶上堂。她雖然有些緊張，但神情堅定，對著王舜臣盈盈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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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馬瑩溫和地問，「這張記錄上寫，牡丹花蕊核心刺繡因『配色反覆調整』而滯後三日。是否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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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回坊主！絕無此事！」春桃的聲音清晰而帶著委屈後的激憤，「坊主定的色譜清清楚楚，用的絲線是最好的『彩雲軒』暈染線，我們姐妹幾個日夜趕工，只用了五天半就繡完了花蕊核心！比坊主定的七天期限還快了一天半！根本沒有滯後！更沒有反覆調整配色！這…這純粹是胡說八道！是阿貴…是有人故意亂寫！」她指向那張記錄殘頁，氣得臉頰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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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對照著馬瑩提供的進度表，春桃的證詞與重建的實際進度線完全吻合，而阿貴添加的那條「滯後記錄」顯得無比突兀和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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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馬瑩不給對手喘息之機，拿起那份「玉蠶絲」流轉賬目表，指向「玉蠶甲字捌伍」批次下標註的虧空疑點，「大人請看此表。根據採購入庫、領用記錄復核，此批次絲線應有結存數與實際賬面記錄，存在兩斤不明虧空！民女推斷，正是這消失的兩斤頂級絲線被暗中替換為次品，成為誣陷我坊『以次充好』的所謂『實物證據』！阿貴在供狀中亦已承認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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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向王舜臣，目光灼灼：「民女懇請大人，即刻派員會同內府先前查封之吏員，當場啟封查封之『玉蠶甲字捌伍』批次庫存絲線！抽取樣本，與我繡坊未被查封的同類頂級絲線樣品，以及市面次等絲線，當堂比對韌度、色澤、光感！同時，核對查封清單上該批次數量，是否與我賬面所疑虧空相符！真金不怕火煉！絲線好壞，一驗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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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直接、最有力的物證檢驗要求！一旦當堂驗明被封存的絲線確有次品混入，且數量與賬目虧空吻合，錢萬貫和阿貴的罪行將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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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膽刁婦！」李供奉官再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尖厲的聲音帶著暴怒和驚惶，「內府查封之物，豈容你隨意質疑驗看？王推官！此女分明是想藉機毀滅罪證！其心可誅！來人！將這擾亂公堂、攀誣內侍的賤婢給我拿下！」他竟不顧公堂規矩，直接對著堂下的衙役呼喝起來！身後的幾名內侍也蠢蠢欲動，手按在了腰間的短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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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錢萬貫也像輸紅了眼的賭徒，聲嘶力竭地叫囂：「對！拿下她！她妖言惑眾！毀滅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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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的衙役們面面相覷，有些猶豫地看向王舜臣。內侍省供奉官的威勢，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但推官沒有下令，他們也不敢擅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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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臉色鐵青，放在案几上的手緊握成拳，指節發白。李供奉官這番公然咆哮公堂、越俎代庖的行徑，簡直是對開封府權威的踐踏！他胸中怒氣翻湧，但對方代表著宮裡，他不得不強行壓下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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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沉穩清朗的聲音自堂外響起，穿透了堂內的喧囂與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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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證據當前，驗看真偽，何來毀滅之說？內府查封，亦需經得起推敲檢視，方能彰顯朝廷法度森嚴，不枉不縱！李供奉官如此急切阻撓，莫非…心虛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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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齊齊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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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張牧身著深青色太常博士朝服，手持青玉笏板，正立在開封府大堂門口。晨光從他身後灑入，為他挺拔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他顯然是剛從宮中朝會趕來，臉上還帶著一絲奔波後的風塵，但神情卻異常沉靜，目光清澈而銳利，直視著堂上臉色驟變的李供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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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出現，如同在洶湧的暗流中投入了一根定海神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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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看到張牧，眼中瞬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緊繃的臉色稍緩。他立刻沉聲道：「張博士所言極是！公堂之上，證據為先！驗看查封之物，核對真偽，乃斷案之常理！豈容阻撓！」他不再看李供奉官那陰沉得要殺人的目光，果斷下令：「來人！持本官手令，速去查封庫房，提取『玉蠶甲字捌伍』批次查封絲線樣品！另取玲瓏繡坊未被查封的同類頂級絲線樣品一份，市面普通次等絲線一份！帶上戶部協辦查封的吏員，即刻當堂核驗！再核對查封清單所載該批次數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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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幾名衙役和書辦立刻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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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供奉官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張牧：「張牧！你…你不過一個小小的太常博士！竟敢干涉開封府審案？！你與這賤婢是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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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緩步走入堂中，對著王舜臣拱手一禮，然後才轉向李供奉官，語氣平靜無波，卻字字清晰：「下官與馬坊主，不過數面之緣，萍水之交。下官今日前來，非為干涉審案，實乃路見不平，為公理發聲！青苗法之弊，在於執行混亂，賬目不清，致良法蒙塵，百姓受苦。今日繡坊之冤，竟亦在於『數』目不清，『跡』證被偽，小人作祟！下官親見王推官秉公執法，明察秋毫，卻有人妄圖以勢壓人，阻撓驗證！此風若長，國法何在？公理何存？下官雖位卑，亦知『格物致知，實事求是』之理！豈能坐視？」他這番話，將繡坊冤案與朝堂上他所痛陳的新法執行弊端聯繫起來，擲地有聲，義正詞嚴！更點出了「數」與「跡」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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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旁觀的百姓中，已有人忍不住低聲叫好。馬瑩看著張牧挺拔的身影，聽著他鏗鏘有力的話語，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與力量。他來了！在她最需要支撐的時刻，他如同那日官道上一般，再次站在了她的身前，為她擋住了最洶湧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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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心中大定，張牧這番話給了他極大的底氣和理論支撐。他不再理會李供奉官，目光轉向錢萬貫：「錢萬貫！馬瑩指控你偽造指印、篡改記錄、脅迫內鬼混入次品，並有阿貴供述及你親筆指令、收條為證！你還有何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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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萬貫此刻已是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後背。他看看臉色鐵青、眼神陰鷙卻一時無法再發作的李供奉官，又看看氣定神閒的張牧，再看看堂上目光如炬的王舜臣，最後看向馬瑩那雙冰冷而篤定的眼睛，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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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饒命啊！」錢萬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再也顧不上什麼體面，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是…是小人豬油蒙了心！是小人嫉妒玲瓏繡坊得了宮裡的單子…才…才想出這下作的主意…李…李供奉官…」他下意識地想攀扯，卻被李供奉官一聲陰冷的「嗯？」嚇得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只能改口，「是…是小人花了大價錢…疏通…求李公公關照…阿貴也是小人用賭債和他老娘的命逼著他幹的…那些指印…記錄…都是…都是照著李…照著管事的吩咐做的…偽造簽名指印…篡改記錄…混入次線…都是為了坐實玲瓏繡坊的罪…小人知罪了！小人願賠！願加倍賠償玲瓏繡坊的損失！求大人開恩！饒小人一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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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不打自招的供述，如同最後一記重錘，徹底將錢萬貫的罪行釘死！也間接證實了李供奉官在此案中的不光彩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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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萬貫！」李供奉官氣急敗壞，尖聲怒斥，「你胡說八道什麼！」他恨不得立刻上前撕了錢萬貫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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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供奉官！」王舜臣猛地一拍驚堂木，聲如洪鐘，「公堂之上，嫌犯已當堂招供！你還要咆哮阻攔嗎？！來人！將錢萬貫帶下去，簽字畫押！」他不再給李供奉官任何干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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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立刻上前，將癱軟如泥、哭嚎不止的錢萬貫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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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供奉官臉色由青轉白，由白轉黑，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盯著王舜臣和張牧，眼神怨毒至極。他知道，錢萬貫這顆棋子徹底廢了，自己也惹了一身騷。他陰冷的目光最後掃過馬瑩和張牧，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好！好得很！王推官，張博士，今日之事，咱家記下了！咱們走著瞧！」說罷，猛地一拂袖，帶著幾名內侍，如同鬥敗的禿鷲，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開封府大堂，留下一片壓抑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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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散了最大的陰霾，王舜臣心中長舒一口氣。此時，派去取證的衙役和戶部吏員也回來了。當堂展示：
* 查封的「玉蠶甲字捌伍」批次絲線樣品中，果然混雜著不少韌度明顯不足、色澤晦暗的次等絲線！比例與賬目虧空的兩斤大體相符。
* 玲瓏繡坊未被查封的頂級「玉蠶絲」樣品則柔韌光潔，色澤珠白。
* 市面次等絲線與混入的次品特徵一致。
* 查封清單上該批次數量記錄，亦與玲瓏繡坊賬面虧空後的數量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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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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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不再猶豫，當堂宣判：
「經本官詳查，現已查明：『錦繡閣』東家錢萬貫，為爭奪宮廷貢品訂單，心生歹念，勾結內侍省東頭供奉官李某（隱去名），脅迫玲瓏繡坊雜役阿貴，偽造庫管指印，篡改工期記錄，暗中以次等絲線替換頂級絲線，栽贓陷害玲瓏繡坊『以次充好』、『工期延誤』，更誣告至內府，致玲瓏繡坊蒙受不白之冤，聲譽受損，經營受阻！其行卑劣，其心可誅！」
「判決如下：
一、 錢萬貫誣告陷害、偽造證據、擾亂商行等罪名成立！判處監禁十年，罰沒家產半數，賠償玲瓏繡坊一切經濟損失（包括被查封期間停業損失、名譽損失及追索成本），並登報公開道歉，以正視聽！
二、 內鬼阿貴，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判處監禁五年。
三、 內侍省東頭供奉官李某，涉收受賄賂、干預司法、縱容構陷，本官將據實上奏彈劾，由朝廷另行議處！
四、 玲瓏繡坊所接宮廷貢品訂單，立即恢復！內府不得再以此案為由刁難拖延！所查封之繡品、絲線原料、賬冊等物，驗明無誤後即刻發還！
五、 玲瓏繡坊及坊主馬瑩，沉冤得雪，清白無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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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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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堂木落下，宣告著一場驚心動魄的風波，終於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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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大老爺啊！」周伯、阿福、春桃等玲瓏繡坊的人早已激動得熱淚盈眶，紛紛跪地叩謝。旁觀的百姓也爆發出熱烈的歡呼和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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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緊繃了三天三夜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鬆懈下來。強撐的力氣彷彿瞬間被抽空，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後怕席捲全身，讓她身形微微晃了一下。然而，更多的卻是沉冤得雪的激動與難以言喻的喜悅。她抬起頭，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卻是喜悅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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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越過人群，與站在不遠處的張牧遙遙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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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上前，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清俊的臉上帶著溫煦而欣慰的笑意，如同穿透陰霾的陽光，溫暖而明亮。他對著她，微微頷首，眼中是無聲的讚許與祝賀。他手中，似乎還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個冰涼的白瓷小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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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言語，在這一刻都顯得多餘。一場梅酒清談結下的緣分，一次仗義出手的援救，一番朝堂內外的理念共鳴，直至此刻公堂之上的並肩破局…千言萬語，盡在這隔著喧囂人群的深深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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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瑩含淚笑了，對著張牧的方向，鄭重地、深深地斂衽一禮。這一禮，謝他的援手，謝他的信任，謝他在這濁世之中，始終如一的清風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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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亦拱手，鄭重回禮。目光交匯，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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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馬瑩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開封府衙門時，外面已是陽光普照。溫暖的光芒灑滿汴京城的街道，也驅散了連日籠罩在玲瓏繡坊頭頂的陰霾與寒意。她抬頭望向湛藍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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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繡坊，面對著一片狼藉和尚未撕去的封條，馬瑩眼中已無沮喪，只有重建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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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們！夥計們！」她站在工坊中央，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激動與昂揚的鬥志，「我們贏了！玲瓏繡坊的清白，是我們親手掙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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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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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條，我們自己撕！」馬瑩走到那幅巨大的「鳳穿牡丹」屏風前，抬手，果斷地、帶著無比的珍重與宣示，親手將那刺眼的黃色封條，「嗤啦」一聲，徹底撕下！金線勾勒的鳳羽，在重獲自由的陽光下，重新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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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工坊！清點庫存！檢查繡品！」馬瑩的聲音清亮有力，「宮廷的訂單，工期耽誤不得！我們要用最好的手藝，繡出最完美的『鳳穿牡丹』！讓所有人看看，玲瓏繡坊的骨氣！玲瓏繡坊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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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坊主！」眾人齊聲應和，聲音充滿了無窮的幹勁和希望。壓抑了許久的悲憤與屈辱，此刻化作了重建家園的無窮力量。繡娘們擦乾眼淚，小心地整理著被封存的半成品；夥計們迅速清理著狼藉的地面；周伯則顫抖著手，開始整理那些被歸還的、沾染了污漬卻依舊珍貴無比的賬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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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玲瓏繡坊已大致恢復了往日的井然有序。被封存的頂級絲線重新回到了繡娘們的手中，銀針再次在繃架上翻飛，細密的「簌簌」聲重新匯聚成那令人心安的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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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馬瑩獨自坐在已整理一新的賬房內。案頭放著那本跟隨她歷經劫難的簿冊，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此刻看來不再是冰冷的符號，而是守護清白的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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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起筆，在簿冊的空白頁上，認真寫下一行字：
「恩義如山，銘感五內。薄禮致謝，萬望笑納。玲瓏繡坊馬瑩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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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罷，她從多寶格的暗格中，取出那個曾被張牧珍藏、後又回到她手中、裝過梅酒的白瓷小壺。壺身溫潤，蓋上那枝青釉梅花在燈下流轉著靜謐的光澤。她沒有再裝梅酒，而是細心地挑選了一小束最柔韌、最潔白、泛著珍珠光澤的頂級「玉蠶絲」，仔細地捲好，輕輕地、珍重地放入了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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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找出一卷自己親手謄抄、批註的算學心得手稿，上面記錄著各種實用的核算法則、圖形比例在繡藝中的應用，甚至還有她對青苗法執行漏洞那些「數」與「術」的思考。這是她智慧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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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小壺和手稿仔細包好，喚來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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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個，送去給張牧張大人。」她輕聲吩咐，眼中帶著複雜的情愫，「就說…玲瓏繡坊，多謝他仗義執言，明辨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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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鄭重接過，飛快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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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府邸，書房燈火溫馨。當他打開那個熟悉的包裹，看到小壺中潔白柔韌的絲線，再展開那捲字跡娟秀、充滿智慧與實用光芒的算學手稿時，唇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一抹溫暖而深邃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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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那個白瓷小壺，指腹輕輕摩挲著壺蓋上的梅花紋路，感受著壺內絲線柔軟的觸感，又低頭看著手稿上那些清晰的數字、圖形和獨到的批註。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官道茶棚下，她蘸著梅酒在木桌上劃線論絲價、談刺繡幾何時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浮現出開封府公堂上，她條分縷析、以「數」破局時那沉靜而銳利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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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穿過窗欞，拂動書案上的紙頁。張牧將小壺輕輕置於案頭，與那卷算學手稿並排。一縷潔白的絲線從壺口微微探出，在燈光下流轉著溫潤而堅韌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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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筆，飽蘸濃墨，在書案鋪開的宣紙上，緩緩寫下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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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 裡 乾 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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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鋒沉穩，力透紙背。這既是對那捲算學手稿的回應，亦是對那壺中絲線所承載的、於方寸之間編織大千世界的玲瓏匠心，最深沉的讚嘆與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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壺中絲線靜臥，紙上墨跡未乾。窗外，汴京城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映照著這片古老土地上，無數交錯延伸的命運絲線。而其中兩縷，因一場梅酒清談，一次仗義援手，一番公堂智辯，正悄然交織出更為堅韌而深遠的經緯。這經緯，不僅連通了繡坊與朝堂，更指向了那紛繁世相之下，秩序與清明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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